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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急雪乍翻香阁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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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着父亲年龄大了,不适合在西北操劳军务,还请过陛下恩准父亲回京,现在想来,我是大错特错了”。
“任谁都知道你是好心,再说了,哪有内臣一直在外任职的,岂不是乱套了”,怀琇说到,继而又补充。
“但私自斩杀节度副使可是大罪,圣.上可以不追究,但却不能不忌惮”,怀琇叹息一气,“也都怪我无能,江老鹤要是不杀副使宋亮那根搅屎棍,我活不到现在,北庭也收不回来,可仗打完了,他手上兵权少了一半,还担着太上皇与陛下的忌惮,背着骂名,任谁都受不了”。
“所以父亲见我做了这许多,都觉得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不是,你父亲他不想让你再卖命了,嘿,你这孩子就是懂事”。
怀琇踢开值房的门,把江年架到床上,然后回桌上倒了一盏早上煮的梅子茶,“先喝口糖水缓缓吧”。
茶汤置在潮凉的室内,入口清凉微微甘甜,江年饮下后,果然脸色好了许多。
“行了,你这伤病也不重,自己趴会儿吧,我一会让人去皇后娘娘那,把你家里那位叫过来,我得多去陪陪江老鹤,省得他一个人憋出病来”。
说罢,怀琇咧开嘴摸了摸江年的后脑勺,这才离开。
含凉殿中,云笺伏身在云阳的身前,听着她腹中胎儿的动静。
“他好像是动了动”。
“怎么动了一下就又不动了”,云笺抬起身,似有失落道,“姐姐,太医不是说怀的是个小皇子吗,可他怎么这般安静”。
“是啊,真好,他这么小就知道安静些,别惹为娘的辛苦,不像......”
云阳垂下眼,脸上瞬间黯淡下来,想到了母亲怀着弟弟的时候。
云笺赶忙接了句:“姐姐你还真会夸他”。
云阳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扶姐姐起来吧,我得换身衣服,见几位大学士不得失了礼数”。
“又要见大学士啊”。
“嗯,待会文将军就要带人来了,你呢就自己在这玩”。这位文将军名叫文成晦,为右金吾卫上将军,是李惟吸取丧子教训,专门命他带人守在含凉殿保护云阳的。
“好”。
正当云笺取来黄罗衣,准备为云阳换上,仆秋园从殿外一路碎步进来,先行一礼,而后朝向云笺忙说到:“夫人,是内侍省的人来找你”。
“来找我?可是江年有什么事?”
“是江少监被打了”,仆秋园怕伤了云笺的颜面,此话说得颇为滞涩。
“什么?可是他惹恼了陛下”。
“不是,少监是被大监打的”。
“这江大监怎么一回来就打人”。
云笺入宫描了眉,额间贴了红梅花样,现下浓眉一挤,额间花也随之一皱。
“江年如今也是少监了,又是护军中尉,怎么还能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云阳轻轻拉住云笺的手腕,“要不要我替你做主?”
“没事的姐姐,我先帮你换衣服吧”。
“不用,你先去内侍省看看,省的你挂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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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年正一个人抱着绣枕,静静趴在床上,大唐给了他们这些内臣太多希望,江年初尝君王给的甜头,正如江寿鹤年轻时那样,渴望功业,渴望报君恩,甚至也想过博一贤宦美名。
门被推开,带着一束光落在地上。云笺嫌屋里憋闷又昏暗,于是稍稍掩门并不紧扣,踏着地上一缕光绕过屏风进了内间。
“江年,你怎么样?他凭什么一回来就打你,他是不是、是不是......”
云笺思考一路,或许因为心里对江寿鹤有偏见,故而最终认定了,江年之所以被打全是因为江寿鹤在嫉妒。
“云笺”,江年从枕上抬起头,温声唤了一句,“可不许失了礼”。
云笺哼了一声,坐在床边上。
“云笺,从前我被养父他打,你可不这么生气”
“那是因为”,话还未出口,云笺就突然沉默了,那是因为当时江年不过是六七品的内侍罢了,自己也不是皇后的妹妹,只是一个掌事宫女。但江寿鹤一直以来都是内侍省监,亦是江年的养父。
看着云笺会意,江年笑了笑,撑着床跪起身,又挪至床边与云笺并排坐着,两个人挨得很近。
“不过是挨一顿打,自我入宫就是习惯的,再说了若不是养父收我,我怕是现在还得日日被一大群人欺负呢”。
云笺心一下子软了,扶住江年的手背,问到:“我听说今天他去面圣了,可是陛下说了什么?”
“具体的还不知道,回头我找当值的人问问”。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见龙椅上换了人也会不适应吧,尤其是新皇年轻,自然不喜什么德高望重的长辈”,云笺顿了顿又说到:“但就算陛下给他气受,他也不该打你”。
江年看着云笺笑了,反将那只手握在掌心,“他今日也不是纯撒气,是怕我日后吃亏”。
“是么”。
“云笺”。
“怎么了?”
“江大监他是我的养父,对我有恩,也是真心待我好的人,所以我心里敬重他,今日内侍省的人都知我被打了,往后才不会因养父没了实权而怠慢”。
“嗯,我也自会敬重他,我就是今天着急了”。
“我知道”,江年笑答到,“养父他也不容易,其实他是鲜卑人,早年跟了江姓宦官,现下因仆固贺,朝里又有胡祸朝纲之论,陛下对他身份也难免介怀,再加上为了杀宋亮一事,更是让陛下忌惮”。
云笺想了想,还是很艰难地将话说了出来,“本朝为宦的确能权倾朝野,但也容易被猜忌,我先前从不问你,但其实一直想问,你对这以后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你从前就算是问我,我想我也答不上来”。
“为什么啊?”
“我入宫只是为了有饭吃能活着,后来跟了养父就想着能好好做事,想有钱、想成家,所以”,所以从前江寿鹤总觉得江年是被女人磨了志向。
“总之,养父他一直教导我要能成一番功业,现在我深受皇恩,终于也想报君王知遇,也想着能为江山社稷做些什么,但养父他却又不这么想了”。
“那你自己呢?如果不考虑公爹,你会怎么做?”
“你呢,你想我怎么做?”江年反问到。
“我?我有什么好想的,我......我确实有时候会怕,我知道男儿有志是好事,但你走的越高我就越怕,越担心,虽然有姐姐在,但我们实在是没什么根基,没什么倚仗”。
“放心吧,我向来收敛脾性你是知道的”,江年笑眼温和,摸了摸云笺的头,而后又握回云笺的手,“我还以为你会嫌我没什么时间陪你呢”。
“怎么会?你回不了家,我可以进宫来看你”。
“对了,你背上的伤,我来给你看看吧”。
听此,江年瞬间换了副调侃的神态,先是深深叹息一口,然后道:“唉,云笺啊,你连瓶药都没带来,还看什么看”。
“我......”云笺双颊微红,言语也滞涩起来,“我担心你担心的急,所以......”
“所以你不仅忘了带药给我,还想白揩一把油”。
“江年你”,云笺一掀披帛,甩了江年一下,“公爹他武艺了得,我听说他把你打得起不来床,不得先回来看看你是死是活”。
“小跟屁虫,你说起话来还真是不忌讳”。
云笺哼了一声撇过头去,“行了,既然你还活着还能动,想来也是不需要我的,那我就走了”,话虽如此,云笺却并不起身,甚至没有抽回被江年握住的手。
“那你既然来都来了,我就勉为其难的让你帮我上些药吧”。
“嘁,我才懒得去药暑给你拿药”。
“我屋里有,书架旁边那个二层抽屉里,行行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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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州隋时称为柳城郡,武德年间改为营州,原先设过都督府,但天宝之后便是节度使府一家做大了。
营州城转凉已有半月余,此时正是初显秋色的的时候,夜里秋风摇堕关榆,一轮孤月与节度使府鼓楼里的人影遥酌相对。
李惕披着一件紫色的锦衣,身上有淡淡的酒味,独自怅望着。俯向南望是满城人家渐渐熄了灯,城南边缘的几坊是靺鞨与契丹杂居的部落,以及少数的高句丽人,坊内既有瓦房,也有牙帐,而今也篝火阑珊。
“可汗”。
李惕回头看去,是仆固贺拎着一件披风,踩着楼梯上来,临到台上梯木已有些松动,发出吱呀的响声。
“你又何必再这样叫我,我不过是一个落魄出逃的皇子,你也不会再听我的,也不用再听我的”。
仆固贺听此忙单膝跪下,抬头看着李惕,“可汗,我若自请回京任职,无疑是自寻死路啊”。
“怎会?我知道你不愿,我亦不强求,你能收留我就已是我的万幸了”。
“可汗”,仆固贺双手举过头顶,将披风呈上。“在他们眼里我是杂种贱胡,读诗是附庸风雅,猎马是粗暴蛮横,扩充一兵一卒都是有谋反之心,我死守在这十五年,遥辇①家的人也只怕我,我不能到长安去”。
仆固贺的话向来徘徊在赤诚与巧言令色之间,可却从来都是有根有据的。
李惕低下头,看着这个身材敦实的胡人,他拇指少了半个,胡服内是一副被契丹人刺成过筛子的身体。他为大唐做过不少事,但又是个不懂功成身退的冒进的胡人。
“快起来吧”,李惕眼中划过一抹失落,有愧疚,有无奈,有悔之晚矣。
①遥辇:遥辇氏是契丹的大氏族,唐代契丹首领很多出自遥辇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