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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83 ...

  •   午后日光暖煦,由扶疏树影间投下。

      苏荟抱着她的宠物猫,走进霍家祖宅内的一座花园。

      刚进花园,便有风裹挟着花香席卷而来,幽幽漾漾。举目望去,只见大簇大簇的淡紫色玫瑰,开得烂漫蓬勃,如梦如幻,宛若黄昏时渲染天际的云霞。

      这种玫瑰名为“紫水晶”,是多年前专为沈绒订制的玫瑰杂交品种,别处绝不可能见到。

      在霍家,为了大量种植这种玫瑰,不仅有专门的室外玫瑰园,还有一座室内培育花楼:以营养液实现无土栽培,智能照明,室温和湿度都由系统自动控制,保证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即使在沈绒离开霍家的几年中,这些玫瑰依然每日被花匠精心打理。

      除了玫瑰,在霍家还有许多关于沈绒的讲究,衣食住行各个方面无一不精,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

      苏荟虽不喜欢沈绒,却不得不承认,沈绒这样的幸运儿,从小便金尊玉贵,才是真正的大家千金。

      旁人羡慕苏荟如今的身份地位,却不知当年沈绒作为大小姐的待遇,远胜于她这个继室。就像《红楼梦》里王夫人的感叹:“只说你如今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

      不过《红楼梦》里贾家姐妹们与贾敏的差距,主要是由于家族没落,不复昔日荣华。霍家却没有这方面的忧患,近年反而发展得愈发强势了,隐隐盖过另外两家。苏荟的待遇比不上沈绒,只是由于霍白更看重沈绒。

      谁叫沈绒是那人的孩子呢?这是投胎投得好,生而注定,旁人又能有什么办法?这么多年来,苏荟已然看淡了。

      今日她来这里,面对这满园玫瑰,也能心平气和地欣赏。

      花丛中的自动洒水器开始工作,一片水雾迎着阳光扬起,泛着一层霓虹似的光彩,滋润着花草。水雾笼罩中,花瓣缓缓舒张。

      不过苏荟前来花园并非为了赏花,而是来见管家谭海。

      按理说,苏荟作为霍家女主人,完全可以直接召见管家,没必要亲自来找。但她是继室,家世出身远不及霍家。若真要论一论在霍家的实权,她自问比不上谭海。

      事实上,除了霍家嫡系,没有人真的会把谭家人当做下人。

      数代以来,谭家世代都为霍家服务。每一代霍家家主的心腹下属,大多出自谭家。多年以来,谭家的势力早已在霍家内部根深蒂固。谭海是霍白从小的玩伴,也是成年后的得力助手,接管管家之位。霍家下人们对谭海的敬畏,更胜于对苏荟。

      因此,虽然理论上苏荟能指派谭海做事,但实际上她对他客客气气,不会随意使唤。

      当然,谭海也不会无故为难她,给了她女主人应有的体面。两人关系不远不近,维持着礼貌。

      这日,她想找谭海商量谭信与幸子的婚事。听说谭海在这花园里,正好苏荟也打算散散步,便亲自过来了。

      她抚摸着怀中猫咪的皮毛,听它细声细气地喵喵叫着。那双手保养得宜,柔嫩如兰花,仿佛一辈子只抚摸过花朵和水晶。

      像她这样的女人,在霍家养尊处优地待久了,都会变成笼子里的金丝雀。人类驯化了各种动物,把它们变成宠物,同时人类自身也会被环境驯化。

      极少数的金丝雀想逃出笼子,但绝大多数鸟儿早已不愿离开。

      苏荟就是后者。像沈绒那样的异类,她无法理解。

      同样令她无法理解的,还有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女人——

      一道蹒跚的身影,出现在花园小径上。

      此人是谭海的妻子,姓姜,名欣。与时常出现于人前的谭海不同,姜欣深居简出,鲜少现身于人前,即使出现了也沉默寡言。

      此时,只见姜欣独自走在小径上,衣着朴素。脚步缓慢而吃力,明显跛了。

      纵然身在阳光明媚的花园中,她的脸上也毫无笑意,周身唯有死水般的冷清。

      苏荟知道,以前不是这样的。曾经的姜欣年轻活泼,笑容甜美,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那大概是姜欣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但后来,谭海为了娶她,强行拆散她与她的恋人,把她困在婚姻里。姜欣不从,谭海就把她软禁。她曾试图逃跑,谭海把她抓回来后打伤她的腿,让她从此落下残疾,也绝了再逃离的念头。

      从那里以后,姜欣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苏荟再未见她展露笑颜。就像一颗耀眼的明珠蒙了尘,黯然失光,成了死鱼眼珠。

      “真可怜啊。”苏荟心想。

      知人知面不知心。像沈绒那样天真的人,根本不知道,她所敬爱的谭叔,表面上儒雅随和,竟曾有这样偏执暴虐的一面。

      如果沈绒真的清楚霍家埋着多少罪恶的秘密,一定会逃得更快吧,毕竟她纯洁的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苏荟不无嘲讽地想着。

      如今见到姜欣,苏荟猜到谭海就在附近,因为他从不允许妻子获得自由。妻子就像他的囚徒,偶尔才能得到一次出来放风的机会,他还会全程跟随监视。

      果然不出所料,很快,谭海出现在苏荟的视野中。不过,这对夫妻尚未注意到花丛后面的苏荟。

      当姜欣看到丈夫时,动作明显凝滞了一下,目光中闪过一丝厌恶。

      而他对此视若无睹,走上前,伸手帮她理了理脸颊边散乱的发丝,神色温柔地对她说了句什么,然后搀扶着她缓缓往回走,撑着遮阳伞,不让日光晒到妻子。

      若是单看他这般行为,会误以为这是个体贴的好男人。因此,不知内情的人往往称道谭海对残疾妻子的不离不弃、关怀体贴。

      真是讽刺啊,苏荟心想。

      苏荟有点怜悯姜欣如今的境况,却并不理解对方。如果她是姜欣,不至于把一手好牌打得这么烂,自讨苦吃。只要她乖一点,不逃跑,谭海不会虐待她,还会给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当然,这些想法苏荟不会流露出来。她悠闲地放下怀中的猫。猫咪软绵绵地喵呜了一声,轻盈地跳到地上,蹿开了。

      谭海这才看见她,扶着妻子迎上前,向苏荟行礼。他地位超然,表面上却从来不缺礼数。

      苏荟表示想与他聊聊,于是三人走进不远处的石凉亭。亭上藤蔓缠绕,四面垂着纱帘,亭中摆放着白色的小沙发,供人休息。

      三人入座。

      姜欣始终一语不发,仿佛全然无视了另外两人。苏荟早就习惯了她这样,倒也没觉得失礼。

      她闲聊了几句,便转入正题,提及谭信的婚事。

      苏荟含笑道:“幸子那孩子与小谭年龄相仿,各方面都相配。她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想当一回红娘,来问问你们有没有这个意思。”

      谭海没答应,也没反对,只道:“那孩子的婚事,全凭先生做主。”

      他的回复总是这么滴水不漏。

      对此,苏荟早有准备。她也知道,这事首先得霍白首肯。

      “哎,我和先生商量过了。先生说,这事他不插手。你们是小谭的父母,先生尊重你们的意思。只要你们同意,这事就没问题。”

      苏荟说着“你们”,表面指谭海夫妻,其实仅指谭海一人。只要谭海答应,事就成了。

      “感谢夫人,这的确是桩好婚事,我没有任何意见。只是犬子不成器,是个榆木脑袋,在男女感情上怕是还不开窍。我担心他委屈了幸子姑娘。”

      苏荟听出了话里隐含的意思:谭海觉得,谭信恐怕无法对幸子产生男女之情。

      虽然苏荟觉得婚姻中有没有爱情并不重要,但还是有些意外:为何谭海最大的担忧是这事?难道谭信已有意中人?

      若是这样,倒也正常。毕竟年轻人慕少艾,属于人之常情。

      于是苏荟直言道:“幸子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不是那种善妒的、容不下人的。结婚以后,如果男方在外面有个别女友,都没什么大不了。”

      谭海静默了几秒,似在权衡。终于,他开口道:“幸子姑娘自然是好的,犬子是高攀了。”

      听对方松口,苏荟立刻心定,明白这事已经成了,后面那句话不过是谦逊。

      “哪里哪里,小谭那孩子那么优秀。”苏荟礼貌地夸了一通男方,最后不忘加重筹码,“不瞒您说,我向来把幸子当成半个女儿,疼她爱她,希望她以后好好的。她能嫁进谭家,我就放心了。以后她与小谭都为嘉明办事,也能有个照应。”

      苏荟心知肚明,这才是谭海答应这桩婚事的最大原因——

      幸子等于她的半个养女,又是极少数地能接近苏嘉明的女下属。有背景,又有能力,绝非花瓶。这样的身份不会辱没了谭家,还能给谭信的未来发展带去助力,属于强强联合。

      当然,这对苏荟本人也大有好处。与谭家联姻,就能巩固她在霍家的地位。她关心幸子不假,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果然,谭海答应下来,婚事敲定。

      苏荟心情大好,笑道:“那我们之后再约个时间,商量一下这俩孩子何时完婚……”

      却不料,一直没有吭声的姜欣忽然打断她的话:“不,信儿的婚事应该由他自己做主。”

      被当面反驳,苏荟虽然意外,却仍笑意不改:“哎,是我考虑不周。两个孩子的婚事嘛,的确不能让我们这些长辈一手包办,应该他们自己愿意才行。这样吧,我们安排一下,先让这俩孩子相个亲,约约会,发展感情。”

      这话说得巧妙。苏荟心里清楚,谭信与幸子都是听话懂事的,不可能忤逆长辈的意思。相亲约会只是走过场,结局已经注定。

      没想到,姜欣再次直言不讳:“结婚的前提是,他们要真心相爱。否则是对双方都不负责。幸子的确是个好姑娘,但信儿对她没有爱情。”

      这话说得不留余地,连苏荟都不知怎么接下去,脸上的笑意淡了。

      若是一般人,哪敢这样大不敬,当面打她的脸?但姜欣是谭海的妻子,苏荟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苏荟道:“感情这事,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年轻人往往容易头脑发热,但再炙热的爱情,一旦过了保质期,都会消退,唯有转化为亲情,才能持久、稳定。”

      姜欣皱了皱眉,似乎还想反驳。但在她开口之前,谭海倾身凑近,在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苏荟听不见他耳语的内容,却见姜欣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垂下眼睑,再不开口。看样子是被严厉地警告了。

      而谭海的神色依然平和温柔,仿佛在对妻子说着温情脉脉的话。

      说完,谭海转向苏荟,打起圆场:“幸子姑娘能赏脸与犬子见面聊聊,就是我们谭家的荣幸。婚姻这事的确要看缘分,若是幸子姑娘不嫌弃,不如先让她与犬子交个朋友,相处一下。”

      苏荟点点头,决定给谭海一个面子:“这样挺好。先相亲约会,婚事就以后再说吧。”

      姜欣噤声低头坐在一边,神色沉郁,看不出在想什么。

      苏荟并不担心这桩婚事,因为谭海实际上已经同意。而他才是谭家当家做主的人,姜欣自己都逃不出谭海的掌控,哪有能耐左右儿子的婚事?

      只是现场的气氛不免有些凝滞,谈不上轻松愉快。

      苏荟自觉已达到目的,便告辞离开。至于谭海回家后会怎么管教妻子,那是谭家的家事,苏荟管不了,也不想管。只要谭海对霍家忠心耿耿,办事得力,他私下里如何对待妻子,就没人真的关心。

      就像这满园的玫瑰开得烂漫,人们欣赏阳光下绽放的花朵。至于这土壤底下埋着什么腐烂的秘密,又何必深究?

      ———————

      沈绒从昏迷中醒来,模糊的视线缓缓集中焦点。头晕得厉害,身体很沉,连起身的力气都缺乏。出现在眼前的是全然陌生的房间,灯光昏暗。

      记忆碎片闪过脑海,她立刻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何其糟糕的处境:她与程安都被绑架了。

      这个突然出现的绑架者到底是谁,她还毫无头绪。但她能确定,对方的来头一定不小。毕竟连霍家都尚未找到她,绑架者却能准确地对她和程安下手。能做到此事,绝非普通之辈。

      但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与程安本身都不是有钱人,没有多少财产,不能为绑架者带来多大的利益。

      难道是以她为人质,向霍家勒索?

      被绑架为人质,这对普通人来说似乎只是发生在小说和影视剧中的情节,距离现实生活太过遥远。然而沈绒不同,她是霍家大小姐,从小生活在严密的保护之中。

      幼时她也曾疑惑,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人跟随着她,生怕她出一点点意外?那时她是娇养的豌豆公主,没人会直接告诉她真相:在这个等级差距巨大的世界,处在越高的位置,越是危险。

      小时候,曾有专业人士给她上安全课,用动画片和木偶戏的生动形式,教会她一些安全常识,比如:如果遭遇绑架,应该怎么做?

      她还记得正确答案:无论如何,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她的生命安全更重要,首先一定要尽可能自保。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别人的命也不重要吗?”年幼的她好奇地问。

      “是的,大小姐,只有你最重要。”

      所有人都这么说。

      那时的她真的以为自己是最重要的,她会永远是整个霍家的中心,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但现在,假设这些绑匪以她为人质向霍家勒索,霍白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当然,这里的“代价”绝不是钱的问题。再多的钱,对于霍家人而言也只是一个数字,无关痛痒。真正可以被称为“代价”的,是别的东西。

      在霍白心中,她这个女儿当然不是最重要的。他早就抛弃过她,不是吗?

      她自嘲地想着,同时注意到,天花板上一个球形的监控摄像头移了过来,正对着她,宛如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的眼睛,闪烁着淬毒似的红光,窥视着猎物。

      现在再装睡已经来不及,她面无表情地朝摄像头眨了眨眼。

      绑架者发现她醒了,或许很快就会现身。

      果然,寂静中响起吱嘎一声,房门从外打开。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宛如幽灵。

      来人全身裹着宽大的黑袍,头戴面具。不仅看不见面容,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无法分辨。

      那面具更是独特,是一张弥勒佛的笑脸。原本慈眉善目、笑口常开的形象,在这阴森的环境里,却透出一种诡异的气息。

      不过这面具对于沈绒来说,反而是个好消息。道理很简单:既然绑架者不愿露出真容,说明对方目前还不准备在事后杀她灭口。

      她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神秘人已来到床前。

      对方开口,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声音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沈小姐,抱歉我们不得不用这种方式邀请你与程先生前来做客。”

      说“我们”,而不是“我”,可见还有同伙。

      沈绒浑身乏力,声音也虚弱,话音轻缓:“这不是邀请吧,世上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当然,就实质而言,沈小姐可以把这视为一场绑架。”

      “程安在哪里?他还好吗?”这是她最关心的。

      神秘人做了个手势,室内灯光骤然熄灭,陷入一片漆黑。与此同时,隐藏在天花板上的投影仪自动开启,把清晰画面投影在沈绒正对着的白墙上,形成屏幕效果。

      屏幕上放映着程安的视频。他看上去衣着完整,并未受伤,但双眼被蒙住,手脚受绳索束缚,狼狈地坐在角落里,一看即知处于囚禁状态。

      沈绒的心揪紧了。

      “这是实时连线视频,两边都有收音装置,你们可以说两句。”神秘人道。

      沈绒连忙道:“程安,是我,你能听到吗?”

      程安一怔之后立刻扬声:“绒绒,是你吗?你还好吗?”

      “我没事,你呢?”

      比起她的担忧,程安显得更平静:“我还好,不用担心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速加快:“绒绒你听我说,无论这些绑架者要求你做什么,如果你不想做,不必为了我而答应……”

      话到这里,画面一黑,连线被掐断。

      沈绒的双眼湿润了。程安在这种情况下都优先考虑她的意愿,而非自身安危。

      “真感人啊。看得出来,沈小姐与程先生之间情深义重。”神秘人夸张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讽刺,“既然二位的感情如此之深,沈小姐一定愿意做些事情来拯救恋人吧?”

      原来,这些人不是用她勒索霍家,而是利用程安作为人质向她勒索。

      看清这点,沈绒反而镇定下来:“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如果我做了,你们就会放掉程安和我?”

      “是的,我们与二位无冤无仇,不想伤及无辜。只要沈小姐帮我们完成一件事,程先生就能毫发无伤地离开。”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得先向沈小姐介绍一下我们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沈小姐一定也很想知道答案。”

      的确,沈绒正在试图弄清楚这些绑架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神秘人道:“我们有很多名字,其中最常用的一个,叫做‘下生’。”

      下生。

      沈绒感觉有些耳熟,忽然想起,曾在苏嘉明那里见到过这个词。

      “沈小姐听说过吗?”对方问。

      沈绒犹豫道:“偶然见过这个名字,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并不清楚。”

      “沈小姐不知情,这很正常。对于上层而言,我们的存在一直是最高机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比如在霍家,霍白和苏嘉明知道,而沈小姐则对此一无所知。为何如此严格保密?因为三大家族的掌权者都不希望我们为人所知,以免引起恐慌。”

      恐慌?沈绒抓住了关键词,为何会恐慌?

      对方读出了她的想法,缓缓道:“对那些上位者而言,‘下生’的确令他们害怕,就像古时的皇帝畏惧弥勒佛。”

      沈绒一愣,畏惧弥勒佛,这从何说起?

      在她的印象里,寺庙里的弥勒佛雕塑总是一副平易近人、笑口常开的样子,胖乎乎的,袒胸露腹,憨态可掬。比起其他威严的佛像、怒目的金刚像,弥勒佛最为慈眉善目,怎会可怕?

      神秘人解释:“在佛教里,弥勒佛又名未来佛。他将在未来的某个时间降临人间,度化众生,改变这个充满罪恶与苦难的世界,让所有人过上幸福生活,受度解脱。这就是‘下生’信仰,即弥勒下降到人间。”

      这与沈绒以前查到的资料吻合。

      既然弥勒佛是未来世界中为世人带来幸福与希望的佛,又何来可怖之处?

      神秘人接下来的一句话道出了关键——

      “历朝历代的许多民间起义者,借此为名号,自称弥勒转世,前来普度众生。民众苦于暴政,自然希望真有大救星降临人间,拯救苍生于水火。这些起义者一呼百应,对朝廷反抗起事,试图推翻暴君统治。因此,弥勒佛成了皇帝最畏惧的佛,弥勒下生的信仰也被历朝统治者打压查禁,逐渐成为异端和禁忌。”

      听到这里,沈绒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简而言之,古代造反的起义者往往借用弥勒佛的名号,所以统治者排斥弥勒佛。

      但这与现在的那些家族有什么关系?

      忽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惊诧之余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你们也想……”

      她立刻住了口,因为这个想法过于大胆荒谬。

      没想到,对方缓缓点头:“没错,我们用‘下生’之名,其中一个含义,就是反抗那些所谓的豪门世家。简而言之,我们是他们的敌人。”

      沈绒静默。竟然有人试图反抗三大家族,这个消息令人震惊。

      对于她的惊诧,神秘人毫不意外:“没错,我们就是这样胆大妄为,但这不是螳臂当车。多年以来,三大家族一直妄图铲除我们,却从未成功。虽然目前我们只能隐藏在暗处,未来的最终胜利只会属于我们。”

      听起来,这个名为“下生”的组织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与三大家族有很深的恩怨纠葛。不过目前这些都不是沈绒关心的。

      “你们到底想让我去做什么?”沈绒再次问出关键。

      “我们希望让沈小姐帮我们取得一份文件。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沈小姐能帮我们达成这个目的。

      “什么文件?”

      “一份由霍白亲自保管的机密文件,存放在他书房的保险箱内。只要沈小姐为这份文件拍照,并传给我们,程先生就能平安离开,重获自由。至于文件的具体内容,沈小姐并不需要知晓。”

      说到这里,沈绒终于明白,对方为何一定要威胁她来做事。

      霍白的书房极为特殊,是霍家内部最为机密的场所之一,安全等级极高。整个霍家,能自由出入书房的人,恐怕仅有霍白、沈绒与苏嘉明,连苏荟都不一定有这个资格。

      对方又道:“我们知道,其实沈小姐早就想脱离霍家,不愿继续与霍家那些人同流合污。所以沈小姐可以放心,我们对你本人并无敌意,不想伤害你。只要你配合我们,程先生的安全一定可以保证。”

      沈绒迟疑道:“既然你们知道得这么清楚,也应该了解,如今我在霍家的地位尴尬。虽然还有一个大小姐的名号,实则并无实权,连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被逼得与程安一道出逃。我小时候的确可以自由出入霍白的书房,但今非昔比,如今我还能不能进去,是个问题。”

      “关于这点,沈小姐不必担心。我们拜托你来帮这个忙,就是已经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

      沈绒又问:“既然是重要的机密文件,你们应该是打算用它来对付霍家吧?”

      “是的。”对方毫不掩饰意图,“但具体要做什么,恕我不能告知。”

      她深吸一口气:“霍家很大,为霍家做事的人很多。你们的计划是否会伤害到无辜的人?”

      对方哈哈笑了,仿佛她问了个极为愚蠢的问题。

      “沈小姐,请问你如何定义‘无辜’?霍家真的有完全无辜的人吗?”

      她甚至无法觍颜宣称自己是无辜的,更遑论替别人辩护。

      她动摇了。一边是恋人,一边是霍家,她该如何抉择?

      霍家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不可能毫无感情。即使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也不想陌生人因她泄露文件而受到伤害。

      但她更不能让程安因她而面临生命危险。程安救过她,不止一次。她欠他良多。

      无论怎么选,似乎都是错。

      见她紧张纠结的模样,神秘人缓缓道:“沈小姐不必急于回答,还有几天考虑的时间。”

      她微微松了口气。只要有时间,事情就或许仍有一线转机。

      对方话锋一转:“话说回来,沈小姐还记得一个名叫奔奔的男孩吗?”

      她愣了愣,点点头。遥远的记忆已经模糊,但她还记得童年那个活泼爱笑的玩伴。

      “多年前的事,难得沈小姐还没忘。不过,沈小姐知道奔奔离开霍家之后去了哪里吗?”

      “他被一对华人夫妻收养,随他们移居去了D国。”

      当年这事,沈绒仍有记忆。那时的奔奔是她最喜欢的玩伴,总能为她带来欢笑,她舍不得让他离开。

      但他是孤儿,从小无父无母,渴望拥有完整家庭,有父母的关爱。当这个愿望终于实现时,沈绒没有理由阻拦。她不至于那么自私,为了留住玩伴而不让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于是,纵然依依不舍,她还是放他离开,送给他许多礼物。

      就那样,奔奔跟随养父母去了遥远的D国。她听说他在新的家庭过得很好,就放心了。

      豌豆公主总是不缺玩伴,每年都有新的伶俐孩子来到她身边,供她挑选。随着时间流逝,那个小名奔奔的男孩渐渐成为一段尘封的记忆。

      现在这事被神秘人提起,不免意外。更令她震惊的消息还在后面。

      只听神秘人道:“不,奔奔没有被人收养,也没有去D国。霍家人把他送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囚禁,让那个可怜的男孩吃尽了苦头,十分悲惨。”

      这番话颠覆了沈绒的认知。

      “不可能。”她连连摇头,“奔奔出国后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他的新生活很幸福,养父母对他视如己出。对了,还有照片,我记得那封信里附上了他在新家的照片。”

      神秘人用怜悯地目光看着她:“无论沈小姐看到过什么信件,那都是伪造的。霍家人想骗你,可以制造出无数逼真的假信。”

      沈绒不得不承认,当年的她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若霍家人有意骗她,那太容易。

      但她依然不愿相信,直到证据出现在眼前——

      墙上的投影画面倏然一变,开始播放一段历史监控视频。画面左下角显示的时间是十几年前。

      视频中,一个男孩面黄肌瘦,看上去就营养不良,胳膊上还有乌青的印子。他浑身脏兮兮,衣服磨出了洞。像一条被遗弃的小狗,孤零零地蜷缩在墙角。

      沈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仍不能确定,这男孩是不是奔奔。她记忆中的男孩那么爱笑,脸上带着微微的婴儿肥,一笑就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而视频里的男孩与之大相径庭。唯有那双大眼睛,似乎能与记忆中重合。

      这时,几个人朝男孩围了上去,骂骂咧咧。一开始只是推搡,随后就是拳脚相加,直到男孩身上血肉模糊。

      男孩遍体鳞伤,小声呜咽着,无助地躺在地上仰起头。那一瞬间,他的视线仿佛穿过时空与沈绒相触。他的眼睛就像一只濒死的幼兽在求助,无声地呼喊着:求求你,救我!

      可惜沈绒无法救她,只能眼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最后一点光芒熄灭。

      她实在不忍心,蹙眉别开脸去。

      “那,那是奔奔吗?”她的声线不再稳定,希望得到否定回答。

      但希望破灭了。

      “哈,他真可怜啊,原来沈小姐都认不出他了。而那时的他还那么天真,心心念念期盼着沈小姐救他脱离苦海。他那样等啊,等了一天又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等来的只有日复一日的绝望。当他在地狱中煎熬时,沈小姐却享受着锦衣玉食,早已把他抛到脑后……”

      沈绒再也听不下去,打断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神秘人语含讥讽:“沈小姐终于发现真相,于是想做一回救世主,拯救他于水火之中吗?”

      “告诉我,他在哪里?”

      对方却未回答,自顾自道:“当年他离开霍家后,被强制送到了一家所谓的疗养院,人生从此堕入地狱模式。”

      “疗养院,那是什么地方?”

      “再多的回答,都不如一次亲身体验。所以我们特地安排了为期七日的疗养院体验项目,沈小姐将亲自前往,身临其境。”

      说着,神秘人递出一张卡片。

      沈绒低头看去,只见上面印着一些身份信息,包括等级与编号:D级,3674号。

      还有一张模糊的证件照,与沈绒颇有几分肖似,乍看上去很难分辨。她以为照片是根据她的容貌制作,却不知道,这其实是韩灵巧之前在疗养院时的身份信息。

      事情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循环:以前韩灵巧是沈绒的替身,而现在沈绒要冒充韩灵巧。

      “之后的七天,这就是沈小姐的临时身份。在那里,沈小姐没有姓名,唯有一个编号:3674号。”神秘人见她沉默不语,补充道,“当然,如果沈小姐不关心奔奔的境况,可以不参与这次体验项目。我们不会强迫沈小姐。”

      但沈绒怎么可能不关心奔奔?

      “如果我参与,你们就会告诉我他现在的情况?”她问。

      “是的,我们会作出安排,让沈小姐自己就可以在这次体验之旅中找到答案。那么,沈小姐愿意参与吗?”

      她咬咬牙,把那张身份卡片攥在手心:“好,我愿意。”

      ————————

      沈绒穿着病号服,被藏在一辆食品运输车里,秘密送入疗养院。随后,一名保安模样的人交待了她一些注意事项,然后把她领进一间病房。

      对于这场疗养院之旅,沈绒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既然神秘人把那里形容为地狱,她明白这不会是一场愉快的旅行。
      但当她真正身处其中时,依然感到震惊。

      作为D级病人,她没有单独的病房,只能与其他几名同等级病人同住一个房间。这里空间狭小,挤着几张上下铺的双层床,一个抽水马桶,其余再无他物。

      窗户又高又小,安装了坚固的栏杆。光线昏暗,通风状况不佳,室内始终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异味。虽有一扇小小的排风扇,日夜吱嘎作响,却并未起到多大作用。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病人都被完全剥夺了自由,脱离了正常的人类社会。病人的活动范围局限在这栋楼内,偶尔获准到院子里放风。整座疗养院堪比一座监狱,铜墙铁壁。手机之类的联系工具不可能出现在视野之内,无法与外界联系,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除了被囚禁,每个神志清醒的病人都被强制安排了劳动任务,美其名曰“运动疗法”。这些任务的要求非常严苛,比如做清洁,地板必须被擦得一尘不染,抽水马桶要比脸盆还干净。

      病人稍不服从就会被惩罚,遭受皮肉之苦,工作效率不高也会被削减本就不充足的饮食。

      原本沈绒以为,这就是最糟糕的虐待。但很快她便发现,此外还有其他许多更黑暗、更惨无人道的事情……与之相比起来,去做劳动任务竟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显然这根本不是疗养院,而是一座炼狱。人间与地狱的距离,原来只有一步之遥。

      这里的病人都瘦骨嶙峋,神色麻木。由于少见阳光,肤色格外苍白,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就像一个个浮荡的幽灵,被抽离了灵魂。

      相对而言,沈绒的处境还算不错。大概是“下生”提前打过招呼,她没有被强迫劳动,饮食的质量水平也比旁人强些,未曾遭受过分的霸凌。

      但即便如此,在这里的经历对她而言,也宛如一场噩梦,尤其是当她无意中看到了一名隔壁房间的病人是如何被虐待……

      在她来到疗养院的第三天夜里,同一栋楼里就有人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由于夜班保安的巡查,自杀没成功,那个病人被送走了。

      沈绒透过窗户,望见那人被工作人员用担架抬走。

      “她要被送去哪里?”沈绒低声问。

      身旁的病人木然道:“不知道。”

      “那她会获得自由吗?”

      另一个病人冷笑一声:“哈,怎么可能。自杀的人如果没死掉,下场只会比死亡更惨。”

      那声音幽幽的,宛如从地底钻出,带着丝丝寒气。

      沈绒不禁打了个寒战,终于忍不住问:“难道就没人试过逃跑吗?”

      “闭嘴!”旁边的病人吓了一跳,赶紧捂住沈绒的嘴,“别说这种话,这是找死!要死你自己去死,别连累我们!”

      沈绒明白了,这是毫无希望的绝境,没人能逃离漩涡。

      她不敢想象,当年的男孩奔奔被送到这里时,是怎样的心情。

      她惦记着奔奔,神秘人也没有骗她,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第七天一早,她被保安送进一个特殊的地方:疗养院的档案库。名义上她是来这里做清洁,但实际上她被给予了查阅档案的自由。当然,这是“下生”带给她的秘密特权,其他病人不可能拥有。

      从早到晚,她在堆积如山的陈旧档案中翻找,直到终于找出奔奔的资料。有文档,有照片,还有录像带。她播放了录像,却只看了一小段就再也看不下去,因为其中全是男孩被虐待的画面。

      还有一个薄薄的小本子,是男孩的日记。日记中有些片段是他对昔日在霍家的美好生活的回忆,其中还记录了他与沈绒之间的小秘密。这些都让沈绒确认,日记不可能出于伪造,男孩的确就是奔奔。

      日记的最后一篇,泛黄的纸页上,笔迹潦草而虚弱——

      “我知道,绒绒姐不会来救我了,她不要我了。苏嘉明是个冷血怪物,但有句话他没说错:我只是一条狗,当主人对这条狗失去兴趣,就抛弃它,把它送进屠宰场。原来我真的是一条被抛弃的狗。我恨绒绒姐,她为什么这么对我?但没有办法,我快要死了,好难受……”

      沈绒的指尖发颤,预感到了最糟糕的可能性。

      她继续翻阅档案,最终找出了一份死亡记录——

      那个男孩,在进入疗养院三年之后,被宣告死亡。

      一瞬间,晕眩感袭来,沈绒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手中的文件掉落在地上。轻飘飘的一页纸,便是一个男孩的死亡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

      原来她错过了太多,太多。

      原来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是恨她的。

      连她都厌恨自己,恨自己竟被霍家欺骗了那么久,辜负了那个信任她的男孩。

      七日的体验之旅结束,她通过秘密渠道离开了疗养院。

      离开了那个地狱,她的心情却丝毫不见轻松。关于奔奔的一切,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会那样?她必须知道真相。

      当戴着面具的神秘人再次出现,她直接问:“那个疗养院到底是什么地方?奔奔为什么被送到那里?”

      神秘人平静道:“你看过那些档案,应该已经发现了,疗养院的病人大多出自那些家族。这并非巧合,其实疗养院就是那些家族共同建立的,其中包括霍家。

      “当那些家族的人想处理掉某些内部人员,便会考虑把人送入疗养院,就像把废品扔进垃圾箱。这是最‘仁慈’也最安全的处理方式,既能保证那些可怜人不会泄露任何秘密,也不直接夺走他们的性命。如果他们不堪忍受,死在疗养院里,那是他们自己命不好,怨不得别人。”

      虽然沈绒不愿相信,却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疗养院中那海量的档案,她翻过,能确认档案都是真的,且与神秘人的话印证吻合——

      那些病人,都是被各大家族送进疗养院“人道销毁”的“垃圾”。

      真相令人毛骨悚然。她不敢细想,霍家曾有多少人被送进疗养院。

      她颤声道:“但我没有抛弃奔奔,我很喜欢他。他在霍家时一直很乖,没有犯什么错,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更不可能泄露什么秘密。霍家为何瞒着我,把他送到那里?”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答案,应该去问你的未婚夫。我所知道的是,当年是他与霍白做了交易,他的要求是把奔奔送进疗养院。”

      那个残忍的幕后黑手竟是苏嘉明?

      沈绒厌恶其人,却依然有些不能置信。当年的苏嘉明才多大?那样一个存在感很低的小男孩,就能与霍白谈条件做交易?在她的记忆里,奔奔虽不喜欢苏嘉明,但两人之间没起过大的冲突,苏嘉明为何非要把奔奔推上绝路?

      她欲追问,神秘人却打断道:“当年的事,你应该去问当事人。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其余的只有苏嘉明本人才最清楚。”

      沈绒只能暂时按下这些疑窦,转而问道:“为什么要让我去疗养院,让我知道这些?”

      疗养院的安保措施极为严密,堪比监狱。“下生”能把沈绒偷偷送进去再送出来、不让霍家察觉,必然是冒着风险,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愿意付出代价,也要把沈绒送去体验,其中一定有着某种目的。难道只是为了让她更排斥霍家?

      神秘人道:“沈小姐,我们调查过你,知道你与霍家的其他人不同。你不想做高高在上的公主,还同情那些被剥削、被践踏的‘下等人’。而我们的组织之所以取名‘下生’,还有一个含义,那就是为了拯救那些被视为‘下等人’的平民。在这一点上,其实我们与沈小姐有共同之处,只是沈小姐还没有切身体会过真正的‘下等人’的生活。经过这次疗养院之旅,沈小姐应该已经体验到了。现在,不知沈小姐有何感想?”

      沈绒沉默。这三日的经历,漫长得犹如三年,的确刷新了她对很多事情的认知。

      她发现,原来隐藏在那些浮华背后的黑暗,比她之前想象的还要深重太多。

      作为霍家一员,她很难不自觉有愧。虽然她未曾故意害人,但她从小享受的特权与优渥,哪样不是建立在这些隐秘的罪恶之上?

      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奔奔。她被霍家蒙骗,竟然天真地相信他过得很好,渐渐将他淡忘。这令她自责又心痛。

      神秘人道:“霍白书房中的那份文件,对我们至关重要。有了它,我们才能更好地对付那些家族,才能拯救更多‘下等人’,让那些可怜人免于痛苦,不再忍受非人的折磨。沈小姐,当年你未能拯救那个男孩,但现在你仍有机会拯救其他人。不妨想想被关在疗养院里的那些人,你可以帮他们脱离苦海,只要取得那份文件即可。”

      沈绒的心动摇了。

      若是三天之前,她或许不会这么容易就答应下来。但现在,她要救的不仅是程安,还有更多的无辜之人。

      这是她赎罪的机会。她没有救奔奔,如今不能再眼看着其他人重复奔奔的悲惨命运。

      心中的道德天平倾斜了,无可避免地。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种不同的道德哲学,人们从未达成统一。在不可能两全其美的道德困境中,两者必牺牲其一,沈绒只能选择她所认为的“正确”。

      终于,她点了点头:“如果你说的话都是真的,那我会拿到那份文件。”

      “我没有说谎,也不会食言。只要沈小姐拍下那份文件的照片发给我们,程先生就将获得安然无恙的释放。我们需要那份文件,只是为了对付那些家族,拯救受迫害的‘下等人’。”

      沈绒一时默然,心情沉重。

      神秘人如愿以偿,却毫不意外,他早就预判了沈绒的选择。“下生”为此布局已久,步步为营,对她的心理分析得十分准确,她不可能脱离他们的掌控。

      “那么,合作愉快。”神秘人道。

      沈绒咬了咬唇,正想问些什么。

      突然,室外炸起一声闷响,震耳欲聋,连地板都隐隐震动了几下。灯光熄灭,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发生什么了?

      来不及细想,一声又一声爆炸接连响起,一股硫磺烟尘味飘了进来。地板震动着,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巨大的爆炸引发刺激性耳鸣,令她头晕目眩。

      神秘人却很平静,喃喃自语般地说了一句:“霍家人来得真快。”

      “你说什么?”沈绒没听清。

      她没有得到回答,也来不及再说什么。

      黑暗中,她被强行戴上了呼吸面罩。医用级的麻醉气体起效立竿见影,三次呼吸之间,便让她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在昏迷之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记住,别相信霍家。”

      中途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半睁着眼,浑身动弹不得。她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抬到轮床上,推出了房间。接着,意识再次滑入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朦胧的意识从黑暗中浮出头来,仿佛被沉重的疲惫感拖曳着。想睁开眼,却始终睁不开,醒不过来。虽然看不见,却能隐隐听到人声。

      那是一些人在交谈,声音压得低,她只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句——

      “大小姐”、“爆炸”、“无人生还”……

      一切都缺乏真实感,仿佛悬浮在半空中,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产生幻听。

      意识又渐渐涣散。她感到肌肤上传来针刺般的疼痛,似乎被注射了什么药物。她想抗拒,却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动了动唇,呢喃声微不可闻。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有什么抚上了她的脸颊,轻柔地摩挲着,在她眉心处停留,似要一点点抚平她皱紧的眉头。

      肌肤上传来的一点暖意,奇异地令人心安,让她放松下来。

      “没事了,不疼的……”有人低声道。

      在她半梦半醒之际,这声音似近似远,似真似幻。

      这是谁,谁在安慰她?

      “姐姐。”

      极轻的一声唤,几乎不像真的。

      谁在叫她姐姐?她不认为这是苏嘉明,他不会这么温柔地安慰她。那么这就是幻觉吧,或许是她太怀念奔奔了,想听他再唤她一声姐姐。

      “照顾好她。”那个声音吩咐道。

      这是梦吧?她想。

      注入体内的药剂生效了,她感到困意如潮水袭来,陷入沉睡。

      当她真正醒来,已是数小时之后。

      睁开眼,首先进入视野的是纯白的天花板与墙面,然后是不远处的百叶窗。阳光被百叶窗挡在外面,在墙上留下一片斑驳光痕。室内半明半暗,不知今夕何夕,她有些茫然。

      这个一尘不染的白色房间,她完全陌生。

      视线再往上,只见床边的医用仪器上挂着吊瓶,透明的药液一滴滴顺着塑料管往下流,从扎进她左手手腕的针管注入体内。

      这里安装了监控,她刚苏醒,便有人推门进来。

      来人身着西服,全身上下衣着整肃,气息收敛。是谭信。

      他的身影一出现,她便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但她很快意识到,这并非好事,不过是离开了一个牢笼,又进入另一个牢笼。

      “程安在哪?他怎么样了?”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谭信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把一个毛茸茸的玩具熊放在她身边。

      她很快认出了玩具熊,这是她小时候最喜爱的公仔之一。但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谭信要在此刻带来一个玩具?

      在她年幼时,养伤期间每次换药,都要习惯性地抱着一只公仔,以分散注意力,得到心理安慰。

      看着谭信沉默的神色,一丝不祥的预感浮上她的心头,令她脸色煞白。

      她预感到,迎接她的将是某种坏消息。

      男人终于开口:“人死不能复生,望您保重身体。逝者已逝,存者节哀。程先生如果在天有灵,应该也不希望您过于伤心。”

      人死不能复生?在天有灵?

      她揪紧了床单,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空气仿佛凝固了,百叶窗将探入房间的阳光分割成无数光条。微尘在光束中起伏飞舞,似金沙,似余烬,也似某些不可复返的逝去之物。

      谭信顿了顿,解释道:“囚禁程先生的地方发生了爆炸,无人生还。”

      她哑声问:“怎么会发生爆炸?”

      “自从您失踪后,我们的人一直在追查您的行踪。最后终于根据蛛丝马迹找到那个地方,成功解救了您。但在营救过程中,绑匪为了隐匿线索,引爆了事先安装的炸弹,炸毁了关押其他人质的仓库,那里无人幸存。绑匪应该早就计划好了,尽量不留活口。”

      沈绒听着对方沉静的声音,只觉一切都不真实。

      明明前几天她还与程安住在一起、计划着未来,怎么会忽然之间他就永远离开了?

      “不,这不可能。”她频频摇头,情绪激烈,“‘下生’的人说,他们的敌人是霍家这样的家族,不是平民。程安是无辜的,‘下生’为什么要杀他?如果他们要灭口,为何不先灭口我?我才是所谓的霍家大小姐啊……”

      谭信看着她,静默了一会儿才道:“大小姐,您与先生是整个霍家最重要的人。如果‘下生’敢对您不利,将承受灭顶之灾。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尚未疯狂到自取灭亡。

      “更何况,我们派去的所有行动组,他们的首要目标是保护您的人身安全,其余任何事都要为此让位。实际上,这次为了万无一失地救出您,我们与‘下生’内部的人做了秘密交易。”

      顿了顿,他又补充:“虽然‘下生’宣称他们是为了那些下等人而战,但实际上,被他们牺牲掉的也是那些下等人……”

      沈绒再也听不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目前爆炸现场还在清理之中。”

      她立刻抓住一线希望:“也就是说,你们还没有找到他?你们不能确定他已经死了!”

      谭信垂眸看着她,低声道:“那样强度的高温爆炸,人体会瞬间气化,不可能有人幸存。”

      她觉得呼吸困难。那种感觉就像溺水,她被扔进茫茫大海,挣扎着浮出水面,刚呼吸一口,又一个巨浪打过来,把她吞没到幽蓝色的死寂之中。

      她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凡事都有例外,你们不能百分百确定……”

      谭信没有再说什么,但他看她的目光里分明蕴藏着怜悯。

      没人认为会有奇迹发生,除了她自己。

      但这并非全然丧失理智的自欺欺人。霍家以为,下生绑架沈绒是为了勒索霍家。但她知道,其实下生是以程安为人质来威胁她。程安是如此重要的筹码,为什么下生要轻易毁掉?这说不通。

      再加上她昏迷前神秘人说的那句话——

      “记住,别相信霍家。”

      她敏锐地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背后或许还隐藏着其他可能性。她得想办法联系“下生”,彻底问清楚。

      于是,她强撑着身体坐起来,试图拔掉输液针头:“我要去找他。”

      谭信制止了她的行为:“您之前被绑匪下药,昏迷了很久,处于虚弱状态,需要继续注射营养液,调养身体,暂时不宜出行。”

      纵然浑身乏力,但她坚持要离开。谭信不得不发出信号,立刻有几名医护人员跑进来,按住沈绒,在她胳膊上扎了一针,让她昏睡过去。

      虚浮的梦境光怪陆离,从一个碎片跳到另一个碎片。忽然之间,她被一片茫茫白雾包围,不知身在何处。

      “绒绒,绒绒……”

      呼唤声隐隐从远方传来,似是程安。

      “你在哪里?”她扬声问。

      无人应答。

      “绒绒,绒绒……”

      她循声走去,但白雾无穷无尽,他的声音时近时远,她总也走不到尽头。

      突然,那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可怕的寂静。她失去方向,脚下一空,如断了线的风筝,落入无底深渊……

      ————————

      不知过了多久,沈绒终于悠悠转醒。

      还是那个房间,毛茸茸的玩具熊依然摆放于床头,静静陪伴着她。但这次推门而入的人不是谭信,而是两名女护士。
      “大小姐,您醒了。”

      她们径自来到沈绒床前。一人调节电动病床,扶着沈绒,让她倚靠软枕。床上自动支起小桌,另一人从保温盒里取出温热的饮品和饭菜,摆在桌板上。

      她们动作熟练,显然训练有素。

      “您睡了很久,现在应该饿了,不妨适当进食。”一名护士道。

      但沈绒毫无食欲。她希望之前与谭信的对话只是一场噩梦,虽然理智告诉她,那不是梦。

      “谭信在哪?我想见他。”

      护士回答:“谭先生要处理一些事情,暂时离开。我们会照顾好大小姐。若您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吩咐。当然,您可以与谭先生通话联系,如果您希望的话。”

      沈绒一时沉默。她想向谭信确认,却又害怕听到坏消息。此时此刻,她宁愿相信那只是一场梦。

      另一名护士轻声道:“鉴于您目前的身体状况,建议多静养。如果觉得无聊,待您用完餐,我可以陪您去楼下的庭院里走走散心。”

      沈绒正想说“不用”。对方趁旁边的护士没注意,向沈绒频频眨眼,似在暗示什么。

      沈绒一愣,电光石火之间,心中生出一个猜测,宛如黑暗中亮起一星火光。

      她当即改口:“好的,那等会儿麻烦你陪我出去走走。”

      “没问题,您先用餐。”护士递上餐具。

      食物经过精心烹饪,色香味俱全。但此时沈绒无心细品,吃得食不知味。

      她匆匆用罢,让另一名护士撤下餐具,便随着那个给她暗示的护士离开房间,下楼进入庭院。

      看上去这是一座私家医院,环境很好。空气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散发着幽幽的花香。楼下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更像一座小型园林。

      亭台清幽,草木枝叶扶疏,在某些角度正好可以遮蔽她们的身影。

      两人沿小径漫步,走到假山旁的视线死角时,护士骤然靠近沈绒,嗓音轻而清晰:“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程先生没有死,被下生带走了。爆炸制造的假死只是金蝉脱壳之计,让霍家不至于怀疑您。下生与您的合作照旧,不受影响。”

      听到这个消息,沈绒心中大石落地,松了口气。果然,她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下生”以程安作为人质来迫使她窃取文件信息,这事绝不能让霍家察觉。那么,让程安“死去”就是必要的安排。霍家人以为程安死了,自然不会再怀疑沈绒因此受到威胁。

      “你说他平安无恙,我需要证据。”沈绒立刻道。

      护士掏出手机,连通加密线路,递给沈绒。

      “绒绒,是你吗?”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男声。

      骤然听闻这个声音,沈绒只觉恍若隔世。幸好,幸好他还活着。

      “是我。你怎么样了?”她语调微颤。

      他安慰道:“我没事,只是被转移了地方,不用担心。你好好的就行……”

      没等程安说完,护士从沈绒手中取过手机关掉:“抱歉只能到这里。通话时间有限,否则信号可能被霍家发现。”

      沈绒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们安排了所谓的‘金蝉脱壳’?”

      “如果您一早就知道真相,以您的演技,可能会露馅。”

      沈绒语塞。对方说得没错,如果她一早知道程安平安无事,那么当谭信告诉她噩耗时,她的反应不会那么自然,可能露出破绽。

      沈绒问出重点:“你们要的那份文件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拍照之后怎么给你们?”

      护士早有准备,给出详细回答。

      三分钟后,两人结束了秘密交谈,继续佯装散步。

      微风吹拂,回廊的透花窗内时不时探出一两枝蔷薇。加之树影婆娑、芳草萋萋,颇有些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感。但沈绒的心情难以平静,全无赏景的心思。

      沈绒心事重重。之前没想到,下生竟能瞒过霍家制造假死,并把他们的人以护士身份安插到她身边。看来下生的确不是乌合之众,实力不容小觑。

      “大小姐,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多逛,我们回去吧。”护士提醒。

      沈绒点点头,目光复杂地看了对方一眼。两人返身往回走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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