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情所困的鬼生日常》马放南山

1、湖中鬼

　　有一个举子，赶考途中，住进了一个叫做破山寺的庙里。
　　这个破山寺，名字虽然仓促，可是里面倒是别有洞天。且不说院子里的几株老梅，每到雪天必然绽放芳华，涌逸香气，正门前的两株千年白果树，也是枝繁叶茂，婆娑弄姿。大殿里的一尊佛祖像更是恢弘壮观，其雕工之精致，非戴安道辈不能及，而其规模之宏大，几百年里恐怕难遇对手。
　　举子举头看了半天佛像，直到脖子酸了，才低头喟叹：“这么大的佛像，是怎么搬进来的呢？”
　　举子是个文化人呢，文化人都爱思考一些牛角尖的问题。
　　“施主既然问了，我就告诉你答案，其实是先雕的大佛，后盖的寺庙哦。”
　　哈。原来如此。
　　举子回头，就看小沙弥双手合十，恭敬的对佛像行礼。
　　小沙弥领着举子到了一间非常清简的卧室，“往年也有读书人到寺里借宿，这里虽然简陋，倒是经常打扫的。如果公子只是一个人，勉强可以住下。”
　　举子非常满意。他出身贫寒，对这些倒不大挑剔的。在家的时候，他的卧房照例还要堆放过冬的粮食，过季的被服之类的，这里面虽然简陋，却是整齐有序，妙在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杂物。
　　而且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架，一个简易的书桌。
　　举子放下自己的包袱，就扑到书架那。那里当然没有什么经史子集，原来不过都是经书。
　　举子暗笑自己，在书桌前坐定，拿出自己的一本《庄子》闲看几页。
　　这本《庄子》在旅途陪伴他数日，早已看得烂熟了，渐渐失了兴致。
　　他复又踱到书架前，挨个拿起经书乱翻。
　　不想真的被他翻到了好东西。一本貌似手抄经卷的后面，竟然记录着另一位借宿书生的一段日记。
　　好东西，好东西。举子乐呵呵的抱着书本到桌前坐下，开始细读。

　　6月1日
　　与韦生相诀已过月半。心痛虽减，然夜眠依然难成。闭眼总是他无情的面庞，那面庞上有我曾经极其珍爱的眉眼和薄唇。
　　算了，不要再想他。我躲到这破山寺里，谁也不要找到我，包括韦生的无情。
　　为什么天下总有负心之人？当初的指天盟誓有多动心，如今的背叛就有多痛心。
　　6月2日
　　昨晚我竟然睡着了。在这破庙里，这幽寂的山间，或许真的可成疗伤之圣地？
　　不过，依然梦到了韦生。不同的是，这次不是他决绝的面庞，而是当初相见时他一往情深的模样。
　　啊，我差不多都要忘记他那时的样子了！
　　不，还是不要说谎，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那时的样子！他凑到我面前来，撩起我的头发，把自己的唇印印满我的整个脸颊。
　　他总是先深深地看定我，再缓缓，缓缓地合上双眸；他总是先在我耳边预报“我来了哦”，然后席卷我的整个身体。
　　我在睡梦里哭湿了枕头。又一次。
　　6月3日
　　昨晚是无梦的一晚。可是早上醒来却有些疲惫。
　　我应该是做了个梦，只不过自己忘记了。
　　我问小沙弥山上可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光景，他说其他倒也平常，但是山顶有个天湖，白云和日光倒影其中，看起来很可爱的样子。
　　湖泊，怎么会跑到山顶去？不是水往低处流吗？
　　所以说它奇特可爱嘛，可能是天雷砸出了天坑，蓄了雨水，渐渐形成了天湖。
　　湖并不难找，顺着山路一直往上，忽然它就呈现在你的眼前。
　　真的是好可爱的一汪碧水。静静的如一块玉石镶嵌在山巅。
　　我坐在湖边，久久地凝视着湖水。不知何故，凝视久了，你会觉得湖水也在凝视你。
　　临睡前，在我合上眼皮的刹那，我又想到了那个天湖，晚上的湖水，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一定是漆黑漆黑，和黑夜一般黑了。
　　6月4日
　　我知道昨天为何觉得疲惫了。
　　因为夜里，在梦里，韦生一直抱着我颠鸾倒凤，抵死缠绵。
　　我知道，这是我的妄想，是我想要他，而内心又不敢承认，才会梦到相反的情形。
　　羞耻，羞耻。我痛恨着我的身体。
　　我问小沙弥，可以到湖里洗澡吗？
　　不可，施主，万万不可。看似清澈见底的湖水，其实深不可测。
　　我说我知道了。
　　我还是坐在湖边，久久凝望着湖水。
　　6月5日
　　昨晚的梦特别奇怪。
　　刚开始我一直醒着，极力劝说自己不要再做那样的梦了。
　　然后，有个以前从没见过的人走到了床前。
　　这么说吧，如果韦生的美貌在我眼里是一百分，那么这个人的容颜就值三百分。
　　我一时间只顾着凝神他的美貌，连话也忘记说了。
　　伊卿，我是韦生啊。他先开口了。
　　什么？不，怎么回事？我一下子坐起来。
　　他也挨着我坐下，扳过我的脸面对着他。
　　我为什么刚才会觉得他的美貌是韦生的三倍，就是因为他真的很像韦生。
　　我大睁着眼，大张着嘴，好像一个傻子一样看着他。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和我决然分手的五日后，我就听说你与曼生殉情而死。
　　伊卿，我是死了。可是我，还是想着你，放不下你。他含情脉脉的眼神和韦生如出一辙。
　　理智告诉我，这个人必然是我臆想出来的，因为我总是不甘心韦生弃我而去，所以总是欺骗自己，他还想着我，念着我，他还会回来找我。
　　可是他既然死了，那么回来找我云云，也终成一梦。
　　你走吧，你不是韦生。你骗不了我。我推开他。
　　他莞尔一笑。消失了。
　　白天我到山上其他地方闲逛，草木葱茏，虫鸟唧唧，我不停的走，不停的走，满身大汗也不歇息。
　　我想通过这种方法，能让自己晚上睡得踏实点。
　　6月6日
　　昨晚我睡得很早。可是那个人，又来了。
　　这次他二话不说，抱起我就狂吻。我觉得我要低挡不住了。
　　这个人的一切一切，都是韦生的做派。我已经完全无法分辨他到底是谁了。
　　虽然最后一刻，我猛地推开了他，可我知道，下一次，我不一定还能有这样的力气。
　　伊卿，他轻轻的唤我的名字，徘徊在门前不肯离去。
　　伊卿，我知道阴阳有隔，你不想要这样的我。可是大限已至，我是不得已才离开的你啊。
　　就是这句话，让我一夜无眠。
　　想起那无缘无故的翻脸不认人，那无情的冷笑，那拂袖而去的高傲的背影，难道真的像他所说，也许他是为了让我不至于因为他的死去太伤心才故意设的这样的局？
　　一夜无眠的后果就是头痛眼花，浑身乏力。
　　我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吃午饭，什么也不想吃。
　　我好像盼着黄昏快来临，好像又在怕着黄昏的来临。
　　不管太阳下没下山，我准备睡了。
　　6月7日
　　他来了。
　　他向我伸出手，而我也把手给了他。
　　他牵着我，向山顶走去。月亮并不是很大，可是我的脚下却始终有光环照耀。
　　山路崎岖，有时候我打个踉跄，他的手就稳稳的拉住我，把我拉向他的身边，他的身上有花的芬芳，也有寺庙里供香的香气，他的手是温凉的，却也是灼热的。他的身上是软的，却也是硬的。
　　也许走了很久，也许走了一霎时，我们来到了天湖边上。
　　原来晚上的天湖是这么的美妙。像一面镜子，映出了我内心的平静和美好。
　　我挨着韦生站在湖边。夜风清凉，带来天籁之音。
　　伊卿，是不是很美？我早就想让你来看看。
　　韦生，真的是你吗？你告诉我，真的是你吗？
　　伊卿，是我。也不是我。你也知道我已不在人世。可我即使化作这湖中鬼，也依然恋着我们生前的时光。
　　可是，韦生，他从来不叫我伊卿的，他只叫我伊伊。
　　湖中鬼默然不语。
　　可是我不介意，你还是叫我伊卿吧。我脱掉衣服，转身抱住他。
　　我们俩慢慢沉入水中，很奇怪，我既没有溺水，也没有窒息，从他的唇吻里，我得到了呼吸所需要的一切。从他的身体里，我也得到了一个人所能得到的全部的快乐。
　　这也许又是另外一个荒诞的梦吧，可是早上醒来，我发现衣服全是湿漉漉的。
　　我抱着它们到院子里晾晒的时候，发现佛堂的小沙弥正跪在佛前，双手伏地，额头抵在手背上。
　　我吃过早饭，便来到了天湖边。
　　喂，你，你听得见吗？我对着湖面喊。
　　只有风声。连一只鸟儿都没有飞过。
　　我索性躺在湖边的草地上，仰头看天上的白云飘过。
　　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
　　6月11日
　　我决心已定，再见了人间。
　　湖中君，马上就来接我了。
　　对了，如果你也想见到他，那么你也需要呼叫他的特殊暗语：“我愿与君携隐”。
　　就这六个字。

　　日记戛然而止，举子不胜唏嘘。起身彷徨，久久意难平。
　　其时，夜已深了。可是举子毫无睡意。
　　若是别人，也许对日记中的事不会感触这么大，可是举子恰恰就是一个刚刚失恋的人。
　　日记中的描写已经几次让他冲动不已。因为他这个身体，也是体验过恋爱滋味的身体啊。如果只是一个处子一般的顽石之身，那还好说，可是，谁让他早已体尝了曾经沧海的滋味呢？
　　与其原地打转，不如实地一探。
　　举子带上一个火折子，就上了上顶。
　　可惜，山顶漆黑一片，并没有幻想中的圣地的影子，也没有幻想中的情人出现。
　　举子垂头丧气下了山，回到寺里的卧房。上了床，闷头睡去。
　　似睡非睡中，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云卿。

　　次日，举子醒的很迟。虽然身上懒懒的，可是看他的神情，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六日后的夜晚，举子来到了天湖边上，他脱掉衣服，口中默念着什么，纵身跳入湖中。

　　小沙弥像往常那样仔细打扫收拾了房间，把书架上的书理理好。幸好举子的东西倒也不多，一把火就烧干净了。
　　收拾完，小沙弥照例来到佛堂跪下，“湖中大人，又一个书生去了，您还满意吗？”小沙弥双手合十，虔诚的对着大佛问道。然后双手伏地，额头抵在手背上，久久保持着这个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