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颜天下之缘起篇》青池

5、祸种

　　秦清并未将重阳西厢发生的事告诉李瑜。

　　那日之后，颈上慢慢显出深色的掐痕，她便涂上从周济人处得来的活血化瘀的药膏，再用厚厚的水粉一层一层地密密盖上，五日之后，瘀痕终于淡去，于是那可怕的人和事也渐渐被遗忘，或是她希望自己可以遗忘。有时候她会怀疑那可怖的遭遇究竟是否真发生过，尤其是当她一身冷汗地挣扎着醒来，而前一刻梦中还看见萧璟俊美而冰冷的面孔。

　　李瑜隐约察觉到她的异样，担心地询问过她，却都被她拿话敷衍了过去，只推说是做了噩梦，如此几次之后，他猜想着或许她又想起了惨痛的往事，便也不忍再问，只是加倍地心疼怜惜。事实上，秦清并非没想过将真相和盘托出，但一记起周济人的叮嘱，到了嘴边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李相公虽然苏醒，行动也一如常人，但颅内淤血却似仍有些许残留，眼前并无大碍，来日若受刺激撞击，或有反复之可能。老夫自当尽我所能为他调理，但望保他终生无恙，但你仍需多加留心照料才是。”

　　李瑜当初昏迷半月，苏醒之日，周济人曾如是交待，虽说他同时也过，此事只是万一之数，不必过度忧心，但秦清却不敢轻忽丝毫。忆起当初背着李瑜求救无门的那般惶恐绝望，她暗暗决定长居建康，让李瑜不必远离济人堂，这样即便真有意外，也能及时获救。而李瑜若得知重阳之事，为着她的安全，必要举家离京，所以她最终还是只字不提。

　　时间慢慢流过，心里的阴影也终于淡去，仿佛真是噩梦一场，了无痕迹，转眼已是十二月。秦清仍在清凉居做事，而李瑜进入卢府已有三个月。李瑜曾为轻易谋到卢府的职位而欣喜，也曾对这突如其来的好运心存疑虑，如今，他已全然明白了个中因由。

　　卢府的家主卢炜，官拜刑部侍郎，虽然娶了九名妾室，却奈何子嗣稀薄，只有正室所出的一名独子卢良玉。卢良玉从小被祖母和母亲捧在手心，如今已二十有二，仍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之后，更是整日只知寻花问柳，花天酒地。卢炜百般地恨铁不成钢，却碍于老母与妻子的回护，无从管教，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命令账房每月给儿子花费不得超过十两银子，盼儿子手头紧张之后会有所节制。

　　这法子的确让卢良玉很头痛，但却未起到预期的作用，反而使得卢府的帐房频频遭央。公子又来取钱了，不给？好，跟班按住一顿饱拳，夺下钥匙开箱；给？也好，不用挨打，不过一月期满卢炜过目完账本，立刻追究辞退。于是或主动或被迫，卢府账房就跟走马灯似地换，渐渐也没人肯上门了。

　　不过李瑜地出现却让卢良玉大大地碰了钉子。

　　李瑜自幼修习空手道，身手极好，三五家丁根本制不住他，若非他总是手下留情，不知已重伤了多少。硬的不起作用，卢良玉便来软的，求饶讨好、拉拢收买……谁知李瑜软硬不吃。时日一长，卢良玉将他是恨了个入骨，却偏偏无可奈何。

　　卢府钱帐向由两名账房负责，各人分掌一把钥匙，钥匙齐全才能打开钱箱。目前另一名账房名为吴长贵，甚是油滑，惯会见风使舵，见凡事有李瑜出头，乐得两不得罪，坐享其成。

　　这日两人正在核点上月账目，卢良玉再次找上门来，一番口舌今之后照例又是无果，卢良玉气得脸色发青，僵立了半天，恨恨地哼了一声，正要再照例撂下狠话，门外施施然走进一名贵公子。

　　“良玉，拿点银子这么久？抓紧点，紫绡要半月才表演一次，你知道倚红楼的雅间有多难订，一会儿耽误了看你拿什么赔我？”

　　闻声望去，只见来人二十多岁年纪，长相本来也算英俊，但是眼圈发青，脸部浮肿，显是酒色过度所致。

　　“广林，你又不是不知道，”卢良玉被朋友一催，更觉掩面扫地，一指李瑜，“还不是这个不长眼的东西，百般阻挠。”

　　“哦，想起来了，你府上有个软硬不吃的账房，”那贵公子顺着卢良玉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

　　看过来，上下将李瑜一打量，眼中突然放出异彩，“听你将他说得洪水猛兽似的，原来竟这般年轻俊俏，啧啧，比我的怀春还漂亮几分呢。”说话间色迷迷的走近几步。

　　“世子，就是他！”那人带来的一名跟班突然叫道，“就是这家伙坏了我们好事！”李瑜闻言一愣，定睛看那说话之人，见他形容猥琐、鼻翼一粒长着长毛的大黑痣，立即想了起来——半月前打跑的抢掳少女的恶棍，竟在这里狭路相逢。只不过当时以为是一人作恶，现在才知道后面有人指使撑腰。

　　那贵公子闻言不怒反笑，“美人的胆子不小啊，不给卢公子面子，连我的事也敢管……”喝道，“来人，给我按住！搜钥匙！”

　　他随身带的六个跟班早已摩拳擦掌，听了这声吩咐，立马窜上前来。对方身份不明，李瑜不欲闹事，当下便未挣扎，任他们拿住双肩，搜走了钥匙。吴长贵见他如此，也赶紧双手奉上。

　　李瑜原意不过是想息事宁人，只盼他们取了钱快些离去，谁知那贵公子趁着卢良玉取钱的档，竟觍着脸凑到李瑜身边，上下其手起来。李瑜被他摸了几下，心里恶心难耐，终于忍不住振臂而起，甩开了架着他的两人。那公子吃了一惊，几乎摔倒在地，当即恼羞成怒，怒喝一声便支使着一群人围了上来。到了这步，李瑜知是无法善了了，也不多话，摆开架势，心里一面打算尽量不伤人，一边已准备今日做完就辞工了。

　　就在这个当口，卢良玉取完钱回来了。虽然他想要教训李瑜已经很久，但终究怕惊动父亲，拉过那贵公子，“广林，算了，何必同个账房纠缠不清。钱已拿到，咱们赶紧走吧，别错过了紫绡的表演！”

　　那公子本不肯善罢，但一听到“紫绡”二字，立时想起那对勾魂夺魄的眼睛和那段雪白妖娆的腰肢，色心一起，怒气全消，急不可耐地便往外走，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眼李瑜，“美人，今天先便宜你了。”

　　一场恶斗无端而起，又莫名收场，李瑜不禁愣住了。想起那贵公子临走时眼神，又忍不住一阵恶寒。此时陈管家已闻讯赶来，正好于卢良玉一行擦身而过，不禁顿足道：“少爷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跟他混在了一起！”

　　“这人究竟是谁？”李瑜皱眉问，“竟然带着这么多人进府，还敢在此动手，也太猖狂了些。”

　　“他到哪儿都带着那班恶奴，”陈管家道，“此人就是建康城有名的恶霸、长沙王世子谢广林。”

　　“什么？！”李瑜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要一个人在建康住上三天，就绝不可能不知道谢广林的大名。他的横行无忌由来已久，不仅从未收敛，而且愈演愈烈。当然，他的这一切作为，都是有所凭仗的。

　　前朝末年，时局动荡，谢燕皇室岌岌可危，幼帝的叔父长沙王谢翦趁机挟封地自立，大势扩张，又在萧豫收服了大半国土之后，审时度势，主动投诚，提出保留爵位、领地和军队的条件。当时萧豫虽有兵力讨伐谢翦，却更急修养民生，遂答应了谢翦，容长沙二十二郡成为国中之国。

　　协议不啻是缓兵之计，这一点上，彼此其实是心照不宣。大元建国后，通过恢复生产国力日强，自然视长沙王为心腹大患；而谢翦也富民强兵，积极备战，但长沙之实力终究无法与朝廷抗衡，因此当谢翦于七年前去世，朝廷欲借由发兵之际，新任长沙王谢敞抢先一步将世子广林送进京来，明为皇子陪读，实为质子，示自己不二之心，绝朝廷兴兵之念。碍于旧诺，朝廷只得暂时隐忍，再待时机。

　　谢广林并不蠢，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也知道朝廷与长沙一战如弦上之箭，迟早要发，自己不过是父王争取时间和舆论的工具，一旦交战，自己便是祭品。所谓世子，虚名亮丽罢了。今夜歌舞升平，明晨身首异处——既如此，何不及时行乐？

　　头上悬着三尺青峰，每一天都活得似最后一天，换成别人，大概是夜难安寝，到了谢广林，则是夜夜笙歌。建康城里无人不知，长沙王世子谢广林宿妓□□，欺男霸女，不仅好女色，还养男宠，生活糜烂之极。

　　朝廷对他只是纵容。朝廷与长沙之战，民心不可小觑，等待战机之际，朝廷不会伤害质子招人口实。因此谢广林之放肆可说空前绝后，即便亲王忠臣也让他三分。

　　“不知在下是否连累了卢府？”李瑜三思之后，提出辞工。

　　陈管家摇头，“你多虑了。谢广林此人，只沉溺于吃喝玩乐，并不刻意滋事，少爷顾忌老爷，也不会让他来卢府闹。”见李瑜依然面色犹疑，猜到他的想法，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放心，谢广林虽然好色，却没个长性，不会专程再来骚扰你。”

　　“……”李瑜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担心被男人“调戏”的这天，被陈管家说破心事，耳根不由得发烫。

　　“你只管安心留下。你一向勤恳踏实，老爷很是称赞有加，下月还要将你月钱加至五两，今日之事我会跟老爷解释，你不用担心，今后若再有麻烦，也只管来找我。”陈管家说得很诚恳。在卢府三十几年，他最欣赏眼前这个小伙子。

　　李瑜犹豫再三之后，终于在陈管家殷切的目光下点了头。毕竟这样的工作并不易得，当初到处奔波让秦清一个人养家还要偷偷担心的日子，他不想再有了。

　　而后来的日子也确如陈管家所言一般风平浪静。谢广林痴迷于紫绡，天天住在绮红楼但求佳人一顾，早把卢府之事忘到九霄云外。李瑜开始还留有的几分忧虑也渐渐消散了。

　　正如秦清未将重阳之事告诉他一样，他也未将卢府变故告诉秦清，他们都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不必让心爱的人替自己担心。

　　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惊涛骇浪总是酝酿在平静海面之下，只待时机到来，才向世人展示它的威力，席卷天地，带走人们们珍爱的一切。秦清和李瑜各自淡忘和善意隐瞒的小事，就在不经意间已为来日大祸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