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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春水煎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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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枫在无枫谷后面的寒潭里泡了许久,才赶走了那阵无法抑制的杀戮欲。
他从潭中跨出来,灵力走过周身血脉,湿漉漉的衣服立时变得干爽洁净,垂顺地贴在身上,沿着线条轻巧落下。
他很自然地,从寒潭到一梦堂中间那一片枫林经过,不出意外,在一棵落红满地的枫树下,找到了醉得一塌糊涂的江云。
江云还兀自倒举着一只酒坛,让仅剩的那一点酒水汇成一股细流,无声地掉下来。
那微微带点赤色的细流并没有进他嘴里,而是顺着他的额头,经过高挺的鼻峰,在鼻尖处稍稍积累一下,蓦地砸到没什么血色的唇上,然后一路向下,脖颈,锁骨,最后染红了一片白衣素服。
江枫皱眉,上前一把夺下酒坛子,扔到一旁摔得粉碎。
他也不说话,打横抱起尚迷迷瞪瞪、没搞清楚状况的江云,往一梦堂的方向走去。
“你,你干嘛……”江云被他揽在怀里,两颊酡红,眼睛微眯,看着自己徒儿刀刻一样的下巴,静了一秒,轻声道,“回来了……先生?”
“?”江枫没太听清他说什么,但肯定不是叫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他低下头,侧耳上去,“师父,你说什么?”
可是江云说完那一句,就又睡过去了。
……他这个样子,就算下得了山去,又怎么照顾自己?江枫轻轻摇头。
在东海海底看到的那幕幻境,让他明白,师父绝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懦夫,相反,他手里可能握着一个足以平山海的大局。
江枫刚刚知道这一点的时候,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二十年来什么都没有被告知过,只相信自己是个废柴酒鬼的徒弟,必须努力磨练,强大到有一天能够保这个废柴的平安。
可是,他怀里这个人,就真的是个废柴吗?
江枫在这样的疑惑里,无端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来。
那大概是他九岁的时候,他和江云两人,被郁自芳遣着去无枫谷外的林子里采野果,结果遇上了大雨瓢泼。
本来好好的一条道,隔几日就要走一回,轻车熟路的,那天偏偏就转不出去了。
不知道是被什么人施了鬼打墙的咒术,远看着是树丛,走近了就变成石头。
两人没头苍蝇一样折腾了几个时辰,还是无功而返。
彼时黑云翻墨,月隐难见,眼瞅着今夜是别想回去了,江云领着他躲到一处浅浅的山洞里,捡来一捧干树枝,生火过夜。
暴雨依旧如注,在山洞里汇出一条条小溪,潮湿的木柴根本点不着,就算他们是无名山散仙,也没法子。
江枫小小一个,刚刚过了引气入体的门,与那布鬼打墙阵之人实力悬殊,有心无力。
而江云身体一向不好,加上衣发皆湿,嘴唇冻得青紫,就算这样,依然托了个可怜巴巴的掌心焰,凑到小徒弟身边,给他取暖。
幼年江枫和师父紧紧挤在山洞里,盯着外面幕布一样的雨帘,身旁弃着一堆点不着的柴火。
他蜷缩着,眼睛瞪得红红的:“师父,我们为什么总是被人欺负?”
江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们冲着我来的,是我连累你了。”
江枫疑惑:“师父,你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江云迎着他热辣辣的视线,讪讪道:“这个,我曾经犯了些错误,不巧被他们看到了,所以……”
“他们,梁子萧?”他抓着师父的衣袖,追问,“师父,是因为我们没有自己修炼飞升的缘故吗?”
江云看一眼自己手臂上骨节还不分明的小手,无奈地叹口气,脸白得刷漆一样,转瞬间,目光中似有火熄灭。
半晌,他才低声问:“小枫,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活着,特别没出息?”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憋了很久的洪水,急于寻找一个发泄口,可等到真正找到了,洪水却已被骄阳晒掉了大半,只剩些残流汩汩淌出。
江枫那时还不懂什么是心疼,只觉得听着胸口紧得难受,他挤进江云怀里,努力把自己的体温传递一些过去,然后一字一句,发誓道:“师父,小枫会好好修炼的,你等我长大,我一定,一定保护你一辈子。”
……
那是他平生第一个誓言。
再一抬头,已经到了那间小茅屋前。
“一梦堂,”江枫轻声念出来,忽感一阵无言。
“你个酒鬼,以为真能一梦解千愁吗?”他把江云放在一张藤椅上,轻手轻脚地梳理好后者未束起的头发,不让那些柔顺的青丝被枫红酒液沾染,然后他转身去找做解酒茶的材料。
新鲜水果在一梦堂外面的一间小厨房里,他从一个小篮子里取了一个苹果、一只橘子、一只雪梨,开始在砧板上动刀子。
无名山的好处,有时就在它的四季无常,冬天想吃夏天的果子,春天想看秋天的景色,随时都可以。
尤其是物产丰饶,四季鲜果时蔬样样齐全。
江枫烧上水,边切水果,边看到灶台上放着一碗刚摘下的桃花,玫红色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他心想,郁姑姑这是又要做桃花酥了?师父不喜欢吃甜食,不知为何却一直瞒着不让她知道。而她也是没眼力劲儿,一双手巧的很,各式各样的甜食层出不穷,好像不给他吃口甜的,他就会过得很苦一样。
江枫想起往常江云假装开心地咽下甜点时的糟心表情,莫名想笑,这两人,真是一对冤家。
“小枫小枫,你回来啦!”身后传来大惊小怪的呼叫声,不看也知道,是阿花那头秃毛鹦鹉。
他有点气闷,长辈这么叫他就算了,怎么连个小鸟都对自己这么宠溺?
他回过身,正看到一个娇小的黄衫女子,手里拿着个咬了一半的青苹果,头上顶了一只羽毛所剩无几的老鹦鹉,兴冲冲地跑进来了。
“郁姑姑,你慢点,小心门槛。”江枫温声提醒她。
郁自芳看着他,双眸惊喜地放大,她无声地张了张嘴,扔掉那半个苹果,冲上来就是个大熊抱,把脸埋在他肩窝里不出来。
这要让旁人看了,谁能信是侄儿跟姑姑的关系?确定不是兄妹还是什么别的?
阿花跳到他肩膀上,闲庭信步:“小枫你可回来啦,想死为师了。”
“笨鸟,走开。”江枫想挥手扇开它,可惜两臂被郁自芳箍得紧紧的,并腾不出来。
郁自芳抱了一会儿,终于放开他,心满意足地仰起头微笑。
她脸庞小小的,五官也都是小小的。螓首蛾眉,一双杏仁样的眼睛温柔得像三月里细软的飘絮,鼻梁没有很挺,鼻尖有一点翘,恰到好处的柔和。
她虽然不会说话,但眸子里的话语,江枫早就能够读懂了。
“郁姑姑,我这一次下山,找到了一枝补魂的骨生花,这就给师父泡到解酒茶里,喂他喝下去。”他指指台子上静静躺着的那枝白色小花。
郁自芳走过去,轻轻拈起它,放在掌心里左右观察,好像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江枫把切好的鲜果泡进紫砂壶里,盖上盖子,小火煎煮,他背过身,低声问:“这些天,梁子萧还来过吗?”
没有。郁自芳摇头,把白花还给他。
“那就好,”江枫点点头,顺手将白花扔进壶里,冷冰冰道,“梁子萧再敢来,教他没命回去。”
他现在已臻化虚境,对梁子萧越发不放在眼里,先前还忌惮所谓的杀散仙遭天谴,这时候倒是什么也不怕了。
连千年的神明也斩杀得了,还惧他一个三流散仙?
自回到无枫谷,他就强迫自己不去想在山下发生的那些事,包括明州府的人,公主陵的鬼,还有业火中的……
想起叶霜河,他不由黯然,那个小妖,真的死了吗?
郁自芳看他一下子低沉下去,觉得奇怪,停下手里的桃花酥活计,在他眼前挥挥手,用唇语询问:小枫,你怎么了,不高兴?
江枫笑笑:“没有,这次下山认识了几个朋友,分开有点想念。”
唔,郁自芳俏皮地一笑,八卦地说:什么朋友呀,居然让你这么挂念,是个姑娘吗?
江枫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调侃自己,想了想,居然鬼使神差地承认了:“就算……是吧。”
哟,漂亮吗?你喜欢她?郁自芳抓住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他。
他刚才一说完那个话,就反应过来自己是疯了吗,竟然把叶霜河当成姑娘!
但话已出口,也不好再收回,江枫只好搪塞:“还好,挺……漂亮的吧。”
至于喜不喜欢这种问题,要他怎么回答?本来想说只是个萍水相逢的人,但一想到叶霜河对他的种种眷恋,就说不出口了。
那小妖,看样子是早就认识他的,可是,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因为除了三年前那次出山,江枫其他时间都是在无名山上度过的。
谁知道呢?他摇摇头,也说不定是叶霜河认错人了。
诶?挺漂亮的?郁自芳听了这个,安生不了了,她两眼弯弯,笑得十足狭促,甩甩手上的面粉和花瓣,凑到他身边追问:她叫什么,多大了,也是修士吗?
江枫看她这一副婆婆打听儿媳妇的好奇劲儿,深感无力,他打开茶壶盖看了一眼,道:“郁姑姑,茶煎好了,我给师父送去了。”
你小子还学会躲我了!郁自芳气鼓鼓地看着他,不爽地叉腰。
江枫心思杂乱,没功夫和她斗智斗勇,当下也不搭话,逃也似地端着茶出去了。
待他重新走进一梦堂,发现江云竟已经醒了。
那醉鬼像只慵懒地猫儿,歪在藤椅里,胳膊抵在扶手上,撑着头,白玉般的脸上红云漫飞,看他进来,扯出一个仿佛云里雾里的笑:“我徒儿就是比我强,年纪轻轻,已经到了这化虚境了。”
若在从前,江枫可能会质疑,他明明已经收了元神,废柴师父怎么会看得出来?但现在——
他忍不住想起东海之下的苏生咒,千年布置,命火为媒,一朝觉醒,鬼神皆退。
“师父,宿醉容易头疼,有什么事,这盏茶之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