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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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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有些晦暗,这座位于东边山脚有些偏僻的小院子里却装饰精巧别致,门庭不大,但书房内厅后院应有尽有,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顾凌翼端坐在内厅正中,身上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之气,地上匍匐跪着三两个人,皆是头发凌乱浑身抖得厉害,看样子像是受了某种巨大的惊吓。
“老爷,这三个奴仆都已经如实招供,说是多年来受老夫人的指使暗自跟踪老爷已久,所有的事实都已经全部在供词本上交代清楚,末尾处有他们的亲手画押。”
江德将那张印满红印的巨大纸幅递到他的桌案边:“老爷请过目。”
顾凌翼抬眼,将那纸副铺展开淡淡看了两眼,遂又将它缓缓折了起来,眸光凌厉仿若冬月寒冰。
“你们三个,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他的声音幽缓,却在旁人听来如同鬼魅。
“老爷,老奴错了,老奴该死,老奴真的是受老夫人指使才暗中跟随老爷,老奴除了将老爷的当日行程汇报给老夫人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没做过,求……求老爷……放老奴一条生路吧……”
跪在中间的一位奴仆犹自开口,他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年纪,头发却已大多花白,显得格外沧桑。
他一开始求饶,身侧的另外两名奴仆也赶紧跟着纷纷开始磕头认罪,样子极是狼狈。
顾凌翼眸子微眯,这三位他并不眼熟,或许曾经在老太太房里有意无意见过,但是伺候在老太太身边的多是一些丫鬟婆子,这些男仆一般都在后院做事,所以他觉得眼生应该也是正常的。何况如果老太太有意在后院挑一两个精明能干的给自己做下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这样一想,便也大致想得通了,前两天江德已经暗中将老太太院子里所有执过事的下人全都打发出府了,说有重大嫌疑的三个奴仆已经抓到并关在了柴房里,今天便用马车将他们暗自送到这个地方供老爷亲手处置。
其实转念一想,他也真的没什么好处置的,老太太已然离世,这顾氏一族就属他顾凌翼撑得起家族脸面,如今他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又何苦再计较这些。
既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已成过眼烟云,他便只当这一切是给自己一个教训,不痛不痒装模作样一番也就罢了,难不成还真的要像那时年轻意气风发,吃不得亏就要抵上两条人命不成?
罢了,罢了。
看样子江德早就已经替他教训过这三个不知好歹的奴才,他也就是过来警个醒下个威,以免今后还会出现类似的情况。
“江德,”顾凌翼起身,将那张纸幅塞回江德手中,“这三个就交由你处置吧,我累了,先回去了。”
“是,老爷。”江德低着身子接过,卑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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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吹过,一阵馨香滑过沈照的鼻尖,她的举止清浅恰到好处,每一个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字眼都如此清晰明白,林绍庭安静地听她说着,目光便未曾从她身上移开过。
“这张苏锦,是去年从外地江运回来的料子加工,用上好胭脂浸染而成的底色,由十个不同风格的绣娘轮流缝制的,它的特色便是色彩鲜明奇特,看起来似乎不拘世俗,实际上却又严格遵循苏锦的缝制手法,闹中取静,以七七四十九循回针法交织而成,是我们这里的特色织品。”
她循规蹈矩地介绍着,他便跟随着她的步子缓缓移步,他的情绪细微浅淡,外人也全然看不出来,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他几乎都没有听进去。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就是想见她,为了见她,他竟然找出了这样一个荒唐而幼稚的借口。
那夜中秋,和她同行的苏莹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说出了她现在做工所在的芸工坊,他当时便波澜不惊地记在了心里,他想或许是老天也在帮他,为了让他有更多的机会能够见到她。
于是他便像个为了能买到自己喜欢的糖果而孤注一掷开始绞尽脑汁努力想办法得到它的任性的孩子,他询问到那家芸工坊的地址,得知这是一家口碑织工皆是不错的绣坊,竟然毫不犹豫地就吩咐小六子下去安排同芸工坊收购合作的事情,而这一切大动干戈的折腾,便只是为了今后有各种各样的借口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见她。
他只是想见她,这于现在的他而言,就足够了。
“林少爷请看这一张锦布,啊……”沈照话未说完,脚下却一下子蓦然踩空,在场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沈照便已经顺着身后的木梯沉声滚落下去。
“照儿!”林绍庭惊呼出声,他这才发现方才沈照后面一步之遥便是上楼的木梯,因为与之前上来的并不是同一道梯子,所以大家都没有察觉到异样,而沈照又是一直退着步子走的竟然也没有注意,所以才会一时大意失脚跌落下去。
林绍庭顺着木梯快步飞身下楼,将倒在楼梯角的女子扶起身来,可是沈照却一身无力睁不开眼睛,林绍庭仔细托起她的头,这才发现她后脑勺的地方被磕破了,正不断地往外流着血。
“快!快!快去叫大夫!秀娟,把清水和包扎伤口的布拿过来,先清洗伤口要紧!”文姐闻声过来看见楼梯角满地的血迹吓得不轻,立即朝身后的随从大声唤道,方才走上前查看她身上的伤痕。
伤得有些重,又磕破了脑袋,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下一秒,林绍庭便不顾四周众目睽睽,双手将女子打横抱起便冷声对身边之人吩咐了一声。
“马车,快。”他知道这条街在西口上,多是一些绸缎铺子,就近哪里请得到大夫?
林绍庭身侧的两人随即应声领命,皆是飞一般的速度往外面冲去。
而他的心,便如烟火绽开水面,“怦怦怦”跳得厉害。
笨蛋,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林绍庭抱着沈照方一走到门口,门外却恰好迎上来一个熟悉的影子,林绍庭定睛一看,竟是陈旭。
他只见过陈旭两次,但是早已对他的模样谙熟于心,陈旭见到眼前的景状先是吓了一跳,他神色惊惶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便主动从林绍庭手中接过他怀中的女子。
他本来是同往常一样,来给照儿送午饭的,却没想到竟然发现林绍庭正打横抱着她从里面走出来,而照儿的头上正缠着厚厚的一层纱布,似乎伤得很重正在昏迷之中。
林绍庭见他要接过,只是短暂地怔了片刻,终于还是松了手,潜意识里他似乎知道些什么,这个男人,很在乎照儿,甚至对自己还有一些敌意。
此时马车已经停在了街边,林绍庭伸手示意他坐马车送照儿去医馆,陈旭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了句谢谢,便随他一同上了车,气氛一时格外古怪凝重。
“两位先生,这位姑娘的伤势比较严重,很明显是头部磕到坚硬之物所致,但是不幸中的万幸便是没有伤及骨头,只是伤口较深,需要休养的时日较长,至少半月有余,这半月里建议姑娘不要出门避免吹风,安安静静地躺在内室休养最好。我已经为她消毒上了药,血已经完全止住了,日后也需要有人每天替她熬药更换纱布,方能痊愈不会留下后患。”
那位大夫十分客气地将已经包好的药材一一递到陈旭手中,方退出了内室。
这是离西口最近的一家医馆,离林绍庭的钱庄也不过只有三四个街口的距离,林绍庭左手一挥,候在门口的两个随从便也一同退了出去。
“林少爷,谢谢你。”虽然并没来得及询问事情的经过,事已至此陈旭也觉得没有那个必要,终究是他帮忙将照儿送来就医,出于礼貌他还是应该亲口言谢的。
林绍庭摇摇头:“是我大意了,应该是我道歉才对。”
“林少爷不必如此,现下照儿已经没事了,你也用不着自责。”
林绍庭闻言没有说话,他依旧无言看着床榻上安静闭目的女子,照儿的唇色微白,方才失了好多血,他只是想想心便一阵刺痛。
或许一时半会,他终究还是难以原谅自己。
陈旭见状不由轻声咳了咳:“林少爷,有些话,其实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但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今天难得见到你也算是缘分,我就借此索性说个明白吧。”
“好。”林绍庭微抿唇角,爽快得倒是让陈旭吃了一惊。
不过陈旭很快便恢复常色,他并不知道这位少爷的真实心思,但是自他知道照儿认识这个人以来,他便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照儿的生活里,让陈旭不得不戒备。
要知道像他这般身份的人,又岂会是别人想见就能轻易见到的呢?
“林少爷,我陈旭向来是个直来直往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粗人,我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面子话,也不会为了权势金钱刻意讨好别人,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心愿,便是拼尽全力好好照顾照儿,给她幸福。”
“我跟她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知根知底,她小时候做过的傻事错事糗事我全都知道,她就没什么秘密能够瞒得过我。”
“她爹爹走之前,亲口将她托付于我,要我一辈子都对她好,我说这是自然,就算有人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对不会离开她的,我这一辈子就爱过这一个女人,负谁都不可能负她。”
“话说回来,她这个人性子软,无论谁对她好她都记在心上,就像林大少爷你,你是她的朋友,作为朋友相互帮助可以理解,可是她的心思单纯又容易胡乱感动,万一误会了你对她的好意怎么办?”
“林少爷,其实你根本就不了解她,你们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不是只身一人,她还有一个对于她来说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弟弟,她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绝不肯让她的弟弟受半点委屈,她要的,是全心全意只在她和她弟弟身上的男子,她想要的你给不了,你想要的她也给不了,你说与其这样,又何苦互相折磨呢?”
陈旭的话丝毫不留情面,他的态度很坚定,就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再也不要出现在照儿面前。
林绍庭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可他闻言只是笑了笑,方才淡淡地应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陈先生,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陈旭并不想同他这样身份的人多言,他知道如果真的要跟对面这个男子讲起道理来,他可未必赢得了。
他不过是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表明,告诉他自己与沈照的关系。
即使不能让他全身而退,也可以借此警告他不可逾矩。
陈旭亦是扬唇一笑,他不想与他争辩,索性不去回答他的问题。
“林少爷,我和照儿都已经定好日子了,明年春节一过完我们就举办婚宴,到时候你可不要嫌弃我们婚礼简陋,务必要来赏光啊。”
林绍庭心里“咯噔”一下,方才所有的骄傲与自负都毫无征兆地败在了这句话下,是啊,他就算再强自镇定,也骗不了自己根本无法留住她的事实。
她果然是要嫁给别人的啊,前前后后思虑那么多,原来他早就已经输了。
事实总比自己想象得更加残忍,伤口也总比自己想象得更加疼痛。
她于他,像个永远说不出口也永远不肯轻易承认的疤痕,擦不去抹不掉。
只是让对面的这个男子云淡风轻地就戳穿开来,他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恼怒和羞愧,让他无处躲藏,却又难以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