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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09章 ...

  •   转日天气放晴,日头足得能将前一天落的雨晒得无处遁形。

      熏风殿顶又漏了雨,宫人们一早便将打湿的书册放在阳光下晒。素珍这回没敢出声抱怨,眼睛觑着站在一旁翻书的谢廷铨,声音气势都比往常弱上几分。

      素珍其实胆儿挺大,御前都敢梗着脖子顶嘴。上次圣上当着她面提了一嘴她爹在朝堂上爱较真,素珍便气呼呼地跟圣上理论了半天,要不是有怀思公主护着,脑袋瓜子差点搬家。这么一个不服输的人,面对谢廷铨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谢相一个眼神睇过来,大概能直接噗通跪倒在地上。

      幸好宫婢及时禀她公主殿下醒了,这才喘口气往寝殿里跑。瞧见宋娭光跟瞧见观音菩萨一样,嘴巴也解了阀,诉苦连天地说:“主子,您可算是醒了。谢相大清早便来了,人往那一站也不说话,闹得臣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臣可不禁吓呀,您摸摸这小心肝,都颤得跟筛蹦豆子一样了。”

      宋娭光打了一个哈切,眼睛半睁半阖,发丝顺着肩胛处滑落下来,正好落入春光里。素珍一直觉得这位主子是九重天下凡的谪仙,举手投足都带着仙气儿,再加上宫里作养的好,大唐第一美人这个美誉压根就轮不上别人。这可会儿哈切连天,眼窝子黢黑,白净的下巴上隐隐地冒着一颗痘,可把素珍给吓坏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这是怎么了?”素珍紧着拉她坐在铜镜前,“您瞧瞧您,这张脸跟被车舆撵过了一样,莫不是春火太旺燥出来的吧。您这么的不是回事,要不我把小郎君叫来给您泄泄火气儿?”

      闺阁里逗趣儿,便没有身份倾轧。素珍连称我,揶揄着宋娭光邪火太旺,惹得懒懒坐在圈椅里的人轮着绣拳便往她身上招呼。

      “素姑姑,您在谢相那吃了苦头,别给我上眼药呀。”宋娭光瞧着铜镜里昏黄的倒影,微微皱了皱眉,“铜镜也是个骗人的鬼,在这儿瞧脸上的颜色怎么都是一个样儿。”

      素珍啊了一声:“这么看来,殿外站着的谢相和这铜镜有异曲同工之处。他那张脸就跟这影子似的,整日里一副笑模样,其实内心里的想法变幻莫测。若不是长得还顺眼呐,这人就跟长了心的傀儡一样,人模鬼样地让人瞧着丧胆儿。主子以后莫要和他硬碰硬,您瞧昨儿那么一折腾,人家面色好好的,您这儿跟捅了灰窝子似的。”

      宋娭光睇了素珍一眼:“你这人,一睁眼便不跟我好好说话。辛苦去老祖宗那儿告假了吗?可带了话回来?”

      素珍答:“老祖宗那儿也犯懒症了,支唤海姑姑打发妃嫔们各回各宫。老祖宗那儿没传话儿,倒是梅贵妃问了句主子今儿得空么,要给您送辟寒犀来。”

      “辟寒犀”是交趾国进献的一株“色如黄金”的犀牛角,用金盘盛放,便会温温然有暖气袭人。梅贵妃冬日里容易得寒症,圣上便将这株辟寒犀赐给她,日日在延嘉宫里放着,能顶半个炭火盆子使。

      “她倒是会讨巧,天气暖和了瞧着用不着了才给我送来。”宋娭光从描金海棠花妆奁匣里挑了一枚镂空兰花珠钗递给素珍,“你使唤人去趟延嘉宫递个话,就说我今日出宫,那犀牛角让她留着,我身子好着呢用不着给我送。”

      素珍嗳了一声,接过珠钗别在随云髻上,才道:“昨日谢相离宫晚,臣晓得今日定会有人上赶着来打听消息。本以为董昭仪会凑这个热闹,没想到竟是梅贵妃。以臣拙见,梅贵妃此举是想借由主子招揽谢相?”

      “后宫各位主子都会趋利避害,别的不说,看人下菜碟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厉害。若说数一数二的,头一个便是董昭仪,她懂得不能当前锋,得等人给她淌过道儿后才会拿出本事。梅贵妃远不及董昭仪,她身前有太子撑腰,背后有梅家帮衬,做事儿从来都是只顾脑子不顾身子。如今此举,是她妇人之心,免不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洛儿殷胭脂扑面,宋娭光换上银灰撒花绸子马面裙,苦着脸叹气:“殿外那位要是能靠我招揽,可真是高看我了。连我都在他那儿讨不到便宜,梅贵妃这主意算是竹篮打水,注定一场空。”说罢转身出了寝殿。

      这会儿日头足,谢廷铨挑了本《水经注》坐在廊庑阴影下翻着,手边放着雕红漆九攒食盒,精气神瞧着甚好。人比人真的能气死人,宋娭光暗叹一口气,行至跟前跟他打了一声招呼:“谢相久等了。”

      谢廷铨微微抬眼与她颌首,眼眉和唇角都携着春风,得意劲儿拦都拦不住:“殿下昨晚歇得可好?”

      昨夜谢相拿言语“调戏”她,她面子一薄嘴巴便失了先机,让他占尽了便宜。好在他也是个嘴把式,瞧着她脸上青白交错,就差找个地缝钻了,才施施然撑把伞离了春华。到底还算个君子,没有趁人之危,宋娭光省得他就是这性子,忍忍便不与他一般见识。

      “这场雨落得恰是时候,夜里伴着声儿入眠甚好。”宋娭光注意力被食盒吸引,“好香的味道,谢相这是带的什么?”

      “公厨一早烙得葱油饼,臣瞧着不错便给您带了些,殿下若不嫌弃便尝尝。”谢廷铨将食盒盖子掀开,春葱的香辣味儿混合着油气儿往人鼻子里钻,轻而易举地勾出舌尖泛滥的津液。

      公厨在前朝,宋娭光只听过没尝过,据说做胡饼是一绝。她一边笑着一边往跟前凑:“原先在府邸,阿娘最喜欢做葱油饼,我和四哥哥常会坐在厨房门前等着,他那人总会把第一张饼让给我,然后瞧我烫嘴儿的热闹。父皇每次瞧见都笑话我嘴馋,又忧心嫁到婆家不受待见。如今父皇坐稳龙椅,每日闻着公厨飘着这香味儿,也不知心里惆怅不惆怅。”

      谢廷铨笑着答:“圣上闻不见的。殿下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道句可惜,毫不不见外地稳稳坐在谢廷铨对面,笑嘻嘻地捏起一张滋着油花的饼便啃。她丝毫没有端着主子架子的意识,跟坐在市井街边的食客一般自在,眼睫微挑出一条弧线,像毛宠一样吃得一脸满足。

      大抵是半路出家的皇室,发迹之前住在市井,沾染过烟火气儿,比旧典史中的那些自幼长在宫廷中的皇亲贵胄更有亲和劲儿。前朝的皇子们弄权揽政,人心隔肚皮,说话都是可听不可信。同为龙嗣,倒更衬的她没什么距离感。

      宫里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宋娭光一口一口吃的喜悦,未再开口说话。谢廷铨瞧她确实爱这口,便继续低头翻着手中的《水经注》。宫人们远远在翻晒书册,纸张经过阳光曝晒发出脆脆的声音,与她一口糯米牙咬下饼子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将悠闲静谧拉的悠长。

      宋娭光饮了一杯龙井,轻轻喟叹一声。谢廷铨手指仟长,翻书时交握光辉,更显得丰润白皙。不过虎口处有一道疤,横亘了半张手掌,看样子伤势已年久。

      “臣方才瞧见殿下近几年的医案俱在宫里,没送至太医院存档?”谢廷铨突然抬头问,“臣看落款均为孟太医,如今医案可在梁奉御那里?”

      宋娭光唔了一声,用帕子拭了拭嘴才开口:“太医请平安脉时少不了问些女科康健的问题,医案放在太医院就跟被人剥光了看一样,我这人什么样儿他们都知道。将诊断医案和治疗药方存在宫里,遇到头疼脑热的小问题,翻一翻也省的总劳烦太医。原先由孟太医管着,记录一次存一次。如今换做梁奉御,她御前忙,每次来请脉后要回去隔个十天半个月才会将医案送来。”

      她说到半截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直白,有些慌乱地问:“谢相怎么突然问此事?”人吃五谷杂粮,小病小灾是躲不掉的。她倒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信期不准这种女科里的毛病,还是羞于让人知道的。

      “臣随意问问。”谢廷铨放下书册,和暖一笑,“殿下常犯头风吗?臣那三十门客中有位江湖术士,擅治疗头风症,殿下若无事可屈尊到臣府上,让那术士为您诊治。病灶治标不治本可不行,拖久了会更严重。”

      宋娭光这才缓了缓呼吸,点了点头:“多谢谢相,我心境宽阔,早就没有头风症了。”她看了一眼他手掌虎口,又说:“谢相还是多照顾自己吧。”

      “自然。”谢廷铨笑着起身,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春华宫离翰林院尚有段距离,劳烦殿下早些起驾。”

      谢相步辇而来,宋娭光便弃了车舆,由素珍扶着与他同行。翰林院靠近东宫,出了西横门便到了永巷。永巷值守分明,一边是前朝一边是内廷,泾渭分明的地方,肃穆地连脚步声都变得清晰。

      谢廷铨走在前头,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四平八稳。他穿着一身鸭青色蜀衫,宝相花纹嵌在上面显得后背很宽厚,想来眉目也朗朗。只不过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很是煞风景,如果换做金吾卫的佩刀,也是一枚天姿纵横的将军郎。宋娭光莞尔,如果他不是总拿暧昧不明的言语招惹她,她倒是可以与他交个朋友。爱才之心嘛,人皆有之。

      穿过永巷再绕过昭德殿,就到了翰林院。远远瞧见一位穿着藕荷色纱衫锦袍的青年朝着他们方向招手,幞头上还别着一支桃花,瞧着很是风流。

      “我当政事堂出了油耗子,原来是你!中翰你这人忒不厚道,我舍命陪你吃公厨吃得都脱相了,好不容易赶上休沐改善伙食,一转脸你就拿走了。你知不知道,发现不见时我心肝差点爆掉。”

      风流青年抖着头上的桃花,忙夺走食盒掀开,声音霎时高了八度:“中翰,你你你怎么一个都未给我留!”

      那风流青年絮絮叨叨,看来对这吃食极为重视。谢廷铨抬眼朝她看了一眼,四时里从未有过的无措僵在眼睛里,被她瞧了个正着。宋娭光心下也有些慌神,垂着眸子,脸上隐隐泛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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