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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行舟踏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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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将近,朝局愈发动荡不休。
圣上久不理政务却突然亲自临朝,一诏命宗人府将皇贵妃所出的廿四皇子继入中年无后的襄王名下承嗣,二诏盛赞储君监国十余载功绩彪炳堪当重任并正式宣告禅位。随即新帝登基,尊先皇为太上皇,改国号启泰。
本朝祖训,藩王非诏不得踏出封地更不可入京,与朝臣往来须得由长吏从旁登记在册,且亲兵数额不得逾制。因而即便日后廿四皇子承襄王爵位,想再翻身起事也难如登天。
废储另立的议题终于彻底休止,朝臣更迭动荡乃是预料之中。
从前被宠得上天入地的廿四皇子降格为襄王世子,只携仆从十余人便轻装简行星夜兼程匆匆南下。
不久,传来官船在黑水洋遭遇海寇被袭沉的消息,襄王世子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主子,刚刚收到寻卫来报,他们只来得及截断逆帝对皇辅遗族的追扑,并未发现皇辅家主的踪迹。”
“意料之中。能如此已是不易。”
殷廿四独自伫立船头,来路前途均如同眼前这片幽暗深邃的海面,看似宁静却不知裹挟着何等凶险。他在这世间十五年有余,竟从未有过一天安生日子。父皇对他非同一般的荣宠本身便是祸,即便母妃及舅父暗中为他百般筹谋,终究逃不过。
如今那一位已被幽禁鸣鸾殿,他是否想过帝王家是不该有寻常父子之情的?还是说,他之所以给予这令人难承其重的所谓父爱,为的就是给这样一日做铺垫,以保住属于嫡长子的江山不至于旁落?
若是如此,他又何必费尽心思将自己保出宫门,又引见世代戍卫帝王的几支暗卫首领,令他们听凭驱使?此举如果也另有深意,那么自己身边,究竟还有没有可信之人?
擒风并不想叨搅这少年人兀自沉思,只是还有人在等着回话。
“主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殷廿四静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寻卫死伤如何?”
“这……”擒风有瞬间犹疑,“为主子身死是本分……”
“我问的不是这个。只需照实说,究竟死伤如何?”
“……损失惨重。”
“怕不仅仅是寻卫如此吧。”殷廿四语声淡然,却透着无尽悲凉苦楚,“从京畿到此处,你们也是越发力不从心了。”
局势如何,他心中了如明镜。琢磨不透的那些事,他宁愿往恶处想。
擒风一阵鼻酸,膝头一软:“属下等必拼死将主子送到襄王府。”
“襄王府便必然是安全的吗?怕也是未必。父亲与我这位叔父虽是一母同胞,可一个高居帝位,另一个只得偏安一隅。突然从天而降一个烫手山芋,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这位未必就想去接。即便接了,也未必接得住。”
此言非虚。
擒风心口发紧:“主子是担心襄王与逆帝之间……”
“都到了这地步,还作如此称呼?”殷廿四轻笑一声,“兄长是嫡出长子,承正统继天命本就是他分内的事,若我与母亲舅父一般,认不清形势非要做些什么出格之举,那才堪称逆字。他既已为陛下,与襄王之间是否有往来,我无从得知亦无心追究。我所求,不过是在这世间有一处容身之所,以及你们不至于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平白丢了性命。”
入夜的海风凌厉,寒彻入骨。
擒风听得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越来越烈:“主子!”
一袭黑衣的殷廿四,几乎与沉浓夜色融为一体:“去替我做最后一件事吧,遣散所有暗卫。他们生于暗处,却不该不明不白地死于暗处。你们也是一样,从此之后母亲与你们结下的血歃已解,愿去何处,皆顺心从意。”
“主子若是疑心暗卫的忠心,不用便是。但是我等……”
“并非疑心。”殷廿四稳而有力地扶住叩首在地的擒风并将他带起,“我此时的处境与落水狗无异。一只落水狗尚且能屡屡击退三番五次围剿而来的杀手,倘若有朝一日得势,又该当如何?我若是陛下,必然也无法心安。”
擒风稍愣,便如醍醐灌顶:“主子的意思是……要示弱?可即便主子示弱,逆……属下的意思是,陛下,陛下也未必宽心。万一追兵卷土再来,而主子身边无人可用,那……”
“父亲手中必有能牵制他的后招,否则他有心要我死,我怎还有命活到今日?只不过任由我平平顺顺地活着,他定然不甘心。故而这沿途的追杀,既是敲打,也是消耗我的资源,一直到我亮出底牌,无人可用为止。”
“所以主子此举,也是保存实力。”
殷廿四略略颔首:“只有休养生息方有日后可言,切莫再做无谓的牺牲。”
“是!”擒风答得干脆,肃然行礼后站起身来,“那么……皇辅家主也不再找了吗?若是让逆……若是让陛下先行找到,那主子即便保住性命,日后要成事,恐怕难上加难了吧?”
皇辅氏辅君王道,乱世出则天下平,治世出则天下乱。
本朝先祖之所以能推翻前朝暴政,依仗的就是皇辅家主鼎力相助。战乱初定,先祖与皇辅家主达成协议,帝王金口玉言允诺皇辅氏隐退江湖誓不再追踪寻访,而皇辅家主则立下“生男不染朝堂事,生女不嫁帝王家”的族训以保太平。
然而帝王之术在于驾驭,皇辅氏的存在如何不让上位者如芒在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要隐匿世间杳然无踪谈何容易。之所以数百年来相安无事,不过是顾忌着对方手中的筹码,谁也不愿先踏出打破平衡的那一步罢了。
到先皇治下,太子与廿四皇子的储位之争眼见愈演愈烈,先皇的立场又暧昧不明,觉得地位受到严重威胁的太子便开始派人寻访皇辅遗族。太子监国多年耳目甚重,而历代君王留下的蛛丝马迹更是不少,顺藤摸瓜自然不在话下。
如果不是有先皇屡次暗中相助,拒不肯交代家主下落的皇辅遗族或已被屠戮殆尽也未可知。现在,先皇用以护卫自身以及保全皇辅遗族的暗桩尽数交到了殷廿四手里。
“算起来,寻卫与皇辅遗族打交道已有些时日,知道这一任家主是男是女,年方几何,是何样貌吗?”
“这……”擒风为难皱眉,“即便是对着寻卫,他们也是戒备得紧,绝口不提有关家主的任何事。有几人尚且在由我们监护的安全之地养伤,要不然……去问问?”
“问?怎么问?”殷廿四抬了抬嘴角,“与陛下一般严刑逼供吗?实则,威逼利诱的法子,陛下未必没有用过,可他们开过口吗?”
“话……虽如此,可主子对他们毕竟有救命之恩,毕竟……还是不同的吧?”
“有何不同。”殷廿四笑意发苦,“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另一个觊觎帝位的殷氏人。纵然施恩,也是别有所图。而事实难道不也正是如此吗?”
相处这些时日,擒风已经有些明白眼前这位少年人习惯了说话兜圈子,一不留神被绕了进去便忘了究竟缘何发问。故而他不再随意乱猜:“那么主子的意思是?”
殷廿四蓦地眉头微动唇色泛白,隐在宽袍广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拳,直至指甲刺破掌心才堪堪止住心尖突如其来的剧痛。
擒风离得近看得分明,却不敢贸然上前探看或是搀扶:“主子?”
“皇辅遗族以如此巨大的牺牲来保全家主,可见这位家主的目的还是在于避世。既然要避世,于我们便无益处。无益处的事情,自然不用再做。”
“主子……不要紧吧?”
“无妨的。”殷廿四面色苍白,抿唇咬牙隐忍,片刻才稍见血色,可开口时仍是清淡语气,“至于陛下的人是否能找到他,那便是这位家主自己的造化了。我们自顾尚且不暇,再勉力顾其他……着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日后相见……她应该也是会明白的吧。”
末尾那句轻如呢喃,再被海风一搅,实在令人听不真切。擒风恍惚觉得,这少年提及皇辅家主的语气,怎好像似曾相识?正待深思,殷廿四已有了下一句。
“命你办的事,抓紧去办吧。此事既成,你若是想走,我也不留你。”
擒风敛容垂首:“其余人是走是留,属下自然遵从主子的意愿,绝不枉加干扰。可是属下是绝对不会走的。那襄王府即便是龙潭虎穴,属下也陪着主子去闯一闯。属下告退!”
殷廿四终于将视线收拢,缓缓落在擒风飒然的背影上。
究竟是哪一句话说到了此人的心坎上呢?
母亲为殷廿四培养了四名替身死士,个个与他年纪相仿且形貌相似,全作不起眼的下等扫洒宫人养着,为的就是暗箭难防时保他一条活命。
果真宫变,其余三人各引追兵奔逃,至今生死不明。而擒风自刀光剑影杀出血路将他带出宫城,此后餐风露宿沿途南下屡次救他于危急,甚至曾为他命悬一线,按说立场已是鲜明。这却是头一次如此掷地有声地向他表忠心。
又一阵尖锐的痛楚袭上心头,翻涌入喉化作满腔腥甜。
即便沦落至此,母族留给他的可用之人仍不能算少,可究竟……何人可信?
若……无人可信,若无人可信,孑然一世究竟有何乐趣……
母亲苦心孤诣铺就的路,实在步步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