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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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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简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拍了拍他的床沿,他眯着双眼偏过头去,看见管秋双的一张笑脸。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做梦,可长可短,没有什么主旨的美梦,梦里千佛的洞窟,个个供的是一人。
“怎么了吗?”他轻声问道。
管秋双把脸凑了过去,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话,呼吸绵长地扫过耳廓,而后又打了个转落到无声处。杨简静静地听着,听上去像是个喜讯,可是他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丝多余的波动。
杨简听见自己用一种他自己都难以说明的口气问话:“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管秋双似乎被他这个问题噎了噎,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困惑:“我以为你知道了会高兴呢。”这反应太过不正常,杨简在他的心里,便像个畏缩的小动物似的家伙,高兴了应该笑,难过了应该哭,怕了便拔腿就跑,一了百了。
他试探着问道:“他们又欺负你了?”
杨简知道他在问什么,他眨了眨眼,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应该高兴吗?”
管秋双同他四目相对,杨简自觉气势不够,换作别人问出这个问题,必应是疾声厉色,可他这么问,有气无力,几乎像是要在下一秒自问自答了。
他也确实自问自答了:“孩子生了下来,这样子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管秋双沉默了片刻:“我一定会让他高高兴兴、自由自在地活着。“
杨简敷衍似的笑了,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笑起来像个鬼:“那很好。“
管秋双同夏鸥说起杨简,夏鸥听着听着,却忽然道:“提防着他些。”
管秋双望了坐在他身边的夏鸥一眼,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握住了夏鸥的右手,因为怀孕的原因,她丰腴了一些,脸上却难免有些浮肿,神色也带上了郁郁。
“杨简是我的好友,你们也熟悉的。”他这么安慰。
夏鸥那双多情的眼睛闪烁着,而后慢慢垂落:“他不是好人。”
管秋双道:“至少对着我们真心实意。”
夏鸥望向他,不太相信似的。
管秋双笑了笑,把一幅画递到了她的面前。夏鸥愣了愣,从管秋双手里接过,才看清了画上两人,是坐在一起的管秋双和自己,如果他们能排婚纱照,那差不多也是夏鸥手中这副画一样。
“杨简画的?”夏鸥问。
管秋双无奈地笑:“他不怎么理我,结果早上开柜子的时候,看见里面有一小袋子的沙枣,里头还夹了这幅画。沙枣是送你的,画是送我们的。”
夏鸥的指尖在上面摩挲了一下,接着又递还给了管秋双:“抱歉……”
她欲言又止,最后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杨简很白,又很瘦,后腰处陷下去两个深深的腰窝,长手长脚无力地瘫着,好似壁画上缠枝的莲花。
在惨白的灯光下,杨简像是条羸弱的纸片,他半个脑袋支在松软的枕头里,略长的头发有气无力地撒了一枕头。他缓过劲来了,才勉勉强强地扶着床沿坐了起来,半眯着眼睛望向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
夏鸥现在也已经显怀了,管秋双也是高高兴兴的模样,杨简觉得一切都在往什么正轨上跑,而他是断然站不上正轨的。
他垂着头安安静静地穿裤子,老袁则靠着窗子看外头渺渺的灯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夏鸥有几个月了?”
于此时,杨简好似被一记突如其来的铁拳撞得眼冒金星,他头垂得更低,像是给抽了筋拔了骨,一个声响也发不出来了。
杨简回到宿舍之后直接往大食堂走,却发现里头的气氛诡异万分,往日这个时候,这里向来是最有人间烟火味的,夹着菜香漂泊来去,然而今天却不同。
人们的头各自沉默着吃饭,比猪圈里的猪还要认真听话。
杨简的吃相不太好看,是在夹边沟时候养成的坏习惯,而速度却极快,每次吃完饭,他都会觉得胃部有着下垂的隐隐作痛,那是一种无法排解的难受,但是本质是幸福的。
抬起头,他看见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站在他的桌前。夏鸥的眼圈发红,头发凌乱,靠近时能感受到一股太久没洗澡的熏臭。
她像个幽灵一样地站在那里,杨简同她对上眼神的时候,不免有些心慌。
夏鸥开口道:“我有话同你说。”
杨简本来是不愿意的,他们只是因为管秋双的缘故而看上去亲近一些,而实质上并没有什么交流,更何况在夏鸥不知道的某些层面,他们更是情敌的关系。但是她开口的时候太过毋庸置疑,就像当年她向他开口讨要那幅画时候一样。
杨简在所有人的面前都透出一种无力的卑微来,而面对夏鸥则特为尤甚。因为她是这样的年轻漂亮,有着傲人的资本,有着男人们垂涎的腰肢,有着他所隐秘渴求的,却永远得不到的一份爱。
而此刻的杨简,心中的自卑微微减轻,在这样一个可以用狼狈形容的孕妇面前,他什么都想说,但是什么也不能说。
“是你做的?”夏鸥冷淡地问着,但杨简并不怀疑,一旦自己说出了不符合她想法的话,她一定能扯着爪子把自己的脸划得稀巴烂。
杨简不明所以。
夏鸥看着他脸上的困惑,终于露出了厌恶的神情:“秋哥被袁大头叫过去了,东西是你放的?”
杨简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了管秋双被叫去谈谈,自然涌起了什么不好的预感,他自然也不可能平心静气:“什么东西?你不要话说一半,秋哥也是我哥,我能做什么?”
然而话刚一说完,他便忽然反应了过来,他没有再和夏鸥多做纠缠,转身便跑,穿堂而过的风裹挟着隔壁滩上的腥味,不凉爽也不轻快,只能让他脖颈上细密的汗水愈发黏着。
老袁的房间,他已然轻车熟路,他一推门进去,里头只有老袁一个人,整个房间里似乎透着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气氛。
杨简的脑子转得飞快,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是坦白从宽总归是没有错的,于是他上前一步走到了老袁的面前,方才因剧烈运动而狂跳的心脏还未彻底平静,每个字都带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像是下一秒就要一个断气,死在老袁面前了。
“那个本子是我的。”他垂着头,轻声道。
老袁本来只是猜着杨简是因为管秋双的事情来找他求个情,至多如此,可没有想到,却是一把把什么罪名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老袁的面色忽然凝重了起来,他走到门口朝着外头看了看,确认没有人之后把门合上锁好,又缓缓走到了杨简面前,同他相对而立。
老袁冷淡地开口:“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
杨简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过来找您了。”
老袁没有说话,杨简也不敢低头,只是看着地上一块灰扑扑的砖。老袁在房间里踱了两步,最后又走到了杨简的面前,训话似的开了口:“你可别说是为了夏鸥那个小婊子?”
杨简的无声约等于默认,老袁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杨简啊杨简,你这怂货还有这种时候?管秋双死了,夏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你的机会还不够多,我看你是以前读书的时候外国诗读多了,把脑子给读坏了。”
“那真的是我写的!”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
老袁沉默了一会儿,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给扯得抬了头:“你写的,你有那个胆子写,你倒是说说,你写了什么?”
杨简被迫直视他,却在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他应该说些什么,大声地说些什么,咒骂这个世道的不公?控诉这个人吃人的时代?只要说出来,只要说出来,管秋双就没有事了,只要他能说出来!
可他是个怂货,那些他敢在册子上写的,他从来没有敢拿喉咙念出来过,他的呐喊无声无息,最终死于时代的洪流。
老袁没有打算给杨简更多的时间,他本来就是不信的,也懒得理会杨简那无力的无非“是我啊”的狡辩。他公事公办地继续说话:“你的柜子和管秋双一起,你却没有及时检举出来他的反.动思想,这其中你可能就有包庇在了,但这是小错误,是你被反.动分子蒙蔽了双眼,问题不大。”
杨简终于哭了起来,他颤抖着掉着眼泪,可是他胆子那样的小,掉眼泪也只敢颤颤巍巍地掉,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