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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叁·坐化 ...

  •   妙彻走后,城里就太平了,小偷小摸不入我大理寺的眼,尽交下属去办,若说有何大事,当属太后登基称帝。这事在朝中掀起了狂澜,不少老臣都为站队的破事丢了性命。
      我自小妥协惯了,不拥不反,反正当朝那位是谁与我无半点干系,我只愿守在大理寺里,守着冷森森的狴犴和监牢度过余生,就如我年少时守在佛前一般。
      只可惜,少了两个人——师父和妙彻。
      妙彻我断不会去寻他,也无处可寻,但师父应该还在寺中,若仍在世的话。
      后来有一天,我当真带上了妻儿回了我少年居住的寺院。
      我没通知他,但老和尚似有所感,当日伫立院门前迎我们的车子。
      “崔中丞……”
      “师父照旧叫我崔顺吧。”我截了老和尚的话。
      老和尚迟疑了,他看了我很久,清嗓道:“崔顺。”老和尚这一声脱口,我顿时颤抖起来,同时心中又无限沉重。我在这一声中寄托了太多,以至于我实在想不到,除了回应老和尚一声“师父”,还有什么能疏解心中的积愁。
      寺院与我离开时相比破旧了许多,曾经擦拭得干净的佛堂里结满蛛网,来往僧人几乎都是熟面孔,现在却只敢叫我一声“崔中丞”。
      积愁又涨了上来,我开始怀念和妙彻无忧无虑的日子。
      “师父,我一路看来,僧人少了许多。”
      老和尚叹息一声,“这天下要乱了,我就把他们都遣了。”
      我笑道:“师父不必担心开销,尽管把人招回来。”
      老和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在辩识我说这话时心里到底揣着几分真情,“崔顺,你要小心,凤凰君临,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并非祥兆。”
      我哑然失笑,“师父,您好几年前就说我日后必会挂冠悬印,可我现在不还是官居四品。您别多心了,好好经营寺院便可。”
      老和尚似还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回到故地的喜悦令我彻夜难眠,翻覆到夜中,我担心惊扰了妻儿,轻声敛衣走到院中。
      今夜明月高悬,群星无显。
      这样的夜我见过几次,每次都能教我想起大理寺的石桌,妙彻的棍,他虽是佛门中人,棍使得却比佛理顺手,就好像真成了那金刚,以驱赶妖魔为己任。
      忽然一棍势若惊雷,从天边落下,插入我脚边的砖缝里。我抬起头,看见老和尚站在屋顶上。
      “崔顺,上来。”
      我拔出棍子,依言上了房顶,高翘的脊兽旁,老和尚穿着一件崭新的僧袍,手持一根棍子等我。
      老和尚习武一生,念经是僧,拿起棍子便是武人,此时他棍头斜点立在房脊上,月光夺了他的生气,宛如一尊玉雕的佛像。我擦擦眼睛,看他也像是怒目金刚,须臾又变成了垂目的菩萨。
      老和尚功夫炉火纯青,几乎是一瞬间便杀到了我面前,棍影纷乱,如繁华绽开。老和尚的棍与妙彻的不同,从妙彻的棍中,我只能看见彻底的狂热,老和尚的棍却更具佛性,肃穆端庄又变幻莫测,我站在花蕊中艰难招架。
      若是妙彻,此时他又会怎样?是高兴的跳起来,还是反棍便攻?
      我无从得知。
      房脊仅有半脚宽,不易攻也不易守,这下把我这些年的怠惰全都暴露出来了。老和尚手上不留情,嘴上也不留情,“崔顺,感觉怎么样?”
      面对老和尚游龙似的棍,我只有狼狈躲闪的份。
      原来老和尚当年自称一棍挑翻十六州不是吹的,而是确有其事。我实在想不到,在我认识的人中还有谁能与老和尚匹敌。
      不,或许妙彻可以。毕竟他爱棍成痴,又怎么会甘心有人使棍比他强?
      不等我回答,老和尚又问:“崔顺,房脊上的感觉可还能消受?”
      他脸上带着那些年常有的戏弄和专属于武人的粗砺。这叫我想起了第一次被叫上梅花桩的情景。
      就是在这副表情里,我被老和尚一棍捅下了梅花桩。
      刹那分神,胜负已成定数。
      老和尚故意将棍送到我脚下,又狡诈地大喝:“崔顺,下面是你妻儿在睡觉!”
      我只来得及收住将要踏下的脚,老和尚下一棍已经杀到,犹如扑下山间的虎,又像漫天的黄沙,无穷变化令我避无可避。
      我不出意外地被他一棍捅了下去。
      第二次,这回我已经不再年轻,摔得全身骨骼欲碎。
      老和尚背着手跳下来,走到我面前,“崔顺,人行于世就像你我刚才房上比武,处境尴尬、进退维艰,时常还要顾及家人。如今凤凰君临,天下大变,你身在庙堂,不可能毫无感觉。”
      我不语,我无话可说。
      我只想守着什么,一守就是一辈子,可世事总不如人愿,身居庙堂,四品又如何?朝廷想要弄死几个我这样的便如反掌观纹。
      “崔顺,听师父一句劝,早些决断吧。”
      老和尚背着手慢慢走开,只留我一人面朝夜空。不知何时,明月已经掩去,群星毕现。
      我想了一夜,疯狂的思考。我想要证明给老和尚看,我可以抵住大浪独善己身。
      可清晨,就在我要再同老和尚理论时,同院的僧人带来了噩耗——老和尚坐化了。
      我愣了愣,忽然推开僧人冲了出去,朝着老和尚的僧房跑去,鞋也顾不上穿。
      风在我耳旁幻化成老和尚昨晚粗砺放肆的武人的笑。
      生死这件事上,我不相信任何人,只求眼见为实。
      老和尚以前绝对禁止我和妙彻进他的僧房,我也当他的僧房里有什么宝贝,可今日踏入这里却不见有任何不同——甚至比其他僧人的僧房还要简陋。
      老和尚盘膝坐在僧床上,两手掐禅,面上带着一贯的肃穆。
      我站在老和尚面前,看他就如睡着般,只是胸口不再起伏。
      我死死地盯着他。
      这世上有我和妙彻,还有牵挂他的僧人,我不信他会忍心抛下这一切离去。
      “师父,师父。”我喊他。
      老和尚不应。
      “师父,别装了,我知道你会龟息。”我笑道,想要揭穿他的把戏。
      老和尚不闻。
      “师父,我进你僧房了,前不久还和妙彻喝酒吃肉,我破了这么多戒……”我依旧笑,说到最后却哽得说不出话来,两串泪珠断线珠帘似的滚下来,摔了一地。
      老和尚不理。
      “老不修!你再不理我,我就……我就把鸭子肉都塞佛像嘴里!”朝面上抹了一把,却反而跌下更多,心里沉沉的,就像把一块巨石从心口推下去,在心底摔个粉碎。
      我不大悲伤了,只是有些愤怒委屈,凭什么他打了我一顿,卖了个关子,畅快完了就想走。我苦思冥想一夜却还要被他抛下。
      可是老和尚不睬。
      报信的僧人上前扯住我,“崔……中丞,别喊了。”
      “走开!”我忽然出离的愤怒,把他的手一把甩开,怒吼道:“为什么妙彻不在这里?为什么!”
      妙彻你来看看啊,你跪过的师父他死了!他死在佛前,你这个佛门的变节者,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愤怒得毫无理由,又似是早有缘由。父亲的漠视、师父的严厉、妙彻的背叛,还有朝中的挤兑,这些年受过的苦难便如同漫长黑夜中永无止境的不忿,将我的胸口填满。
      像我这种人,佛是不渡的,我已经深陷尘世,怎么可能轻易脱出。
      最后的最后,我被迫接受了老和尚坐化的事实。
      这个徒活百年,满口荒唐言的老不修,妄断人家因果,断来断去,到底是把自己的路也一并断死了。
      老和尚无妻儿,只有佛祖;无亲戚,只有我和妙彻,现在妙彻不在,只有我能为他守丧。
      我甚至不知道这样合不合规矩,但我还是向女帝请了丁忧。
      老和尚土葬了,我在他坟前住下,守这三年丧。
      我已经身心俱疲,老和尚的死似将我的因从尘世间生生抽离,又将果活活埋葬,记忆也变得如梦似幻。我不知道老和尚死后是否见到了他侍奉一生的佛祖,但老和尚所言的“凤凰君临,天下大变”在他坐化后没多久便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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