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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纵有欢肠已似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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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史老太爷归府之后,依旧将内院之事交与槿宁,自己常与一帮老学究探讨论理,对家宅之事,不过偶尔指点,但家中下人终是有所忌讳,办起事来也不敢如往日一般疲懒。槿宁素知自家祖父的脾性,自其归家前便安排将藏书的终南轩重新整理了一番,那旧日书籍挑放晴的日子亦搬出晒了,摆了些精致脱俗的玩意儿,供爷们儿赏玩。又与明斤堂的二太太,秦夫人商量采办些鱼肉果脯预备着老爷子开席。
“自家倒还罢了,也不必非得定了样数,但那些是外客,招待自然不能失了礼数。也不必太过繁杂,惹得那些半知半解的夫子说我们家豪奢浪费。”二太太与槿宁说到。
槿宁自是心中有数,把先前准备的东西又说了一遍:“早先我便让枞哥儿联系着,正巧谢府要打南边进些新鲜柑橘,便趁他们家的船给咱们府里也进了些,还有一点子时蔬,老太爷开席必得用着,数量虽不多,足够这阵子使得了。年节下要用的果菜肉酒,另有准备。”
听到这话,秦夫人又揽了槿宁,道:“别的倒也罢了,你祖父最爱茶,你把那群芳醉和毛峰多备些,配上建窑天目曜变茶碗最好不过。”槿宁闻言觉着极有道理,一面道“很是”,一面又拉着秦夫人道:“到底是姑妈了解老太爷,多亏了您指点我,如今再准备就更贴他老人家的心了。”二太太见她姑侄二人认真谈论,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年纪小不知道,你这姑妈旧时还在闺阁的时候极喜欢摆弄些玩意儿,那些什么瓷器,玉器的,咱们家怕没有比她更懂的了。她又孝顺,自然是最懂老太爷的心。”
槿宁见商议妥当,忙唤了时雨,让她将方才所说之事传与厨房,挑着适时的东西仔细准备。秦夫人看槿宁虽琐事繁多却并不慌乱,依旧端庄娴静,心里越发喜欢,同史二太太说:“大姑娘这样的秉性真真难得,虽是闺中的小姐,成事却精细,是个稳妥的人。”二太太一旁点头道称是。秦夫人极欣赏槿宁,又说:“姊姊你不知道,我瞧着她们,是越看越欢喜,终究是咱们家嫡亲的血脉,又有你时常教导提点,气度品性不比寻常人家。”二太太一向知道自家小姑的性子,直爽率性,见她一迭声的称赞槿宁,便知她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孩子,却又叹息道:“可惜大太太走得过早了,抛下他们姊妹,大伯又常在任上,一年见不着几回,父辞母离,还有幼弟,这孩子利落的性子还不是被逼出来的?”秦夫人在一旁点点头,附和道:“这孩子是惹人疼的,昀杳……”一语尚未了,槿宁便入内来了,二太太招手想让她在身边坐下:“事情都交代好了?”槿宁应上一声,却未落座,低头同两位夫人说:“已经交代给孟支家的了,婶娘可放心。”又行了礼道:“方才颜书听三声云板响,是夫子来了,不能再被太太们叙话,请恕槿宁不恭。”史二太太知道姐儿们要去上学,便交待几句,放她去了。
却说槿宁趋莲步到了书堂,内里绛纱早落,有晏家老夫子正翻看书卷,槿宁扫了一眼,菀德正带小丫鬟落座,苂嘉怯怯的给自己使眼色,就知道是自己今日来的晚,惹得老夫子不高兴了,只得规规矩矩立在一旁,屈膝行了个万福礼,道:“先生万福。”
晏家老夫子顿了顿手,也不抬头,闷声道:“凡女子,鸡初鸣,便要咸舆、漱、栉、笄并问安于父母,行此礼方各供其事。大姑娘虽掌管家务,但读书知礼仍为要事,若使那些杂事绊住你的心思,岂不是本末倒置,辜负了你祖父的期望。”
槿宁晓得夫子的意思,也实在无话开脱,只老老实实应下,又行了礼说以后不敢了,这才得了话带颜书在书桌前坐下。史家的孩子开蒙的早,几个女孩儿三四岁便教把《千字文》背熟稔了,老爷子眼界高,想着毕竟是后堂公所世家门楣,女先生怕是不够,便安排礼酒,延了自己的好友晏家老太爷给家中孙女儿做西席,自槿宁四岁起如今也有十年了。晏家没有女儿,因此晏家老夫子偏疼她们,嘴上说的再严厉,终归舍不得狠下心训斥,见槿宁入座,老夫子这才开始讲诗,她们姊妹前夜便温过了书,讲解起来也便宜,不到半晌就已解之□□。晏家老爷子心里欢喜,一边儿看着槿宁临帖,又一边儿听菀德念书,还要去给苂嘉把笔,算是和和气气了一个晌午。
日头正南的时候,有小厮过来请,晏老夫子故而知会了槿宁,让她们完成了功课方可回衙,自家就先走一步去前厅会会老朋友。他这一走,那门外干着急的人才敢进屋回话。
槿宁临好了帖,便搁了笔起身看一旁菀德的书法,却一抬眼看见了风风火火正准备往里进的婆子,只得走到门口,拦下那女人,责道:“这是什么地方?由着你们胡乱窜?我看妈妈你平日也有些规矩,怎么今儿这么疯魔,连我平日的话也不放到眼里心里,竟过来打扰姑娘们读书。”
那婆子听槿宁责骂,因着有急事也就未解释,只拉了她家大姑娘的手就往外奔,到了廊下,才急燎燎地说出来:“姑娘,前院儿有事了,那画屏的娘家哥哥带着她嫂子来了,方才还在角门,他们家说是要给画屏结亲,家里却无生计,故来请姑娘发发善心的。时雨姑娘已经过去了,说姑娘在书斋里不方便,那两口子说见二太太也使得,如今还不肯走,我这才从前面来叫姑娘的,又不敢进去,在门外等了多时了。”
槿宁皱了皱眉头,道:“结亲?人都没了结哪门子的亲?哼,我也说过,这一家最是泼皮赖脸,那时便嘱咐你们事情做明白些,就是多出点儿力也使得。今儿又给惹出这样的事情来,若是让老爷子知道了,岂不是又平白多了场气。”却也没法子,从内里叫了颜书出来,主仆二人急匆匆往角门去。直到了角门小屋,就看见几个丫头站在门外絮叨,钱二老婆在门口张望,看着槿宁来了,慌得迎了上去,道:“姑娘来了。画屏家的人又来了,指着要见姑娘,我也没法子了。”槿宁听的这话,也顿住了脚,道:“我说你们软弱,当初给画屏置办的时候我就说过,一下子清的干干净净最好,如今又来人闹,没得让人笑话。”钱二家只在一旁唯唯,槿宁继续与她说到:“这事儿我知道就好,教小丫头们别到处乱说,大年月的,来拜访爷儿们又多,听些闲言碎语,岂不晦气。”钱二家的知道槿宁的脾气,也不敢啧声,人是她带进园子的,画屏与她又是姑表亲,摊上这样的亲戚也只能暗叹倒霉,明面上也不显,先陪槿宁进了屋。
内里只有两个人,时雨是一早就来了,见着自家姑娘,就知道她心里有数,不再慌张,默默站在了槿宁身边。
槿宁也不说话,径直坐在了榻上,钱二家的捧了茶递到她手上。槿宁翻了茶盏吹了吹,却不喝,眼睛扫到了站在一旁的妇女,抬了抬眉毛,道:“这就是画屏家的嫂嫂吧。怎么这时间不在家准备年货,竟来了园子里了?”
画屏嫂子没见过槿宁,却也听人说过这个管事姑娘,他小姑子在时,也常提起过,知道不能得罪,就规规矩矩行了礼,面上尽是凄凄然之色:“我妹子早卒,幸亏府里给置办了装裹。可她哥哥心疼她,在那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做了主,给她结了门亲……”她这还没说完,槿宁就听不下去了,在场的几个丫头一直暗搓搓拿眼翻她,连钱二家的也在心底骂这亲戚丧了良心。“画屏这才没了几天,您就这么着急给她结亲啊?”槿宁搁了茶盏,自顾自拿手帕擦手,不曾看她一眼。那妇人依旧理直气壮,道:“我们也是怕妹子在地下凄冷,所以才想给她找个伴儿。人家是占了卦请媒人上门的,并不是就拿瞎话糊弄……”槿宁气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沉声道:“既然你已经有了主意,怎么不在家操办婚事,来府里做什么?”她是个有涵养的,这种阴亲虽然失体统,可是名头上两家成了亲,以后各处也能相互照应,各人有各人得难处,她也理解,所以就算看起来再怎么胡闹,她是没有理由指摘人家的,只能略提两句,也就罢了。
那女人听槿宁问到了点子上,也就不兜圈子了,“姑娘清楚,不是咱们不愿意操办,实在是有些事要求姑娘您是不知道,这提亲的是谢家表少爷,他可不是前儿几年落水去了嘛。媒人说,这也是皇亲国戚,想聘了画屏做个姨娘,可我家里,您是知道的,这年月有了上稍没下稍的,哪里能办的这样的亲事,只能卖头卖脸的来投奔姑娘。”
这一席话出口,旁边钱二家的都飞红了脸,明明是自己家做阴亲,又向人家吐苦水,这么晦气的事儿,亏他们敢没脸没皮地拿在姑娘面前说。
槿宁不说话,屋子里没人敢啧声,画屏嫂子想上前,到被颜书给拦着了,那女人见一周人都是冷冷的,怕是不给,便不管自己的体面,便哭着胡扯:“可怜我那妹子,给人家做牛马一辈子,生生是被累死了,如今尸骨未寒连个心愿都没法儿了了。这里不比乡下,尽是人勒掯我们,没了天理,哎呦喂……”竟还要哭喊,却被几个婆子从地上捞起来拿住了。
颜书也是气急了,指着她怒道:“平日画屏在时,二太太念着她是三姑娘的大丫鬟,也成日里帮衬你们,有的没的,也时常往你家送。就是她得了病,也没赶出园子去,请得老先生来看,里里外外照顾了小半年,画屏去了,没少添些装裹,如今你们却越发没了忌讳,都说二太太菩萨心肠,菩萨也不是任人索拿的。府里哪儿点亏待你了?你们是什么样儿的人家,有什么样的德行?给你脸面你却不要,这会子在这里胡扯。要是让太爷知道,不拨了你的皮倒算是好的。”
粗使婆子架住了画屏嫂子,钱二家的在一旁吓得念佛,还要劝颜书说那女人疯疯癫癫的竟别跟她一般见识。
槿宁是一早看出来了她的打算,今儿要是不如她的意,真能给府里闹个鸡飞狗跳,并不是没法子治她,只为着老爷们回家不久,还有客人在府上,事情闹大了,也是自家的麻烦,于是也就出了声:“嫂子这是做什么,你方才的意思,我知道了,既是画屏的心愿,我们也应该照应的。画屏是在三妹妹身边待久了的,她走了,我也心疼她,既是她要成亲,我哪有不添礼的道理?只是有一遭,我们家人口多这你是知道的,你又长了我许多,自然明白管家不易的道理,将至节下,府里来往也是周转不开,若谁投奔都要给些银钱,那我这家当的也越发艰难了。今儿你老远来了,又说是为了画屏,看在往日恩情的份上,我也得账上支使给你五十两银子,别的不说,置些活计也够了。”画屏嫂子原本还在抽泣,听这话,喜的不能自已,也撩了撩方才弄乱的鬓角,把泪水胡乱擦了,满口夸槿宁仁义。槿宁笑着,让时雨回去包银子来,却又吩咐了几句,末了,让颜书写了个条子,递与画屏嫂子,道:“嫂子知道我们家管起来麻烦,这银子我也不能随便支的,您请按个印吧,我也好拿去给账房。”那女人又不识字,便胡乱按了手指。时雨脚力快,拿了东西都塞在画屏嫂子怀里,槿宁笑道:“这五十两银子是给画屏添礼的,这个紫檀嵌葫芦方盒,是大太太留给我的,里面有几只簪子,等嫂子去了孝,是可以戴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嫌弃。”
那女人得了钱,心里欢喜的痒痒,头上出了许多的汗,把刘海也弄潮了,软塌塌的趴在她赭黄色的额头上,钱二家的看不过眼,把自己随身的帕子给了她,又瞧见颜书给自己递眼色,便赶紧打发画屏嫂子给槿宁告辞,将她引至外面,骂道:“你也是个没体统的,好好说也就罢了,你自己求人,却闹了起来。今儿是大姑娘仁慈,若是被前院儿的老爷们知道了,你这会子怕已经进衙门里去了。只此一遭罢,你已拿了银子,再别来了。”画屏嫂子已经得了财,心里满当当的,也就不理论,应声说是。钱二家的把她送出后门也就回去了。
进屋却看见槿宁没走,还招了招手指使她坐在炕上,钱二家的只能向前,坐在槿宁旁边。
“打发走了?”槿宁问道。
“打发走了,姑娘仁义,给了许多恩惠,她还让我谢谢您嘞。”钱二家的应声回道。一旁有小丫鬟捧了盏茶给她,钱二家的忙润了润口。
槿宁笑盈盈的,道:“这便好,我也放心。只是这‘久恩必成仇’,有些事还是得预备着。左右她按了印,算是信鉴了。若是她再来,就派人给送到二老爷的衙门里去,告她讹诈就罢了。”钱二家的一口茶正在嗓子眼儿,听这话,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心想他们家大姑娘还真是心眼多。
槿宁也不看她,继续说:“刚刚她说谢府表少爷。哪个表少爷?我竟没听说过。”
钱二家的答道:“是谢府姨奶奶家的,还是个庶出,前两年醉酒失足跌河里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所以姑娘不知道罢。”槿宁这才微微皱眉,道:“哦,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又道:“三妹妹那儿还是得关照着,她手底下丫头本来就不多,如今更少了。二太太那边支使不开,檀哥儿那边也要人,明儿还得劳钱嫂嫂多费心,再从外面挑几个小丫头回来,别的到没什么,务必得身家清白,脸面么,清秀就好。”钱二家的知道槿宁意指什么,毕竟之前也是自己显摆脸面才惹来这些麻烦事儿,如今又被安排了事务,自然不敢再逞能,就诺诺的答应了。二人没说多会儿话,槿宁便要回去,她一面起身,一面又对钱二家的说:“这几日各处忙着,嫂嫂回头也知会钱二哥,让他带花僮把咱们园子整修整修,落的柯枝枯的杂草都捡拾一番,若老太爷遇着小神游吉期带客人赏玩,也不枉好景致。”钱二家的赶忙应了。颜书打了帘子,扶槿宁上了小轿,主仆一齐走了。
暂且不言钱二家的得了指派如何忙碌,园子里也不曾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