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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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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房内安静极了,仿佛空气被冻住,连火盆中炭块燃烧的噼啪声都听不到。
“在下曾听过这故事的另一个结局,与呼延兄说的略有出入。”越羲略一停顿,又道,“被擒后,公主不愿屈服,与她的情人双双殉情,老国王见爱女命丧眼前悲愤交加,挥刀斩断公主素日喜爱连出逃也不离身的七弦琴,当场立誓:杀女之仇岂能不报,再有言和者便如同此琴!不过……老国王在几年后的雁门一战中受了重伤,不久便不治身亡。他的后继者转身便与天朝签了和议书,退回阴山,不再侵扰天朝边境,岁岁有贡物,年节庆典上还派使臣前来朝贺。”
呼延灼眼中似有精光一闪,仿佛被触动了心事,他神情古怪地笑了笑,望着越羲,说道:“越兄的意思是……”
“这故事中令在下十分在意的,只不过是七弦琴。”
“越兄方才说过,故事中那把七弦琴已被老国王斩断了。”
“故事自然是这样说。呼延兄,你看这是什么?”
越羲轻笑,看了茱萸一眼,白衣少年放下背上的琴匣,取出琴来,正是一把七弦琴,琴身漆上带了断纹甚至还有……刀痕!
呼延灼暗暗吃了一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那把七弦琴么?鲜卑公主的断琴如何竟到了这个汉人青年手中,以他的年纪怎知恁多旧事……难道他与故事中的某人有什么关系,又是哪一位的后人么?
“好琴。”
“琴是好琴,却不是故事中那一把。”
越羲话音有些酸涩,师父为这惊雷倾注了毕生心血,如今自己却要拿它做赌,越元音啊越元音,你这么做不怕遭雷劈么?师父,弟子便不肖这一回,只要此间事了,弟子即刻回凉州墓前请罪。
“越兄的琴是仿了公主的断琴所制,连刀痕也一并做了出来,这大约是越兄故人的杰作吧。”
“不错,此琴乃是先师遗物,在下此番来雁门正是为寻到那位痴情公主的墓葬,在她灵前祭拜,以了先师遗愿。”
呼延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手指抚上琴身的刀痕,摩挲着,沉声道:“既是尊师遗愿,呼延自然该助越兄一臂之力,只是你如何能确定公主墓葬便在这雁门?”
“不瞒呼延兄,先师生前为此事亦曾四处寻访,途经雁门时听人提到过古城的传说,说那瑶姬墓,哦,瑶姬便是那殉情的公主,她的墓有琴音传出,凡朔月之夜入古城的人都会听到,但循声而去却仿佛走在迷宫之中,神思混乱,待清醒时人却已在荒漠上,有多人失踪,能回来的多半也神智不清了,因此瑶姬死不瞑目亡魂不散作祟复仇的说法便传开了。先师为验证真伪新月夜也入了古城,竟真真切切听到了琴音,那琴音如琢如磨,如泣如诉,他在古城中醒来时天边已发白,但后来无论他在古城中怎样寻找,只是不见有墓葬,以致抱憾而去。在下私心妄测,那多半是有人不想让瑶姬墓葬被发现使的迷魂阵罢了,这朗朗乾坤,并不存在鬼神,所谓的神鬼之说,始作俑者还是妄图借此蛊惑人心的人,即便真有鬼神,可怕的也不是鬼神,这世间最可怕的倒是贪婪无度诡谲无常的人心。”
“说得好!”呼延灼朗声赞道,“越兄,我成长的族群向来信仰敬畏鬼神,但现在我认为不信鬼神却敬鬼神的你更难得。”
听了这话,越羲温润一笑,眼波流转间,有如晴空高悬的新月,有如岩上雪融的清泉,有如枝头初绽的花蕾,呼延灼愣了,心中一声炸雷惊起,眼前这翩翩公子竟比从前见过的各式各样的佳丽还要美,更加风情万千……
风情!呼延灼头顶又是一声炸雷,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来做什么的,莫忘了你的身份,你的责任。
………………
是夜,恰逢新月。
新月微弱的白光下,眼前被白雪覆盖的雁门古城透着些神秘、诡异,如同罩了薄纱的女子,叫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她越是遮掩含羞躲避你却越发想要上前揭开她的面纱,此刻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惟愿薄纱半遮住的是张美人面孔,即便不是美人,也不要是个丑八怪。
此时,四人站在古城残存的城门口,呼延灼提醒各人确认了随身物品,他注意到越羲的脸在雪青色斗篷的映衬下看来格外苍白,或许是月光的关系又或者有些别的什么原因,越羲不说,他便不问,人总会有些秘密的,何况是这样的美人……这样的场合还如此三心二意的确不妥但这一幕真是美极,那对春水般的眼睛仿佛在闪闪发光,比天上的群星加在一起还要亮。
正乱想,忽的旷野中飘来一阵幽怨的琴声,呼延灼收了心,立时警觉起来,众人都有些紧张,感到后背的凉意,越羲抱紧了惊雷。
“公子,咱们当真要进去么……”
琴音响起来的时候,茱萸脸都白了,抖抖索索地拽住呼延灼的手臂,一对大眼睛只管往四处乱看。
“你若是怕,我让阿烈送你回去。”
呼延灼这一玩笑,众人都笑起来,气氛好多了,越羲温言安慰道:“一会进去了走路便走路,好生看路不要东张西望,你不是带了烟火么,实在怕了就点一支。”他见茱萸拽紧了呼延灼,笑了笑,“呼延大哥带这孩子走,我同阿烈兄弟一道,可以么?”
“也好,阿烈,你多警觉些。”
呼延灼眸光微动,没有反对,呼延烈点点头,他兄弟二人带上了常用的沙漏时计,众人约定两个时辰后如无发现仍回城门,但有异常立刻发信号弹示警,凡事以安全为先。
“遇到危险不可逞强,记住了么?”
这话是说给大家的,但呼延灼一直盯住越羲,那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他不担心阿烈和茱萸,这两人一个是自己同生共死胆大心细的兄弟,至于自己身边这个孩子,他越怕就会越听话,倒也省心,唯一的变数就是越羲。
青衣琴师察觉到停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冲呼延灼笑了,一对星眸仿佛在说:你放心。
明子的火光晃晃悠悠照亮了古城步道,越羲和呼延烈踏着被积雪覆盖的石板渐渐走远,转过墙角,城墙截断了视线,那雪青色的身影隐没在暗夜中,呼延灼不知怎的眼角直跳,陌生又怪异的不安袭上心头,十五年前他独自一人在荒漠遭遇狼群时也未怕过,此时为何如此心慌……
但愿一切顺利。
………………
越羲为方便行走将琴匣背起来,高一脚低一脚的跟在后面,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打头的呼延烈放慢脚步,忽然站住了,越羲隐隐感到些不对劲,因为,琴声停了。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和明子燃烧的声音,连风声也无,不,应该说今夜本就无风,这是个晴朗的雪夜,素淡的新月光辉较满月微弱,被积雪反射回来,散发着一种诡异的白光。
“小心。”
呼延烈低声提醒,经验告诉他有危险正在靠近,但他向来敏锐的五感竟像睡着了一般,看不到,听不到,嗅不到,感觉不到,身上同野生兽类遭遇危险时一样紧张得汗毛直竖,却是我在明敌在暗,直觉毫无用处,寒冬腊月的西北边城,半夜时分站在雪地里,额上竟沁出汗来。
“掩住口鼻,快!”
耳边听到越羲压低了的焦急的声音,呼延烈的嗅觉忽然回来了,黑暗中飘来一阵异香,他扯下颈上方巾捂住口鼻又绕到脑后打了个结,急忙去看越羲,后者已拿帕子将半个脸都遮住了,口鼻更是捂得严严实实,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蹲下身子抓起地上的雪就往面上抹,冰冷的触感让他们清醒了许多,呼延烈的五感又苏醒了。
不待两人起身,一股迅疾的掌风扫过来,呼延烈才推开越羲,迎面便对上两个仿佛从天而降的黑衣人。
“快走!”
呼延烈话才出口,身后变魔术般又冒出两个黑衣人,四人四面封住他,也堵死了他的退路。
数回合下来,呼延烈发觉这四个黑衣人功夫深藏不露,交手中只是缠斗,令他无力分神四顾,心知他们并未下杀招,绕是这样他也堪堪能敌住。想来这四人若是使出全力,恐怕自己根本自保都成问题,一面抵挡,呼延烈一面心内飞快将可能脱身的法子捋了一遍,竟无一条可行。
若只得自己一个,从这四双铁拳下全身而退是断无可能,然拼死杀出去也不是做不到,只是……
落在雪地上的明子早不知几时已灭了,瞅个空隙呼延烈纵身跃出包围圈,眼角余光扫过四周,哪里还有越羲的身影。
上当了!
这念头犹如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脑门,呼延烈心道不好,此时那四个黑衣人竟也停了手,其中个头最高的那人一声唿哨,四人闪身又没入了暗夜中,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扯下面上围巾,空气中的异香已散,呼延烈拾起明子试了试,其中一个尚有余温,取出随身的火折子点燃这个明子,借着火光查看起四周。
这是一个十字形的岔口,方才与黑衣人混战时所在的位置是十字的正中央,雪地上脚印纷乱杂沓,呼延烈发现了一块玉牌,应是黑衣人其中之一落下的,上头只得一个“春”字,拴着黑穗子,雕工精致,大约是他们组织的身份腰牌,将其收好,呼延烈分别往四条岔路查看了一番,其中南向的是早前来的路,另外三条路雪地上干干净净,一个脚印也没有,墙上积雪也不见有人经过的痕迹,越羲自己多半不会是从这边走的,要走也该是被人扛走的,若果然如自己所想,那劫走他的人轻功必定相当了得,照此看来,这伙人的目的一开始就是越羲,先引君入瓮,然后由那四个黑衣人缠住自己,第五人趁机劫走他。
再回到南向那条路,除了两人来时单向的脚印,并不明显的还有一片乱成一团的脚印,隐约看得出往岔路口旁边的破屋去了。
借着火光,在那一团乱中,呼延烈模糊能辨认出有几个印迹与来时越羲的脚印十分相似,大小也能对上,心头一动。
呼延烈走近那只剩下三面墙,无门无窗顶上通透的破屋,脚印就到墙根为止,越羲总不能是飞走的,而此处并无可供藏身的犄角旮旯,他到哪里去了呢?
“有人吗……有没有人……”
这声音从屋前枯井中传来,呼延烈一个激灵跳到井台前,俯身往下看,底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他往下喊话:“越公子,是你吗?”
“阿烈?阿烈吗?是我,救我,救我……”
听他说话气息微弱,应是受了伤,呼延烈放了信号弹,一面将腰上软鞭解下来,但不知越羲伤势及枯井深度,他又朝下喊:“越公子,你身上可有哪里痛?井底下情形如何?”
“我的左腿痛得很,不能动,旁的只有些擦伤……”他说得气续不上,停了停,“这井深大约是三个我加起来这么高,地下也结实,只是我站不起来。”
听到这里,呼延烈有了主意,他顿觉轻松了些,又喊:“越公子,我现在把软鞭一头放下来,你把它结到腰上我拉你上来,点火折子时小心些。”
说完,底下就亮起来,呼延烈看到越羲惊惶的脸,他将软鞭一头系上麻绳缠到井台边的石柱上,打了个巧结,另一头挽了个环从井口放了下去,大约火折子快燃尽时,把越羲拉了上来。
扶越羲坐下后,他的样子让呼延烈头皮一阵发麻,简直以为自己见了鬼,斗篷破烂不堪,衣裳上血迹斑斑,面孔惨白毫无血色,手脚冰凉,墨色眸子眼神迷离,显然是受惊过度还未恢复。
“越公子,我现在先替你看看伤势如何……”
越羲打断呼延烈,伸手抓住他,急急说道:“我的琴……我的琴……下面……”
“可是,你的腿伤……”
“求你……我的琴……那是师父给我的……”越羲情绪已有些失控,面上的伤痕,泫然欲泣的模样,嘶哑的嗓音让人心碎,他根本站不稳,却挣扎着站起来,要往井台边走,“你不去,我自己去……”
“越公子,你……别这样,我去就是了。”
眼前这张脸挂着泪,如梨花带雨般,便是铁石心肠见了也要心软的,呼延烈虽是莽汉外表但心地善良并非铁石心肠的那类人,自然也不例外会心软。
将软鞭在腰上缠了几圈,牢牢打了个结,呼延烈一手抓住软鞭,一手执了火折子,跳下去前,见越羲定定地望着他,笑着好言安慰:“越公子,不用担心,我会把你的琴拿回来的。”
越羲俊俏惨白的脸上变幻出一个怪异的笑,呼延烈心头一凜,后颈便挨了一记手刀,异香袭来,他跌落井底。
“阿烈,下去吧。”
这是呼延烈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