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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头七 ...

  •   7月29日,头七。不去坟地烧纸,爸要出去住,当晚家里必须留人。
      我们这里传说人去世后,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去世了,以为自己还活着,灵魂还未曾前往冥界,只在天地之间飘着。到了头七,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去世了这一事实。从去世之时到头七这段时间,称为“过阴”。
      头七这天,爸和我把洗过的妈的被罩床单全套好。这也是大舅嘱咐的,要在头七之前把妈的被子拆洗了,说头七时妈会回来看,如果脏她会不高兴。爸一边套一边说:“等你妈回来检查,一定满意。”
      头七晚上要买一个梯子放在烟囱下面,据说灵魂会沿着梯子爬到烟囱里,从烟囱里降到家里的灶台上。我下午上街给爸买短袖衬衫,顺便也买了梯子。仍然在董家花圈店买的,因为第二天一早要在灶上烧掉梯子,在楼房的灶台上想烧个梯子恐怕不容易,又不是农村的灶坑。所以在买时我就打定主意挑最小的买,不过男店员拿梯子出来时告诉我都是统一型号,不分大小。我一看,梯子由细秸杆扎成,只有一尺长左右,都是小的。买梯子花了5元钱。我拎着梯子往回走,当时正是下午四点钟,太阳还未落,从我身后斜照过来,在我前面投下细长的影子。手里拿了一架连通阴阳二界的梯子,可能是心理作用,街道和人开始变得有点异样。
      我所走的街道,是梨镇的后街。老梨镇有两条主街,南边那条,叫奉化大街,从梨城旧名奉化城得来。北边那条街,街北在很早以前曾是乱坟圈子。我没亲眼见过,小时候听妈说她听姥爷说的。大姨家曾在北街铁塔厂对面住了几十年。姥爷对他们家的位置非常不以为然,说是“活人在死人头上盖房子”。我就走在这条街上。过十字路口时余光觉得左侧后方来了一头毛驴。现在都是现代化了,农民进城也坐汽车,梨城多少年没见过牛马驴之类的动物在大街上走了,我诧异地回头去看,却是一对母女。我从一条小路往南街上拐,见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口的青石上,旁边的水龙头啪嗒啪嗒往下滴着液体,我以为是血,定神细看,却是水滴因为滴在房檐下的阴影里,所以颜色深了些。我走回家,把梯子横在仓房窗台上,和爸一起去接三舅。
      三舅早就表示头七要到我家来过夜,本想晚上和三舅一起吃饭,不过到他家楼下打电话,他却说桦姐已经来给他做了晚饭,二人吃过了。
      我和爸在李家特色包子铺吃了晚饭,我本想吃包子,但他家晚上不卖,就下了两碗打卤面。天气十分热,面条煮好以后用凉水过一遍,还是热气腾腾。卤是酱炒鸡蛋、黄瓜丝,我吃得有点多了。然后,三舅下楼,我们一起走回我家。爸和三舅走得太快,我跟不上,不住在后面叫等一等。
      到了我家,爸把梯子放在楼道里正对着烟囱的位置,藏得很隐蔽,在一根粗管子后面,我相信就算放一上星期,也不会有人发现。我还以为要放在外面窗户下面呢,因为抽油烟机的排风口从窗户伸出去。但是爸说放在外面太明显了,楼下的住家看了恐怕心里不舒服。他思虑十分周全,找的这个地方正合适。
      爸开门进了屋子。按规矩在灶台上放一碗水,烧三张纸。烧完纸,爸去单位睡了,我和三舅在家。我给他切了西瓜。三舅爱看电视剧,他看的电视剧快演完了,那天正好是最后两集。主角晚年被病痛折磨,却仍然坚持工作。他头发花白,身体虚弱,却仍然风度翩翩,每次医生为他治疗时,他都对医生说:“给你添麻烦了。”剧中的女主角是一个个子很小的女人,虽然头发已白,却长着一张小孩子般稚气的脸。三舅一边看,一边和我缅怀过往,说那时他五六岁,已经记事了。我妈从小身体不好,就是因为当是要全家到地里干活儿。当时她才两岁,大人们全都下地干活了,没人照顾她,被扔在家里。姥姥为了让她不哭不闹,给她身下铺了草垫子,身上盖着厚被,捂得暖乎乎的,小孩子一暖就爱睡觉,从此她因为过热而伤了肺,气管一直不好。三舅把剧中人物一一指给我看。他说,那年高考时,二舅和三舅已经毕业很多年,妈和四舅年纪小,正好赶上。当年他俩都考了上中专,成为村里的一件大事,人人羡慕。妈考上的中专,现在已经成为长春工程学院,四舅考上的中专,现在叫长春大学。2003年,长春工程学院50周年校庆,妈曾经回去,和她的同学们欢聚一堂。2015年,又有同学联系上妈妈,用□□发给她通讯录和聚会的照片。妈妈没有□□,我用□□接收了这些照片,把它们全洗了出来,寄回家去,母亲把它们放在枕边,不时翻看。那是她风华正茂的青春,是她最好的时光。直到临终之前,这些相片都不曾离开过她枕畔。母亲的一个中专同学特地加我□□。希望要一张母亲的相片作纪念。我便把在小珅婚礼上小兰妹妹给妈妈拍的照片发去了,妈穿着花衬衫,很精神地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个同学看了这张照片之后在□□上说:“你还是那么年轻美丽。”
      我和三舅一边看电视一边回忆母亲生平。母亲原名霞,她在傍晚出生,我想姥爷一家是因为看见了漫天灿烂的晚霞,所以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但母亲后来自己改名为梅。我小时候和母亲回老家,村里有些长辈就叫她“小霞子”。我问三舅,妈妈什么时候改的名字。三舅说,小学四五年级时。我诧异十二三岁时的母亲就有如此主见。三舅说,她从小就是凡事有自己主张的人。
      母亲在中专毕业后,工作地点选择了梨城,因为这里离家近。后来她提起这个决定,常说长春的同学工资开得比自己多,见识也更广,以此鼓励我离开家乡,到较大的城市去。小镇上的人们因为物质资源的匮乏,难免显得小气,有时候同一个公司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事们争夺一块压在桌上的玻璃板也会互相詈骂反目成仇。我看着这些事情长大,母亲的教诲也深深印在心上。少年时的我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离开这里。
      我对三舅说,妈说您小时候可厉害了,村里有只狗乱咬人,您就穿上靴子拎着棍子把它揍了一顿。她说有您这样的哥哥,学校里没人敢欺负她。三舅很得意地笑着说:“那只狗让我揍得,以后见我躲老远!哈哈……”他仿佛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眼睛里闪着奕奕的光采。
      我们说一会儿妈妈,说一会儿电视剧。三舅又问我的身体状况,我给他详细地解释了一下,他很关心。
      电视剧结束了,三舅也要休息了。他不肯在主卧睡,就躺在客厅的小床上。姥姥在我家时,曾睡在这张床上。他盖上毛巾被,泰然自若地睡下了。我问他要不要关客厅的灯,他一开始让关上,后来又让打开,说怕夜里上厕所摸不着开关。
      我也回到北屋,在床上坐着写了一会儿日记。因为这一夜是回魂夜,所以一时半会儿竟睡不着。写了一会儿日记,累了,才关灯休息。似梦非梦之时,听见三下敲门声。不是敲外面的铁门,而是敲我房间的木门。这扇门原本就大开着,这敲门声的含义,并不是要我开门。
      于是我知道,妈妈回来过了。

      (后来,我看大仲马在自传里写,他小时候父亲去世时,他正和姐姐睡在一起,半夜里,一个大声打在门上,他醒了过来。那扇门,也不是最外面的大门,而是卧室的门。他感到一阵冰凉的气息,像是父亲冰冷的指尖拂过他的脸,他就知道父亲去世了。读到这一段,忽然想起自己在母亲头七晚上的经历,觉得非常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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