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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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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这样的一生算不算值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与他仅仅一面之后结为夫妻。
婚姻是什么呢?她不明白,他也不了解。这样的年纪,又能知道什么呢?
她想,以后就要和这个人一起生活了吗?这种感觉很怪异。
他想,以后这个女孩就是我的责任了吗?年轻的他,倔强决定的担负。
十六岁的她,十五岁的他,就这么简单的被一根叫做婚姻的线拴在了一起。男孩和女孩一夜之间成长。
他们踉跄走出一条路。有了子,有了女,然后有了媳,有了孙。四十年,跌跌撞撞互相扶持。
他们是人人称羡的夫妻,家庭和乐,事业有成。
她的绣艺远近驰名。年轻的时候,她绣过无数条手帕无数双鞋子数不清的被面窗帘门帘嫁奁。那些绣色精巧细致可夺天工。
他的木匠手艺也名气不小。如今他已从一个小木匠成了一家规模不大但利润可观的家具厂老板。可算是名利双收。
可是她老了。眼睛花了,戴上老花镜也做不了细活了。热气腾腾的家常菜他吃了四十年也腻了。连他以前搂惯了的肩背也佝偻了。儿女们都大了,不需要她照顾了。媳妇专门在家带孙子,不劳她操心。家用也早已不需她的补贴,她的家常菜,他也很少动筷了。
这一生,是不是就要这样冷冷清清的结束?她对生活从来不会绝望,但也很少有希望。是麻木吧?反正不管怎样,日子总要过。恍恍惚惚四十年就过去了,是不是再恍惚个一二十年,这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他竟不容她再恍惚下去了。
他的手已跟新婚夜的那双小心翼翼牵着她的单薄手掌不同了,变的厚实,宽大,以前做活留下的老茧仍有痕迹,再没有当年的单薄瘦小。只是,也再不曾牵她的手。
她的手也已与当年的小巧如玉不同了。针扎在手上,不会有疤,但会留痕。她的手干枯发皱,过早的衰老了。连她自己看了都忍不住惨笑。
所以,当看到他的手牵着一双细腻白润的手是,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怔忪在当下。
该佩服她身为女人的直觉还是该痛恨?
她连恍惚度日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儿子都近30岁了,已经可以反过来护着她了。恶狠狠的瞪着那个年轻的女人,咬牙切齿:“敢进我们家大门一步,我砍死你!”
年轻女人以一种弱不禁风的姿态站在门口。他心疼了吧,送开相握的手,走进她:“让她进来。”他知道儿子一向最听她的话。
“为什么?”她笑了,笑的他渐渐狼狈。为什么她要请一个陌生女人进自己的家?为什么他竟然可以开这个口?一个男人,竟然可以呵护一个女人的同时狠狠剜另一个女人的心。这个时候,她比门外的女人更无所适从。
“你还笑!笑什么笑!”他的口气凶狠起来,巴掌高高扬起。
“你敢!”儿子的声音几乎掀翻了房顶,太阳穴的青筋跳起。儿子长大后第一次顶撞他:“我杀了这个贱女人!”
她的背脊直挺,头高高扬起,眼睛一眨不眨的的看着他。想不透,40年的夫妻情怎么就这么轻易被舍弃。
他的掌化为拳,重重砸向儿子的肚子。儿子流泪了,没有还手,仍是死死的盯着门外的女人,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你进来。你进来试试。你进来试试啊!”
疯了,都疯了。
那个女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却打翻了她整个世界。
她又恍惚起来,肩背生生的疼。一手覆上儿子颤抖的拳:“宝,何苦为难她……”
身子慢慢瘫软,迷蒙中看到小女儿推开年轻女人冲了进来:“妈!妈!……”
谁背起她往外跑?是儿子……还是……这肩膀……呵……不是他呀……
再醒来,她在医院。肩颈处是厚厚的石膏。女儿趴在床边浅眠。
抬手,叩叩敲两声,闷闷的响。她又缓缓闭上眼,眼角有闪烁的泪光。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女儿醒了,抓着她的手:“妈……妈……你遭了多少罪呀妈!”
她无奈的睁开眼:“没事,不就是钉了两根钢针么,不怕,妈和针打了一辈子交道了。”
女儿却还是哽咽:“妈……没有你我要什么家……爸他……”
她看着女儿抓着的如柴的手,叹道:“还争什么争啊……我老了……争回来了又能再活几年……看吧……贝儿……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啊……”
四十年,近三十年她都在低头做着针线,怎么能不老呢?她的心只在丈夫与儿女身上,从没想过自己,怎么能不老呢?
她也曾是他的如花美眷呀……
出院了,她避开儿子女儿,不甚熟练的拿起电话,拨通那个一直牢记的号码唤他回来。
“我可以和你离婚。”她坐的笔直,目不斜视,开门见山的说。
他错愕的愣了下:“离婚?”
“离婚。”她重复,“两不相干,互不相欠。”
“你?”他犹豫,他以为她的心里根本不会有这两个字,可是,这两个字竟然从安分了一辈子的她口中说出来了.面对她的决绝他有点不知所措,可是看到她高傲的神色,却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你要什么?别太过分就行。”
她的唇快被自己咬裂了:“我要房子,钱你带走,我活着,不准别人踏进我家一步。”
“就这样?”他怀疑。
“后天到颈椎医院去一趟吧。”
儿子儿媳和女儿对他的决定表示反对。诧异于她连争取都没有就轻易放手。她实在不像是这样的人。
她确实不像是这样的人。
是贝儿陪她去的医院。
老医生皱着眉头对他说:“没有办法了,这是三四十年累积的骨刺,还有十几年的旧伤,现在也只能用这种笨办法了,也许过几年科技进步了会有新方法。”
“三四十年累积?”他喃喃道,然后疑惑;“什么十几年的旧伤?”
她微笑,脸上有些许红晕:“是砸伤,忘了吗?存货压的厉害那年,被床头柜砸到。”
颈骨裂了一条缝,是儿子在床边照顾她,他忙于生意,并且,从那一年开始发迹。而这伤,本该是他的。
“贝儿。”她唤女儿。
女儿不情愿的从手袋里拿出协议书,愤愤的塞给他:“那,给你,签了字的!”
她转身,在女儿的搀扶下离开。
看着她渐渐走远,他像是有些慌神:“桂……桂芝……”
她停了一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有些不自然的在转角消失。她要他记得她的好,记得她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她要他知道他究竟失去了什么。并且,记住她至少不惹人讨厌的离开的样子.连名字都这么俗气的女人,想法自然俗气。
“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女儿按捏着她的颈,“想让爸内疚还是放心?”
“贝儿……”她叹,放松了肩膀,僵直的转身,“你长大了,懂事了不少。”
一年多以后,她段段续续的对儿子说:“宝……好好待媳妇……别轻易……放手……她是你选的啊……"
拉着女儿的手,她叹息:"贝儿……别学妈……妈不成才……好好照顾自己……妈是不能回头了,可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最后一句,她说的格外清晰:“他给的,都还给他吧。”
火化以后,女儿在骨灰里找出那两枚钢针,交给他。
“钢针钉进去以后,妈的脖子就不能动了,妈是真的不能回头了。以后,这个家就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了。”
女儿提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头也不回的离开。
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就像是他其实不过出差回来一样,可是,再也没有人会拍打他一身的风尘,说一句你回来了.
心里空落落的,好象听的到水珠砸上湖面的声音.
我回来了.他颤抖着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慢慢的蹲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爱是恒久的忍耐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