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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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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又去。
这夜我在飞鸟舍守夜当值,燃了油灯,和同龄女孺们在那内间翻花绳,眷抄字帖,典侍姑姑、命妇们在外间闲话,约莫酉时二刻,听闻有人掀帘而入,乃是梅香姑姑的情人,那内务大辅中原君,面色不大好,只今日在那帘下盘膝坐好,方道:“太政大人殁了。”
同伴嬉闹间,我停下手中毫笔,听闻外室一阵沉默,女人抬起衣袖轻遮眼睑。
“怎么会,那位值得尊敬的老大人,前些时日诵经之时,还在殿外见得,精神矍铄与端着鸟笼的大纳言闲谈,好得很。”
“殁得蹊跷。”中原君摇摇头默然不语,摘下帽子,放在一畔。
“当时太政大臣身在奈落大人府宅宴饮,好端端的不知怎的就殁了。”
“生死由命,世事无常,如此便是那樱花凋零,令人惋惜,比之却又有什么好嗟叹的。”一声轻叹,典侍姑姑已是焚上沉香,面露哀戚,如此絮絮言说。
“后日便是太政大人的丧礼,我与朝人打算去祭拜,尔等可否要同行?”
“老大臣一生行善,为西国肝脑涂地,至老迈之年,却落得个匆匆的下场。我辈亦曾沐浴老大臣恩德,举孝不得,祭拜一番让老大人好去,又有什么理由推辞呢。”
“如此,我便派舍人明日亥时初刻与飞鸟色接应你们。”
“有劳大人了。”
“典侍姑姑,”一袭谈话被轻声打断,众人纷纷看去。
烛光殷殷,我轻推隔扇,露出身形来,膝跪在地施礼,复又抬起首来:“桔梗不济,也想与诸位大人同行,祭拜一番老大臣,不知可好?”
“这,你年纪尚小,万一沾染上不好的劳什子…….”姑姑有些为难的侧眼去看大辅大人。而烛光下,那男人打量我几眼,半晌,却是叹一口气:“难得女童小小年纪有此等心意,比有些男儿都强。”末了又看我一眼,方笑道:“无妨。事出特殊,便一同前行吧。”
典侍姑姑面露喜色对我轻颔首。望着烛光下的诸位大人,我内心涌起一阵暖流,轻叩首道:“是。”
后日一早交卸差事,我穿上一身缎子素白的唐衣,边角樱花印染,和同行的女官内侍在飞鸟舍角门汇合,舍人已将牛车牵来,我随典侍姑姑,内室女官们坐一辆,车身轻颠簸。车身内安静的很,还有人小声抽涕。在牛车通过待贤门的门槛时,车身摇晃,凉风卷起车帘,我从牛车的帷幕望出去,那建春门外南侧的左卫门阵,聚著许多殿上人,故意逗弄舍人们的马取笑。
梓山之弓11
第八章中
我轻放下帘帷,轻垂眼睑。
姑姑轻看那孩子一眼,抬手轻抚她的发,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子在想些什么。
一路之上,牛车轱辘声轻响,行至大路,方见得两畔皆是路祭,除各家大人所立的祭棚,还有西国百姓自发搭起的路奠,从东头一路绵延至西头,好似没有尽头一般。
达官贵人的马车驱行而至,我等皆退避,复又前行,一路姑姑命妇们谈到:“呀,那是中纳言大人的马车。”“你怎么知道?”“上次中纳言大人来宫邸,我便远远瞧见过,喜好在车身之上簪戴棣棠花束的,也只有中纳言大人了。”“瞧,那不是柴火大人的路祭,那位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可不是,去岁陛下自石清水八幡宫行幸返归时曾擢升了柴山大人的官职,听闻原是他讨得琼花殿女御的欢欣在陛下身边美言,大家都说他尽会溜须拍马。”“呵~!”
“哎,那是东宫世子大人的马车罢。”“能从正门入这府邸停在内庭的,想来也只有东宫那位大人了。”
“老大臣膝下无子,只有几位正室,妾世所出的小姐,并上几位夫人,遇上这番时态,已是寒风摧花砭骨,没一个能做主的,老大臣身为世子大人太师,缘由恩德,昨晚,世子大人便前来亲自守灵调停诸事。试想世子大人,可是这未来的东宫之主,多么尊贵俊秀的人物,原无须亲自前来,只肖指派亲信遣来代替举哀即可,可世子大人竟力排众议,亲身前往,戴孝举哀,心地仁孝,乃真是天下男儿的典范。”“是呀,论此殿下可真是世间一等一的人物呀。”“世间有此男儿,夫复何求呀。只可惜,性子委实太过孤傲了些,不好接近呀,如此,虽是容颜绝代,倒比不过其它几位皇子了。”
“嘘,切莫碎嘴,当心没得被人听去回头给做个筏子,穿小鞋儿,套在里面出不来咯!”车内没得又是一阵哄笑。
牛车声轱辘阵阵,有车前草在木阶边摆郁郁。
听闻众位女官的闲谈,牛车已是一路驶到府邸近处,一路之上皆是停放的各类马车牛车,我们只好趁着雪色将车停靠在路旁,步行而去。我随着姑姑们,头戴市女笠遮住面庞,身上的披肩遮住风雪,只那眼前轻纱晃动。轻侧眼看去,连夜熬夜周转,路边那些舍人脸上的粉往往已褪落,白粉不及之处,斑斑驳驳,一如黑土之上的残雪,当真难看极了。
宾客们陆续从大门进入,我望一眼那高高悬挂的太政匾额,沾染上些许飞雪,呜咽的哭灵之声穿过长长的穿堂飘散在风里,昔时客如云涌,权倾天下的宅邸,如今也随着太政大人的离去,一同没落在这场荣京大雪里。
我想来,只是疑惑,只是想看一眼,当这曾经叱姹风云的一生落幕,会是什么样的景致,
只是想瞧一眼,拼搏一生,舍弃许多,那么到头来,得到的,是不是有那么一点不同。
而我只看到一座灵堂,停着一口四方二寸长的棺材,除此之外,我看不到其它,亦或者,再也,没有其它。
“爹……爹,您醒来看一眼女儿啊,您不是答应要牵着女儿的手,将女儿送上喜轿吗,您还没有看到女儿披上嫁衣的模样,怎么能就此离开。您走了,女儿以后受了委屈,该回哪里去,又该向谁去求助去依靠?爹,您骗女儿,爹,爹,醒醒呀,您,竟是不要女儿了吗?”在启灵官之时,藤原家的小姐披发散面扑倒在那棺材之上,以命相搏,不放棺冗前行,只一遍一遍声嘶力竭的低语,一遍一遍,用枯槁的手指抚摸过那棺材的脊面。
祭拜完香火,站在灵堂外,我隔着纱幔看着这一切,阴霾的天,落下纷飞的雪。姑姑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没有说话。
“小姐,人死不能复生,还请您放手,让老爷好走罢。”抬棺材的藏人,悲怆的宽慰自家小姐,让一个爱着父亲的女儿放手,却换不来回答。
场面有些胶着,退不发丧,延迟接下来的运转,等待皆棺的人,搬棺的人,皆是无奈的皱了皱眉眉。有女伴夫人向前劝服,却没有人能够亦或敢于推开小小姐。
而在此时,我看见一只修长冷白的手,轻覆住那棺前女子的肩,然后用不容置喙的力道,将那女子拉入怀中。银发如雪,在灵堂前起伏跌宕。
她偎在男人怀里,闻到淡淡的梅花冷香,轻一滞,空洞的眼轻望向眼前那端庄俊美的男子,瞳仁亮了一下,嘴中有些不确定道:“殿…..殿下?”
那世子眉若远山,让红梅留恋,有落雪沾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一双金曈拢尽天下春偏生个淡漠,显得有些许不真实。
“莫怕。还有我在这里。”他轻声道,“所以放手吧,让老太傅无有牵挂的前行。老太傅放心走好。本宫会给您的女儿一个依靠。”
那女子呜咽出声,梨花带雨哭倒在世子怀中。攥着那棺木不放的手也在此时松开了,他抬眼向那启棺的藏人递个颜色,本愣在那里的藏人立马心领神会,抬手做手势,一行人将沉重的棺材重新启起。
送灵继续进行。而我望着堂前那人的背影,有些出神。
“桔梗,桔梗,走了!”典侍姑姑摇一摇我的肩,我方回过神来,忙答应着,尔后转身离去。
却在走几步之后停下,再次转过头来,隔着纱幔望去,尔后在典侍姑姑的呼唤下,顿一顿,选择转身离开。
我想,能与那位大人比肩的女子,该是多么的举世无双,倾国倾城。
命运的红线一旦交轨,便再也无法分开。
那是我记忆之中第一次望见那个姿态淡漠的世子大人,彼时他一袭银发,倨傲优雅,宛若华美的十六重樱,只供人膜拜瞻仰。
而未曾盼想,我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瀚宫一粒的小小婢女,也终有一日,能与那位大人不就此擦肩而过,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