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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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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萦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鲜红的凤仙花汁涂在指甲上,浓浓的抹上一层,艳丽的红,就这样耀花了人的眼。她会伸出细白修长的手,迎着阳光十指张开,碎金子似的光芒就透过指尖撒了下来,照上她牙白臂膀,乌黑发丝,以及那微阖的美丽的眼。
“如萦,你真漂亮。”子沉常常这样说,然后用一种近乎膜拜的神情看着她,就仿佛她是最珍贵的神柢,他会吻她,拥抱她,抚摸她每一寸肌肤,但只是这样。
“如萦,你美的让人不忍心让你受到一点点伤害。”子沉总会在最后放过她,然后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她,她会微笑,继而与他对视,子沉会逃也似的离开,可是过不几天,他又会再来,对他而言,如萦就如同最美丽的罂粟,知道有毒,却不能摆脱。
“我和子沉是清白的。”如萦说,可是没有人相信,如同所有人都知道城外的蔡河又黑又臭,他们不相信那河里会有干净的鱼。
同样,他们也不相信如萦的话。
一个富贵坊的花魁,说自己和一个男人是清白的,这很可笑,不是么?
如萦也觉得那很可笑,可是她却笑不出来,因为那都是真的,她和子沉是清白的,虽然这只有她知道。
“子沉,你不该再来这里。”如萦半倚在床上,长发蜿蜒及地,朱唇微启,星眸半开,一脸的倦容,昨夜的客人叫她一宿无眠,今晨尚在补眠,子沉却破门而入,“你爹会来找你的。”
子沉的父亲官居太常,素来家风严禁,自从知道子沉夜夜留宿富贵坊,几乎气的要和这儿子断绝关系,足足在床上病了许久。那一阵满城的人都在传这件事。三姑六婆的在传,大姑娘小媳妇在传,年纪大的在传,年纪小的也在传。
整个城的女人都在传!
如萦,富贵坊的如萦,那个长的像天仙一样的狐狸精——如萦,整个城的女人都恨之入骨的如萦,不知使出了什么狐媚手段勾搭了太常家的公子,把陈公子迷的神魂颠倒,把陈太常气的卧床不起……平日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她们都能给说的绘声绘色,何况这次证据确凿,铁板钉钉,更是传的没了边际。
她们妒忌她,妒忌她的美丽,妒忌她的才华,最最让她们无法容忍的是自家男人看见如萦时候的眼神,这一切都让她们恨不得吃了她。所喜,她只是一个妓女,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妓女,这让她们在她面前稍稍找回了点颜面。
“为了这些事生气,那我早就气死了。”如萦如是说,在听到侍女传来的消息时,只是微微的笑,她一贯如此,说她清高也好,说她自傲也罢,她学不来泼妇骂街,也不会对镜垂怜。
“我的心是干净的。”她对子沉说,“所以,我是干净的。”他记得她说话时的语气,神情平和,没有喜悦,也没有悲切,仿佛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他喜欢她这样的神情,又害怕她这样的神情,好在如萦并不常常这样,更多的时候她会笑,笑的花枝乱颤,笑的含羞带怯,笑的让你去了三魂六魄,笑的让你眼里只有她——如萦。
这样的笑容没有人能抗拒,子沉在心里告诉自己,所以当如萦撑着碧色的伞,缓缓走过天街边的小径,两边酒肆里所有的男人,都争相观望,平日斯文的人也在这时变的疯狂,他们会打架,会谩骂,只为抢夺靠窗的座位,而如萦,就在他们眼皮低下缓慢而轻盈的走了过去。
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没有例外。
直到,如萦遇见了仲康。
如萦遇到仲康就像是命里注定,如果以前有人告诉如萦,她会跟着这样一个男子,他肮脏,他贫穷,他一无所有,他甚至没有一个读书人该有的风骨,她一定会笑话那人说胡话,但是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命运的神迹,这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在她尚未做好准备的时候,她已经被迫的接受。
“我以为月老早已把我给忘了,原来他只是睡着了。”如萦眨眨眼,笑的一脸顽皮,她很少流露出这样的笑,真切,天真,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父亲宠,母亲爱的小姑娘。
“你真的确定你爱他?”子沉看着她,低低的问,如萦是他的宝贝,而现在,他正感觉她渐渐离自己而去,越走越远,“他救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也许你只是感激他,也许你只是同情他,你真的确定你爱他?”
子沉反反复复的问,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的罗嗦,就像,他的父亲。
“子沉,我确定。”如萦笑着回答,“等他伤好了,我会和他一起离开,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这里。”她随手把玩着茶杯,薄胎的定窑瓷,隐隐的透光,映上如萦白皙修长的手指,那鲜红的凤仙花汁,显得越发的夺目。
是的,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她不喜欢这里,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柳家早已没落,就是有一些远房亲戚,也不可能因为这么一个罪女而得罪当朝权贵,何况他们身后的女人也必定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没有谁能容忍自己的丈夫躺在别的女人怀里,尤其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
所以当那个权贵想把如萦收做第十房姨太太的时候,他家里所有的妻妾前所未有的统一,她们暂时放下彼此仇恨,共同对付一个可能成为威胁的女人。
没有任何的意外,如萦,被卖到了富贵坊。
二.
子沉很早就认识如萦,当她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了她,东街巷很短,前后不过百米,左边是陈家,而右边就是柳家,他们是邻居,也是打小在一起的玩伴。他常常想,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也许如萦会像所有的平凡女人一样,嫁给他,然后他们会生许多的孩子,孩子渐渐的长大,孩子的孩子出生,会叫他们爷爷奶奶,或是外公外婆。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假设,毕竟这世上不存在如果。
“我可以去求我爹,他一定会有办法。”在如萦刚刚被买入富贵坊的时候,子沉这样对她说,然后不等她的回答,就急匆匆的跑了出去。可是这事,却再没了下文。
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他爹能救她,他就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柳家倒台,毕竟当初他们两家是如此的要好。她清楚的记得那一天,那天是她最后一次踏进家门,府里众人早已四散,破落的院落入目皆是凄凉,她看到儿时嬉戏的秋千早已枯藤缠绕,看到曾经的亭台楼阁早已布满了灰尘,她看到柳府的牌匾,那曾经高高在上的牌匾被摔在了地上,一分为二,她还看到了陈太常……他就在街巷的那一头,冷冷的看着她,曾经温暖的眼神早已不见。
他只是站着,什么都没有说。
他站在台阶上,而她,站在台阶下。那一格台阶,就像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他鄙视她,她知道,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的眼神,他的姿势,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他鄙视她。
她是罪臣的女儿,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常!
她什么都没有说,默认了子沉为她做的这一切,他会知道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不能由她来告诉。
“如萦……你真的不能留下来么?”子沉有些激动,“他不能给你幸福的生活。”
如萦笑了,似乎有些无奈,就像一个母亲面对顽皮的孩子,“子沉,别傻了,我知道我要什么样的生活。”
“可是你得风餐露宿,你得跟着他吃苦,如萦,这一切你都想过么?”
“我的父亲也曾是一个教书先生,他最穷的时候,甚至连一个烧饼都买不起。”如萦正色道,“穷没有穷一世,富也没有富一生,子沉,这道理你应该明白。”
当她决定了要去做某样事情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让她回头,子沉明白了,所以他沉默,只是尽他最大的努力,帮助她离开。
“子沉,你是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她很感激他所作的一切,关山路茫,也许以后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阿萦……”他有些伤感,低低唤了声她的小名,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呼唤过她了,如萦的眼眶有些发热,她知道,她该和他说些什么,让他忘了自己,让他早日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祝福他生几房孝子贤孙,也许下次他们再见的时候他们都已是绿树成阴子满林,她想,她该笑着说,然后转身,可是她不能,眼里的泪几乎要滴下来,她要很努力才能生生忍住。
“好好待彩萍。”这是离别前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如萦已经走远了,就像脱了线的纸鹞,飞向目不可及的远方。
她终于自由了,子沉告诉自己,仲康会对她很好。
那以后的每一天子沉都这样和自己说,所以当他再次见到如萦,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子沉,早!”她微笑着与他打招呼,如同一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一身的破衣烂衫,却依旧干净的像是天上的浮云。
他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的如萦,他那美丽而高贵的如萦,正挽着一个篮子,当街叫卖,她卖的是她自己织的布,自己种的菜。
子沉觉得眼睛里酸酸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如萦……早……”
“青菜……新鲜的青菜……”她吆喝着,就像是这条街上最寻常的主妇,每天为了生计忙碌着,“子沉,帮我把它往旁边挪挪。”她朝他笑笑,随手指着边上放满了青菜的篮子。
篮子很沉,子沉无法想象如萦是怎么把这些菜给种出来,又是怎么样无可奈何的上街叫卖,他一把拉住她;“如萦,跟我走。”
他要带她离开,他的如萦应该是穿金戴银,唤奴使婢,应该是养于深闺之中,手持牙骨团扇,而不是像现在,站在这流满了恶臭积水的地上,手里拎着满是青菜的篮子,而这些菜,还是她亲手栽种。
他无法接受!
“子沉,不要闹了。”如萦挣开他紧抓着的手,“我是不会和你走的。”
“这里不适合你!”
“难道富贵坊就适合我?”如萦笑了笑,“子沉,我现在过的很好,你不用替我担心。”
“可是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就和他们……”子沉指了指边上喝醉的醉汉以及衣着破烂的乞丐,还有那些做着小买卖的女人,“你怎么能和他们一样!”
“他们也是人,我也是人,世人生来平等。”
“如萦,你看佛经?”
“恩。它能让我的心变的安定。”而她,是如此的渴望这种安定。
如萦说这话的时候语调低沉婉转,仿佛只是在耳边轻轻叹息,子沉不由的想起了彩萍。
“子沉,见到你,我就觉得很安定。”彩萍常常这样说。
三.
彩萍是子沉捡来的,一点不假,就是在大街上捡来的,子沉第一次见到彩萍的时候,她瘦小的就像只猴子,用一双脏兮兮的手拉住他的衣摆,只为了向他乞讨一些糊口的粮食,她太饿了,如果再没有吃的,她一定会死掉。
她的眼睛很美丽,有些像如萦,子沉告诉自己,然后就把她带回了府里,如同带回了一只小猫,或者小狗。每当他从如萦那里回来,他总会去彩萍那里坐坐,有时是说说话,有时是喝喝茶,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无法忍受,接着微醺的酒意,以一种微微不容拒绝的姿态占有了她,他看到她的挣扎和抗拒,听见她的哀嚎与哭泣,可是那一切只是让他更加的疯狂,他爱如萦,爱的无法自拔。
沉沉睡去之前,他紧紧抱着她,“如萦……”
那以后他变的害怕见到彩萍,他不再去她住的小屋,他逃避似的远离有关彩萍的一切,仿佛这样就能抹杀他所做的错事,可是老天爷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彩萍怀孕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生了个男孩,但是很快就夭折了。
他再也不能无视她的存在,她是他孩子的母亲,虽然只是曾经,但这毕竟是不可抹杀的事实,他对她变的殷勤起来,偶尔也会去她的小屋坐坐,一切就好像回到的最初。只是彩萍不再哭,不再笑,更多的时候,她会用一种冷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控诉他的罪!
他是有罪的。
老天爷知道!
“彩萍……还好吧。”风从发丝间吹过,撩起她额上的刘海,无意间露出一个指甲大小的疤痕。
“老样子,身子时好时坏。”子沉回答,指了指她的额际,“这是……”
“不小心撞的。”如萦随手揉了揉,轻描淡写,继而问道,“去我家坐坐么?我请你喝茶。”
子沉曾千百遍的幻想过如萦生活的地方,可是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是如此窘困,贫寒。家里没有任何一件像样的家具,桌子的脚是坏的,椅子稍微好些,只是人一坐上去就左右的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唯一一件像样的东西,便是放在床上的针线箩子,各色丝线倒是齐全。
“我要靠它过日子。”如萦说,
“仲康呢?”
“走了。”
“走了?!”子沉猛的站了起来,也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怎么了,唯一的一个椅子就这么散了架子。
“他有权力去寻找他想要的生活。”如萦说的很平静,就像秋日的池水,不泛起半丝波澜,“子沉,你弄坏了我唯一的椅子。”
她指着地上,一脸的苦恼,“看来我今天要站着吃饭了。”
当冬天再次来临的时候,彩萍又替子沉生了个儿子,这一次孩子很健康,可是彩萍却像是耗尽生命所有的能量,一天比一天的衰弱下去,她常常会睡过去,偶尔清醒,更多的时候是呆呆的盯着小屋的大门,子沉天天去看她,就像是最体贴的丈夫。
他不爱她,但是他愿意照顾她。
她渐渐连说话都变的困难,像是预料到自己时日无多,每次子沉来的时候,她总是冷冷的望着他,直到有一天,她告诉他,她要见如萦。
她要见如萦。
她要见一见这个让子沉心心念念的女人,见一见这个让自己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却从没有见过的女人。
她要知道她是什么模样,那么等她死的时候,她的怨恨也能有一个明白的对象。
有谁能拒绝一个临死之人的最后要求?
子沉不能,如萦也不能。
“如萦……”彩萍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恨她!
如萦知道!
一如当初她自己痛恨那个富人家的女儿,因为她,带走了她的仲康——她的丈夫。她记得他把她推在地上,鲜血从额头留下,而他却是头也不回的和她一起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
仲康走了,带走了她生命的一半。
而子沉,却拿走了彩萍的全部。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刽子手。
她杀了彩萍,她和子沉一起,杀了彩萍!
她是有罪的。
当柳树抽出了第一根嫩芽的时候,彩萍被葬在了东郊的山上。
“如萦……是我害了彩萍。”彩萍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子沉都生活在一种自我的意识之中,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总是反反复复的说,是他害死了彩萍,有时会大笑,有时……也会大哭。他不理会孩子的哭泣,不理会老父亲的哀号,只是这样……
“子沉,这不是你的错。”每当这时,如萦总会紧紧的抱着他,把他的头放在自己怀里,她会哼唱一些小时候的歌谣,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就像……他还是一个孩子,“子沉,这是彩萍的命,不是你的错。”
“真的?”
“真的。”
“如萦,你笑起来真好看。”子沉常常这样说,即使在他神智最模糊的时候,“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的快乐?”
“子沉,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人,也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有些人,有些事,是我们可以改变的,而更多的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它们在这个世界上,就像……”如萦笑笑,轻轻的说,“就像城南的那座山。”
“城南的山?”
“是的,城南的山。”如萦回答道,“子沉,我们不可能挪动那座山,就像我们不能让那些人,那些事为我们作出改变,所以我们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心。”
“如萦……那样,会不会很难受?”
“会,但是习惯了就好。”是的习惯了就好,头微微又有些痛,如萦随手揉着,那是自那以后落下的病根,也许这一世,再是好不了了。
四.
彩萍的死在子沉心里插下一个解不开的结,而仲康,则是她额头上永远不会磨灭的疤痕。
她第一次见到仲康,在一个晴好天气的午后,很老套的情节,她被几个小混混欺负,而仲康——救了他。她不知道当时他拿来的勇气,只是在他为自己挨了好一顿打之后,她把他带回了富贵坊。他是她的恩人,她想,她总得报答他。
他不要金银,不要珠宝,他什么都不要,却只是在伤好以后,常常痴痴的看着她,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因为她常常在子沉眼里看到。他会憨憨的笑,傻傻的帮她做事情,只要她偶尔抬头望他一眼,他就会乐上一整天,也许自己就是爱上他当时的质朴,也许自己是爱上他当时的憨厚,也许……她只是喜欢他那种痴痴的眼神。
所以当梦里也反复出现那殷殷笑容,他的身影便刻上了她的心房。
“如萦,我带你离开。”仲康很认真的说,“你和我走吧。”
“好。”她已经太累了,是如此迫不及待的渴望一个家庭能带来的温暖,所以当仲康提出要带她离开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仲康是爱她的,如萦常常这么和自己说,即使在他离开之后,她也坚信着,为了曾经他们的百般恩爱,为了早已消失在梦里的痴迷笑容,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它们统统敌不过贫穷,贫穷能磨灭一个好男儿的志向,让一切壮志豪情化为虚无,让他可以为了一文钱而在大街上和人讨价还价。他再也忍受不了,他选择离开,和那个并不美丽的富人家的小姐一起离开。
他没有错,错的只是贫穷。
很久以后,当如萦想通了这个道理,她便不再悲伤,她开始自己种菜,自己织布,她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她还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的,只要活着,大家都健康的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萦一直这么想,她每天做相同的事情,她种菜,织布,卖菜,照顾子沉和子沉的孩子,偶尔,她也会去看看陈太常。虽然他依旧厌恶她,如同她永远都忘不了他那是的眼神,但是他是子沉的爹,最重要的是,他老了,老的几乎都要走不了路了。
当冬天的第一场雪缓缓飘落的时候,他在睡梦里永远的离开了。也许是父亲的死再次刺激了子沉,他开始慢慢的清醒,他帮如萦一起做事,一起照顾孩子。
他依旧会常常看着她痴痴的笑。
他会说:“如萦,你嫁给我吧,我不会再让你吃这么多苦。”
子沉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正抱着他的儿子,他和彩萍的儿子,孩子两岁,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
“子沉……”这已是子沉不知第几次提起婚事,如萦总是推托,她不是没想过找一个人安稳的过一生,只是子沉……有很多东西,错过了就是一生。
比如子沉。
“我爹都已过世了,如萦,你还在担心什么?”
“子沉,彩萍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她低下头,无声叹息。
“这个世界不会为我们改变……如萦,这可是你教我的…….”子沉道,忽而得意的笑了起来,“也许彩萍已经在天上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正幸福的生活着。”
他的口才越来越好,而她,则更多的是沉默。
时光如同离弦而出的箭,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出了老远,彩萍的孩子——阿航,已经慢慢的长大,而如萦和子沉也一天天的老去。
阿航叫子沉爹,叫如萦娘。没有人这么教过他,可是从他开始说话,就一直这么叫着,再也改不了口。
每天如萦都会拿了菜和布上街去卖,而子沉却是空置了家里的产业,搬去了如萦的隔壁,那样一间小屋子,相互的照应,他一直不想接管家里的产业,是他父亲希望他那样,现在父亲去世了,他便安心做起了闲人,偶尔他也会帮着如萦一起卖卖菜,一起吆喝。
有时是他一人,有时阿航也会来帮忙。
街坊邻居总以为他们是一家人,见着如萦总是叫她陈夫人,一开始她还会红着脸辩驳几句,可是大家却总是不相信,于是日子久了,也就懒得解释了。
那只是一个称谓而已,如萦告诉自己。
“如萦……”子沉站在她面前,提起放着地上的篮子,“阿航明天去京城,今天早些回去吧。”
她跟着他慢步在街上,身后偶尔传来婆子们的说笑声,她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如同她们不明白子沉为何要放下那么大个产业,搬来这个小地方,她们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日日上街卖菜,在她们看来陈家的富贵足够享用一世,大不必如此辛苦。
她们日日夜夜的猜测,然后相互诉说着自己的结论。
“夫子好。”一路上不住的有年轻人经过,叫着子沉,自从辞官后,他便安心当起了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
“陈夫人真美。”他的学生都还是孩子,有时候说话也会没有遮拦,如萦听了脸上微微泛红。
“陈夫人?”子沉笑了起来,看看她,却带着些微的惆怅,“子沉不知何时才能有好福气,娶这样个天仙似的夫人。”
这样的话他几乎年年说,可是她,却总不答应。
阳光照在他的额头,她看见岁月在他脸上划下深深的刻痕,看见原本漆黑的眼眸已没有了年轻时的光彩,看见他鬓边闪过几丝银白……
子沉老了。
她也老了。
这些年,她一直在坚持什么?
尊严,清白,或是内疚……
她忽然发现当岁月流逝,这一切都会化做尘,变做灰,这一切的坚持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想,她一定是累了。
“你现在就有这样一个好福气。”如萦愣愣的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抚过他鬓边的白发,“子沉……原来我们都已经老了。”
“如萦……”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傻傻的看着她,眼里满是惊喜。
“子沉,我老了,而且很丑。”
“我喜欢。”子沉拉住她的手,就像他们年轻时候那样,“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不会后悔?”
“不会!”
远远的阿航走了过来,想是见他们许久未归,“爹,娘,快回家吧。”
回家……如萦朝子沉笑笑,“我们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