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妾》步不苏

2、褒姒

　　我是祸国妖姬。关于我的身世，像一团迷雾，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何妖物。
　　听宫里的老人说，母亲怀我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媪了，她在宫中待了一辈子，连大王的面都不曾见过，却不受而孕。
　　这是宫里的稀罕事，也是宫里的忌讳，母亲执意生下我后，病逝归天，我由另一位宫人带大。
　　大王是什么样子的，我并不好奇。母亲等了一辈子，也未曾等到他的大驾光临。
　　因怀了我，母亲还要处处提防流言蜚语，因为宫里的悲剧皆是那些不着边际，却扼人咽喉的诽谤造成的。母亲独自一人生下我，可见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立下誓言，即便是见到了宫人口中相传的大王，我也不会笑脸相迎，凭什么他可以高高在上，而那些耗尽了青春的女人却要苦苦守候到老？
　　周幽王走进了我的人生，我想象不出他是一个以天下社稷为己任的帝王，诚然如我所想，他是昏君。
　　朝野之上，奸佞纵横，他却能坦然自若地嬉戏作乐。这等无耻之辈，理应天谴。
　　他看到我的容貌时，不像宫里的其他妃嫔一样，满脸嫌弃。相反，他惊呆了。
　　宫里一位失宠的嫔妃曾笑呵呵地拉着我的手说：“妖孽，你怎生得这般妖孽？倘若帝王见了你，怕是会丢魂的。”
　　养我的老宫女把我从她手里夺过来，老宫女和我说：“姒儿，不要理她。她就是一个疯子。住在这里的女人，都是疯子！”
　　冷宫有多冷，我比谁都了解。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六个年头。闭月羞花的容颜，数不胜数。同样，污垢难堪的面目，不计其数。
　　有的女人疯了，有的女人自尽了，也有的女人被无情的毒酒或是白绫赐死了。这里很恐怖，到处都是哀嚎声，鬼哭声。我想离开这里，到一个离这里远远的地方。
　　只有老宫女对我说了实话，我的这副皮囊，是王宫里所有女人望尘莫及的。帝王见了我，准会三魂不见七魄。在这里的女人，要么等死，要么等帝王的恩泽。
　　老宫女说我花样年华，不能老死宫中，哪怕事与愿违，也要得到帝王的宠幸。
　　帝王可以给女人希望，也可以给女人绝望。她说帝王给我的，只会是希望。
　　我信了。因为我不想像她们这样，生不如死，连宫墙都迈不出去。我想去外面的世界，想要去得远远的。一个人也好，好过在这里受罪。当然，这些我都没有和老宫女说，她会认为我是大逆不道。
　　周幽王见过我一面后，时时差人来召寝，老宫女不作声了。她只负责养我，没资格管我的去留。
　　冷宫里的其他人等，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鬼哭狼嚎的，也有如丧考妣的。总之，她们给了我模糊的未来。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周幽王是帝王，是冷宫里所有女人的期望。她们为了等他，老了容颜，失了青春。有的甚至丢了性命。可他无动于衷，他只对自己所爱之人钟心不移。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感到悲伤。帝王的爱，无疑是危险的，谁能保证拥有他一辈子？
　　周幽王封我为“夫人”，后宫里的女人红了眼圈，她们争斗了漫长的一生，何谈地位？而我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她们不甘心。
　　在对待这件事上，我早已宠辱不惊，我的沉默让周幽王误以为我想杀戮。他下令处决了这群可怜的女人。
　　我得到了帝王的怜爱，却因此失去了善良。
　　我本不爱笑，何况如今沦落为了帝王的宠妾，我比谁都要活得痛苦。我要服侍一个我不爱的人，这个人是九五至尊，却昏庸无能，我从心底里鄙视他、恨他。
　　哪怕是他赐予我王后之位，我也未曾感到快乐。他为了美色，连结发之妻都可以伤害，那靠着美色得他宠幸的我，一朝没了容颜，什么都不是。这样的人，不配我为他付出。
　　直到烽火三月，他为博我一笑而戏弄诸侯。没错，那时候的我，笑了。
　　没人知道我究竟为何而笑，周幽王自作多情地认为是他取悦了我，殊不知，我在笑他的愚蠢！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玩弄他的臣民于股掌，无疑他是强大的。可就是这般强大的他，其实什么都不如。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我要看着他的王朝倒下。所以，我冷眼旁观。
　　战场上赶到的诸侯们，狼狈不堪，心急如焚，他们害怕他们的帝王会不堪一击，会死无葬身之地。
　　当他们来到城楼之下，看到的却是绝世妖姬的遮唇媚笑时，他们知道了始末——帝王耍了他们！
　　那个他们用生命来保护的帝王，却为了一个妖姬而耍弄了他们！
　　诸侯们满腔怒火，带领着军队离开。有几个身份高贵的诸侯首领坐在马上，抬头看我，目光足以杀死我。
　　我仍旧在笑。
　　敌人真正来临时，点了三次狼烟，可诸侯们一个也没有来，他们觉得这又是帝王的一个把戏，他们只能被愚昧地耍弄一次，不会再有下一次。
　　城楼沦陷，至此我失去了周幽王的任何消息。是生是死，我无从得知，又或者，他的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本来就是不爱他的。也许，他的死，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我做梦都盼着他死呢。
　　后来，天下安定，我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曾经的绝世已成昨日。
　　在我活着的时候，举国上下，“祸国妖姬已死”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一个王朝的灭亡，实则是君王的无能，可他们却归罪于我。
　　而我的死，居然可以振奋人心。我活了短暂的一生，不知喜涕。
　　站在更替了君主的城墙下，曾几何时，我想着逃离深宫。此刻的我，忽然很想回到当初，至少，曾经有一个人爱我入骨，曾经的不屑一顾，到如今，却梦寐以求。
　　踏上城楼，北风冽冽，刮着我单薄的身子，我感受不到一点冷，只知道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我向前。于是，我一步步踏入归程，纵身跳下了高高的城墙。
　　褒姒唯有一死，方能报答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