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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李启舟掀了帐幔走进去,他站在温卿卿的床边,僵直着脊背,垂下眸光来看她。

      温卿卿静静躺着,黑发遮了半张脸,眼角蜿蜒出一道清晰的泪痕。面色苍白,较屋外飞雪更甚。

      李启舟竟然一下子跪了下去。

      他跪在温卿卿的床前,伸手去握了她的手。她的手,放在被子里捂了那么久,竟然还是这么冷。握在他的手心里,像握着一把冰雪。

      李启舟举着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着她的手指。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泪水如同汹涌的河流,转瞬汇成汪洋。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卿卿老是会哭。

      他抱着卿卿回了家。钟鸣鼎食的李家,容不下一个从天桥下捡来的小乞儿。温卿卿总是哭,却不敢在他面前哭,怕惹得他厌烦就会不要她。李启舟自己也不过还是个纨绔少年,哪里能事事为她想得妥帖。温卿卿不说,他就以为,她真的过得很好。

      直至有一天晚上他睡不着,半夜披了外袍往庭院里站了站。月光似水,夜色沉静,他却听见隐隐的啜泣声。循着哭声他推开了温卿卿的房门,借着月光,他看见她在角落里抱膝坐着,脑袋埋在双臂之间,长发散乱着一直垂到地上来。孱弱的双肩颤抖着,哭声和那一日天桥下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那时候的温卿卿落魄如斯,一无所有。现在她在他身边,他给了她衣食饱暖,她却还是这样哭。

      他心里很有些懊恼,温卿卿,好一个不识好歹的丫头!

      温卿卿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一见是他,伸了衣袖往脸上一抹,趴着墙壁站了起来。怯怯地,低眉垂首,不敢再看他。

      李启舟大步走上去:“哭什么?”

      温卿卿不说话,靠着墙往旁边移了好几步。强忍着哭,却还是不时抽一声。

      李启舟瞧着,心下不耐,做了厉色道:“还不快说。”

      温卿卿颤了颤,喉咙中哽了一口气,却嘴硬道:“我没哭。”

      李启舟冷笑:“温卿卿,我可没教过你睁着眼睛说瞎话。”

      温卿卿急了,慌乱间只好匆忙闭上了眼睛,依然与他犟:“我没有!”

      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我闭着眼睛了。

      李启舟看得好笑,声色也一并软了下来。“卿卿,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么?”

      “我娘死了。”温卿卿扬起小脸来看他,眸中含着泪光“我是孤儿了。”

      李启舟皱了皱眉头,走上前去一把将温卿卿搂在怀里。这动作他做了一次就觉得次次熟稔自然。彼时温卿卿身量还没有张开,个子只及他的胸前。她死死环抱住他的腰,发了狠的一般哭出声来。

      李启舟抚着她的头发,幽幽叹息:“卿卿,从此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我做你的父亲,做你的兄长,你放心,我不会叫你成为孤儿。我们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的,其实从来只有温卿卿一个人。温卿卿宛如藤萝,依附李启舟而生。离开他,就无法生存。

      李启舟一直守在温卿卿身边,每一日过去,梁元隐就会来,看着他跪着的姿态,笑得嘲

      讽,然后告诉他,哪里哪里,又改李姓为了梁姓。

      李启舟漠然听着,目光只落在温卿卿身上。卿卿一直沉睡不醒,他日日端了温水给她擦手洗面。卿卿还小些的时候,饮食出行都是和他一起。等她行了及笄礼,为了避嫌,由十五岁到十六岁,他十天半月才见她一次。后来,他将她许嫁给了梁元隐,至此又是一年,他未曾再离她这样近过,像这样再好好看一看他。

      李启舟亏欠温卿卿的温存亲厚,这几日他一一补偿给她。夜里他趴在她床边,枕着她的长发入眠。其实不过是怕她在睡梦中突然就断了呼吸。只有她的呼吸轻轻熨在他的眼皮上,他才能略微安心,换得一晌浅眠。

      白日的时候,他捧着一卷诗经,一句一句念给她听。他晓得卿卿其实喜欢的只有那一首蒹葭。

      蒹葭萋萋苍苍,白露化了霜。你就在我眼前,我无需溯回溯游,对着那艰险长路无奈叹息。可即便如此,你仍然存在于我到不了的水中央。

      记忆里那个红着双颊对他念蒹葭的女子在他眼下,一寸寸着流逝身体里的生机,他看着她,如同正见证着一朵红花枯萎,一场烟火寂灭。

      温卿卿正在死去,呼吸尚存的每一刻,都只是为了迎接死亡。

      第六日的时候,温卿卿却醒了过来。那一日李启舟抬眼看见她的笑容,只觉得自己是痴心妄想想得太厉害,所以发了疯。

      温卿卿却伸了指,抚上他紧紧蹙起的眉头,轻声向他道:“公子,为什么,你眼里这样重的忧伤?”

      “卿卿……卿卿……”李启舟痛呼她的名字,拉过她的手摩挲着侧脸,怎样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公子。”温卿卿幽幽叹道,“你这是为卿卿落泪了么?只是可惜,温卿卿已经不想要了。”

      她的目光遥遥望向窗外悠远的云影,脸上浮出些奇特的笑意来。

      “公子,温卿卿此生,只有一条命,她便拿了命来爱你。她只恨自己不能给你更多,你却连她唯一能给的都不想要……公子,到现在卿卿作了他人妇,可是卿卿犯贱,心里还是只有你……”

      “别说了,卿卿,求求你……”

      “好,我不说。我只问你……咳……”温卿卿一顿,猛地大声咳嗽起来。李启舟忙不迭给她拍背顺气,又紧赶着到了水送来。等他转过镂木雕空的屏风,却立在原地呆愣住了。

      温卿卿的手顺着床沿垂落下来,白色的里衣空荡荡地,就像战后千疮百孔的城池里,那一面面孤单飘扬着的还未来得及撤换掉的败军旗帜。

      李启舟手中的茶盏“啪”的落到了地上,清清脆脆地一声响。梁元隐恰巧听见了这声音,连忙进得屋子里来。目光在李启舟身上一扫,即猜到了一切,面色登时便如同死灰一般。

      “呵……”梁元隐最后轻声笑了起来,绕过李启舟走到床边。他看着温卿卿寂灭的眉目,俯身拂开了温卿卿面上的一绺青丝,温声道,“温卿卿,恭喜你,如愿以偿。”

      你终于能够如愿离开我,温卿卿,你很开心,是不是?不然为什么你唇畔还有凝结的笑意。温卿卿,你笑得那样美,却从来没有一个笑容是恩赐给梁元隐的。

      梁元隐回转身,冷冷注视着李启舟,眼里是锋芒毕露的锐利。他寒声道:“李启舟,现在你可以走了。”

      李启舟却好似并没有听见这话一般,从屏风后走了近来。梁元隐此刻正坐在温卿卿床头,李启舟却只当不见了他,如同连日来一般跪坐下去,握住她的手,想再给她暖一暖。

      可是这双手再也不会有温度,这个人也再不会醒过来。

      “梁大人,”李启舟突然道,“我将这十数年经营所得,跟您做一桩生意。”

      “你要在卿卿面前跟我谈生意?”梁元隐冷笑,“你这价码开得倒是大方。这几日来你已经给了我一半家产,现如今你却连剩下的也要尽数交给我。李启舟,只是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的条件不难,只是求大人应允我三件事情。”

      梁元隐一挑眉,“且说说看。”

      “第一,凉州城每年此时,素服三日,禁声色。我要全凉州的百姓都为卿卿祝祷。”

      “第二,卿卿的墓上不可冠上你的姓氏。”

      “最后一件,我要带卿卿走。”

      “荒唐!”梁元隐勃然大怒,厉声道,“温卿卿是我的妻子,何以她的墓碑上不能刻了我的姓氏,何以要你来带她走,你凭什么!李启舟,你莫以为我会为了你的五分家财放弃卿卿,梁元隐不是生意人,做不得这样的买卖。”

      “我也知你不会因此就将卿卿还给我。”李启舟温柔地笑,俯身将温卿卿抱了起来。他只觉得温卿卿在他怀里,真的已经只剩了枯骨,仿佛比十五年前他自雪中抱起她的时候都要轻上几多。

      “只是‘凭什么’这一点。梁元隐,就凭着你对卿卿的心意,你就一定会为卿卿完成心愿。”李启舟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什么才是卿卿的心愿。”

      “是啊,我知道……“梁元隐怔愣了一下,而后大声笑了起来:“既是如此,那么此后整个凉州城,就全是我的了。”

      李启舟却懒得再去计较什么,抱着温卿卿绕过梁元隐,一径走到雪里去。雪落了他满身,叫他一夕白了头。

      卿卿,不要害怕,我来带你回家了。

      *

      窈歌偏头看向身侧:“司命。”

      “唔?”

      “罢了。”窈歌念诀收起李启舟今世情结。那晶莹的一滴泪,承了温卿卿一世深情。血晕缭绕的“温卿卿”三字,凄绝若残霞。

      窈歌闭了眼,半晌后睁开,痴痴看着那些星辰般运转着的情结之境,心中竟然隐隐作痛。

      许久,默然将姻缘石收起,那一颗明珠缓缓落入手中。窈歌凝神看了,才道:“卿卿,我帮你。李启舟有生之年,我一定会让你回到他身边。”转过身,闷声道:“走吧。”

      司命折扇一摆,顺势横在胸前,扇尖抵在胸口处,挑开了桃花眼角笑:“上仙,你要帮温卿卿?”

      窈歌不理会他,径自出了李启舟的情结。情结出处依然是画舫中,满地睡着横七竖八的人。李启舟倒在船板上,满身的酒气,醉得不省人事。

      窈歌蹲下身去,拿着明珠在离他面上半寸处,温声呢喃:“卿卿,你再看看他。从前和今后,你要受的苦,都是为了这个人。可是你爱他。谁教你要爱他……”

      从前温卿卿为了他,舍了一己之身。此后温卿卿若想修得灵识重回人间,便是要逆了天命,要为此付出的代价,要承的惩罚苦楚,不会少。

      为什么不肯入轮回?轮回是人界的折磨。所谓来生,其实已经是全然不一样的人生了。温卿卿不会再是爱着李启舟的温卿卿,而那样的温卿卿,温卿卿宁愿不要了。

      明珠生辉,温卿卿化作的虚影,依稀落下了一滴泪来。

      =======================小剧场============================

      窈歌把玩着手中明珠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向司命道:“你说这明珠与温卿卿做了陪葬之物?”

      司命愣,点头:“是啊。”

      窈歌沉吟:“这么说来……你盗了温卿卿的墓?”

      “咳咳咳……”司命一通猛咳,红了脸吼道,“表在意这些细节!”

      窈歌“哦”,挑眉,掀唇笑:“所以你还是盗了温卿卿的墓。”

      司命捂脸,泪奔,呼爹告娘:“还不都是为了你,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窈歌:“呸。”

      司命:呜呜呜,好人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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