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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燕回峰是冥谷西侧高峰之一,左埙已经在山路上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沿路走来身边的树木渐渐变矮,如今只剩下脚边这些恼人的灌木丛,每走几步就缚住他的双脚。左埙烦躁地提起佩刀朝灌木丛砍去,硬是开出了一条路。
      军靴上沾染的水汽此时已经凝结成冰,让他每一次提脚都沉了一分。温度也越来越低,连刀柄都有些粘手了。
      不过好在自己一身武力,倒也不似常人一般畏寒。
      抬头望了望山顶,左埙长吁了一口气,长时间的山路行走让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但他并没有停下的打算。
      东域二十万大军就在山下冥谷之外,而冥谷另一侧,便是黑压压的西泽大军,两军对峙月余,却不见丝毫动作。
      众人皆知,冥谷是东域西泽唯一相通之地,亦将成为这场战争的终了之处。
      左埙早有察觉,王此次亲征前就暗中安排好了朝中一众文武,准备孤身一人,赴这燕回之约。
      不出所料,昨日王便严令众将不得尾随而来,但左埙始终放心不下,只能先他一步踏上这燕回山路。若有危险,能护主半分也好。
      比起王的性命,违抗军纪对左埙来说实在微不足道。他四更就从军营出发,特意选了这偏僻难走之路,不出意外的话,到达峰顶之时,应与王相差无几。
      又行了一阵,山顶已经近在眼前。
      突然他感受到前方传来的浓烈杀气,随风而来的血腥之气灌进鼻腔。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顾不上暴露身形,他猛然提起内息跃身上前。
      视线中远处的几个人影在放大,地上那滩红色的血迹分外刺眼,身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着,越是靠近人群中心越觉沉重。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耳畔掠过的风声告诉他,自己仍在向血泊飞速冲去。
      百步之距,左埙看清了血泊中的人影。
      一袭青衣,染作暗红。
      唯一看不清的是那人的面庞,不过左埙知道,那个人的身形,他绝不会认错。
      只是一愣,顶着浑身更为沉重的无名之力,他再一次提气冲上前去,就在即将碰触到那人脖颈的前一刻,他被一股力量狠狠甩开,猛砸在山壁之上。
      “砰——!”疼痛之下,左埙骤然惊醒。
      衣衫已经湿透,原来又是梦境。
      着衣下床推窗,天边已经有些发白了。门外的侍从听得他起身的动静,也推门而入。
      “现在是什么年份了?”左埙问到。
      侍从回答:“回大将军,是东域一百年。”
      听得这侍从声音略显年迈,左埙回头方看见一个年过五旬的花发老者。他似乎还能记起这人十七八岁时的模样。
      侍从名叫贺鸣,应当是当年他从三军军营带回来的贴身护卫,如今也已经过去三十余载了。
      每次重回这个缠绕自己近百年的梦境,梦醒之时他都有些心绪不稳。
      不知不觉间,这个王朝已经建立百年。

      洗漱过后,贺鸣恭敬地呈上了手中打理干净的战甲:“大将军,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即刻启程。”
      左埙漠然地点了点头,面上神情已从先前的恍惚中恢复如常。
      贺鸣走上前去为大将军着装,战甲样式老旧,但材质做工一流,是开国之初的老物了。因为不常用,所以保存得很好。大将军每次入京都会坚持穿着这身战甲,所以在一个月前得知太子即将大婚的消息后,贺鸣就算着日子把这身装备翻了出来。
      贺鸣入府已经三十三年有余了,他自信比这府中任何人都了解大将军的脾性,包括大将军他自己。
      青年之时多蒙大将军照顾,这些年上了年纪,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个未见一丝衰老的年轻人,倒起了些长辈对晚辈的照顾心思。
      着装整齐后,左埙开口道:“这一趟你不用去了,留在府中打理事务,交给旁人我放心不下。”
      贺鸣心中惊诧夹杂着些微失落,却不敢表露在面上。
      府中事务固然重要,但这么些年,他身为大将军亲卫,几乎从未离开他半步。如今贺鸣自己也知道,上了年纪,身体受不了高强度的急行军了。
      “是。那属下去和随行骁骑兵交代一下。”
      “再传令各军主帅,今年的例行述职取消,安守各地,太子大婚后,我会亲自去各军巡营。”
      这下贺鸣再掩不住心中诧异:“年前各地军报,皆相安无事。巡营辗转甚远,将军您或可不必如此。”
      左埙抬手整了整袖口:“春耕将至,旱情只会更加严重。此时各地确是太平,但大灾之年岂会没有内乱之徒?”
      东域自去年四月至今,不见一滴自然落雨。虽然有占星家族可以祭天祈雨,可凭这些人为强降的微末甘霖,年前几月还可勉力维持各地百姓生计,却定是解不了春耕之急。
      贺鸣知道,左埙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结果,去预估局势的。
      或许正因为这样,他才得了初代神祇之王的庇佑,获永生寿元,守了这东域王朝近百年光阴。
      “那属下就趁着将军巡营之际,着手搬迁事宜吧。这处宅子也有些年头了,再不换的话,有心之人怕是要起疑了。”
      左埙点头:“这些事情你自去打理。凡加急军报,快马传信于我。”
      “是。属下先行告退,骁骑兵已在侧门待命。”
      “先去吧,我随后就来。”
      从房中退出,贺鸣快步向侧门走去。
      与宅子侧门相邻的是一条偏僻的巷道,从巷道尽头转出便可直入官道。十名骁骑兵已经遵从军令整齐地候在门口。天色尚早,小镇上只有零星的禽鸟声,不见其他人影。
      推开门的刹那,贺鸣没有错过十人明显期待而憧憬的眼神,在看清来人是自己后,都不禁探头朝门内深处望了望,见无人跟来,又多少流露出些许失望。
      这是一批刚刚从七军调过来的骁骑兵,都还未曾见过大将军。看着这些稚嫩的面孔,贺鸣又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时境的变迁。
      三十多年前,自己也一定曾用这样的眼神,期盼仰望着东域传说的战神,而如今他已经没有资格再跟随大将军行军巡营了。
      “黎丹。”
      骑兵排头第一人应了贺鸣,上前一步。
      贺鸣走到黎丹面前:“这次出门我不同行,路上一切事宜由你负责,以大将军安全为重。”
      黎丹显然也有些惊讶,愣了愣神后更加郑重地答道:“是!”
      贺鸣被他逗笑了:“无需紧张,大将军平日一向待人宽厚,尽好分内之事便可。”
      正说着,一人从宅子中走了出来。
      要知众人皆是从各军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手,平日多少都有些自诩不凡的傲气,此番竟被人堂而皇之地近身十步之内毫无察觉。惊愕之余,在看清来人一身开国战甲后,露出了与先前好奇不同的由衷敬畏。
      贺鸣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抬手拍了拍黎丹的肩,示意他归队。
      他还欲开口,被左埙打断:“不必多言了,出发吧。等天明这一队轻骑就太碍眼了。”
      左埙翻身上马,眨眼功夫就带着一队轻骑绝尘而去。
      贺鸣深深呼了口气,收起心头的失落,转身关门回了宅院。

      宅子后院西厢书房,书桌上左上角放着七封刚刚写好的军令,封口上的蜡还没有干透。贺鸣目视着面前的本子,上面是自己刚刚记下的亟待处理的事宜,他正在脑中仔细检阅,确保无一遗漏。
      阳光透过窗户漏入屋内,顺着桌角慢慢攀上桌面,落在贺鸣手上。手背上慢慢积聚的温暖打断了贺鸣的思绪,他回过神来看向窗外,太阳已经爬上树梢,距离大将军出发已经约莫两个时辰了。贺鸣起身向前院走去。
      从西厢书房径直穿过回廊便是前院花园。贺鸣目光扫去,便看见一个人头在齐腰高的花丛里攒动,他冲那人叫到:“小伍。”
      一个身着护院衣饰的青年从花丛中钻了出来,一脸笑意地窜到贺鸣面前。年轻人的袖子卷到手肘,双手沾满泥土,连脸上都没能幸免。好像突然想到自己此时的狼狈相,来人抬起膀子用衣服蹭了蹭脸,露出一丝羞赧。
      “贺鸣叔,您找我?”青年说到。刚说完,他猛然想起什么,语露惊讶地快速接着说:“您怎么没和老爷一同出门?我明明听到老爷五更天刚到就走了啊。”
      贺鸣伸手帮小伍拍了拍肩上的泥土:“府里有事,我留下。去,换身衣服梳洗一下,把前院各个管事叫到西厢书房来。”
      “好嘞,这就去——”小伍的声音还在花园里回荡,人却早撒腿跑开了。这孩子还是这么雷厉风行,身手一流,聪敏有余,可惜就是稳重不足。不过已经是这几年自己物色的最适合接任大将军亲卫的人选了。
      花园不大,贺鸣一眼便可尽收眼底。左埙对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致,花园平日里也就提供府内基本的内饰摆设,连花匠都没有找。小伍很喜欢花草,从他入府之后就一直是他在打理。
      贺鸣注意到北面围墙前种的大片迎春花,竟在一夜之间尽数绽放,还有几支延伸到墙外。果真是又过了一个年节了。
      贺鸣回到书房等了不久,前院几个管事到齐了。
      贺鸣开口:“老爷这次出门怕是要许久了,趁着这段时间,大家把宅子迁了吧。”
      房内几人,只有账房管事的卫柯是跟着迁过两次宅子的老人,其他都是这几年刚刚挑进宅院的,对宅迁之事并不熟悉,贺鸣又解释到:“老爷的身份特殊,面容百年都未曾变过,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势必引人怀疑。这个宅院已经住了七年,到了该换的时候了。新宅之前已经让卫柯先生物色了几处,老爷最后定下了通州豫远的那处,先生你明日便去一趟豫远置办一下吧。”
      “是。”站在左首的老者点头应下。
      见众人没有疑问,都在默默静待吩咐,贺鸣接着说:“聚芳,你负责前院一干事务,无关紧要的东西不带走也罢,轻简为上。”管事中唯一的女子应下了,她是前院内务管事,平日里贺鸣因为还要从旁协助左埙处理军务,府内上下的内务琐事,倒是聚芳处理得多一些。
      贺鸣拿过桌上之前手记好的各个事项,一件件吩咐下去,事无巨细。等吩咐完最后一项事务,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他遣退众人,只留下了小伍。
      “老爷亲口下的军令,派人加急送去各军。”贺鸣拿出先前写好的七封信函,小伍是护院管事,传令一事向来是他负责的。
      小伍接过信函,没有即刻离开,反倒是自己起了话头:“前些日子镇上隐约传老爷这么些年容颜不老的事,查到头绪了,是镇北川主巷第五家的婆媳两人传出来的。”
      “若是村妇嚼舌根子,便不用在意,尽快搬走谣言自止。”贺鸣对小伍慈眉一笑,“你小子平日里和镇上人称兄道弟,想不到还真有些用处,干得不错。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下去吧。”
      小伍还欲开口辩解什么,被贺鸣眼神打断,只得退出房内。
      听得小伍的脚步声远,贺鸣轻轻扣了几下桌子,一个身影不知从何处闪入屋内。来人一袭普通的粗布麻衣,面色泛黄,眼窝深陷,嘴唇有些龟裂,一入眼便给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联想。
      贺鸣:“听到了吧,镇北川主巷第五家,盘查清楚。后事处理干净一点,不要用举家搬迁的幌子,一个月内镇上连搬两户人家,难免生疑。”说完,贺鸣挥了挥手,来人又一恍消失,屋内各处,只有窗户比先前略多向外开了三指。
      婆媳邻里的墙根话,这种事情贺鸣说给自己听,自己都不会相信。大将军虽然在这镇上住了七年,可平日里甚少出门,所识之人不多。况且左埙虽然面上不过刚过而立,却是真真切切活过这一百多年的神迹,言行气宇向来只有人说老成的,从未有邻里发现他的不老不死,何况左埙一向小心,宅府迁至此处也不过七年。
      看似无心之话,背后深意,定是出自有心之手。那家人不论是否无辜,都只能先让影卫带走细究了。但愿不是什么险恶之辈的预谋才好。
      真正等到众人散尽,贺鸣才得以休息片刻。他靠在椅背上,静静听着自己的呼吸心跳,他多年未曾像此刻一样,独自一人呆在后院了。贺鸣是大将军亲卫,平日里几乎与左埙形影不离,此番却被留下,忙碌过后一片静谧,实在不习惯。
      大将军对于每一个神祇子民来说,都是无上存在,是神启时代留下的最后神迹。一身开国战甲,无尽永生寿元。自贺鸣记事起,就总是听村口的老人讲述着各式各样关于东域战神的故事,而从每一个长者口中得知的,又不尽相同。
      十七岁那年,贺鸣痛失双亲,毅然从军,而后便被大将军选为亲卫,一晃三十三年。
      时光没有办法在左埙身上划上痕迹,却重重刻在无时无地不立于他身边的贺鸣身上。根据东域军制,但凡年满六十的军将,一律退出军籍给予优待。如今贺鸣五十又三了,能这样为大将军操持宅迁,或许已经是最后一次。
      从来没有人能与神比肩,百年如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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