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拾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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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还要当街认亲的矮个少年顿时跳转成要把人生吞活剥的表情。
“小朋友？你――”他难以置信地指着云天青，嗓音倒是飘飘忽忽低了下来，“――忘了我？你踏马居然又忘了我？天青，我求你不要演了，这一点都不好玩......”
不忍心看他这副病得不轻的样子，云天青好脾气地安慰：“我对你的ID有点印象，但我真的没见过你本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胡说八道！就你这样子，化成灰我都不会看走眼！”
喉结翻滚两下，小鬼忽然省起什么，伸手往衣领里一掏，掏出一个系着牛皮绳的半透明挂坠，速度奇快地塞到云天青手上。
“抓住了！――想起什么没有？！要是还说不出我的名字，老子、老子绝不放过你！”
云天青刚想说彼此萍水相逢少侠何必苦苦相逼，接着就在挂坠落于掌心的瞬间，感到自己仿佛从灵魂深处被生生撼了一下。
如涉黄泉的苦意漫上眼际，阖目后宛如洪波的气泡滚滚而来。起初他以为是自己遇上了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喷一下就要你言听计从型麻醉气雾，很快却辨认出那些纯粹的、稍纵即逝的、光怪陆离如隔世的青山寒雪醇酒烈焰，正是十几年来纠缠往复于梦境蜂拥轰鸣着投入脑海的破碎画面。
【滚出去】【孽种】【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他根本不配姓云】诸如此类和少年的前半生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新鲜词汇率先突入，欣然接受后则是不成章句的意象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过，暮雨天光中拖满泥泞的裤管，酩酊大醉中奔流而出的豪言壮语，初次御剑时如摩天穹的快乐，还有夜深人静时那双触目惊心的双眸。它们离开时罩下灭顶的黑暗，暗光中赤发雪衣的奇异人物徐徐回头。深沉无定的灰瞳安静燃烧，而嶙峋艰涩的脸阴影满布血色全无，仿佛它的主人曾在不见天日中熬过无穷无尽的漫长岁月。
他用和冷峻面容极不相称的温粹神情勾出一个恶狠狠的笑意：
「不要走了。天青，到我身边来吧。」
不属于自己的胸腔似乎在刹那奔流过前所未有的狂喜。但说出的话又是另一番样子：
「师兄，我不可能...」
话音未落，男人的模样即被火焰吞没，倏然倒转出一张女子低泣的娇靥。
「我明白你在恨我。」她抬眸，宛如一道徘徊的月光，令他登时想起此前辗转过的无数个午夜，「所以你才要这么做――」
他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很冷，很黑，有一种想要哈哈大笑的快意。然后他就笑出来了。
他似乎在什么地方奋力奔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笑得越来越大声。然后伸长胳膊，拉住一个人的手，把某样东西塞入那掌心。
「阿空，」他用不属于自己的轻盈嗓音说，「把这个带走。」
「什么？」手掌的主人回过头来，年轻而明快的脸疑惑地看他。
「哥们一场，赶不及送你什么好的，不过怎么着也算鬼界至宝，俗称...咳，‘软软的星星’。待会儿跳下去的时候把它揣牢了，准保给你个惊喜。」
「天青...」那个叫阿空的人似乎很感动地眨了眨眼，之后又咬紧嘴唇，「...你不会是后悔了，想在这里把我药翻，好让阎王从轻判罚吧？」
「瞧你说的。」他回头看了一眼，笑着推了友人一把，「它们追上来了，快跳！」
重物落水的声音。欢笑戛然而止。云天青的视线又开始模糊，昏懵中只感到一阵穿刺而过的寒气。脑侧突然传来某种物体的坚硬触感，他猛地一咳，一串气泡浮上水面。
万籁俱寂之前，须发皆白的老人拂开水雾，于夕晖中慎之又慎地解下一块半透明的星星挂坠交予他。
「老夫或许做了一个最糟糕的决定。」他叹气，「但是天青，老夫把自由还给你。」
云天青开口想喊，却只吐出满口霜花。
随后，画面中断。
眼中重新恢复矮个小鬼张牙舞爪的表情。云天青仿佛刚刚从寒冰中解冻，双目黯淡，一脸煞白，呆然盯着软星挂坠许久，才强行稳住咯咯颤抖的牙床，凑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李、寒空......”
薄唇微张，缓缓吐出几秒前对自己还没有任何意义的三个字，云天青终于如梦初醒，一切迷蒙混沌皆有了答案。
“天青......”
这次李寒空倒是没有吱吱喳喳着挥拳打来，只是目露凶光并眼泛泪花地瞪着他，像是要把彼此间空缺的所有时间一次性瞪完。
云天青刚稳定下情绪，就听到背后一声冷哼。
“......楼哥。”
领着小跟班溪风四处刷存在感的重楼不知何时又踱了回来，一如既往视所有闲杂人等如无物，一双眼光锁在那枚软星上。
“这物事，”他居高临下地，“从何而来。”
“――是我。”李寒空抹了把脸抢白道，“家传饰物――我从小戴的。”
“它缺了一个角。”
“小学爬树玩儿，不小心跌下来给摔了呗。”
闻言重楼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缺了角还拿给别人看，你可知有什么后果？”
“和我一样，缺个心眼吧。”李寒空波澜不惊地耸肩。
尽管在大家的认知里，大概全六界都有云天青的翅膀，可惜不论生前死后，他皆不知晓魔尊是何许人物，因此即使恢复记忆，对眼前的红毛巨汉也并没有掀起什么特别的心情，咳嗽两下就依旧像往常一样同人家漫天扯淡。
“楼哥等下一起吃饭吗？”他想了想，飞快地略掉了你最近还有没有迷路之类的无效问话直奔主题，“下周要是不忙，抽个时间给我补补课呗？”
然而这句话也如同坠入深池的雨珠那样有去无回，重楼依旧把注意力胶着在软星那里，一直到在场三人六眼望穿秋水近乎绝望的时候，才懒洋洋把视线收回，瞥向抬颌扬眉的少年好似又开一局空当接龙。
“周日。”
他吝啬地挤出两个字，不等云天青再堆砌起感恩戴德的表情，就像来时那样不做任何解释、潇洒而利落地离开了。
目送大麻烦消失在滚滚人流深处，李寒空终于吁了口气，脸一变开始太平村式呸呸呸：
“真麻烦，所有校领导属他最麻烦！每次一见到他，我都觉得自己面前站着法海！”
“校领导？”
早已习惯了重楼的神出鬼没，云天青并未发表会晤感言，而是饶有兴致地看向李寒空，拈着软星笑得非常奇妙，“太巧了，这回我们不仅是网友，搞不好还在同一个学校。”
“同一个学校？”李寒空回过神来，头痛地按着太阳穴，“不对......你这是咋回事？不在鬼界呆着怎么跑这来了？”
“这样，就在送你下去以后，我...”
试图驱散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云天青摇着头，吸了口气，“我被追来的夜叉刺中，也落到了井里。”
＃０２５
李寒空的内心遍布挫败。
成为云天青的校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比人家早下井（？，结果却因为一些无法描述的原因，变成了人家的学弟。
正如上辈子满世界开疆拓土的年轻时代，尽管两人年岁相近，多数时候他的身手还远胜天青，却不幸地因为营养不良、面庞幼稚，动辄被以为是跟班。
更因为带出来的徒弟时常在言行上令人捉急，坊间甚至有了“想还童，练飞龙探云手！”之类的邪说。
长得小，好痛苦啊...................。今天的巴蜀侠盗也如是说。
当然啦，碎碎念归碎碎念，能和这个让他从上辈子不放心到下辈子的伙伴重逢，李寒空总归是快乐的。
只不过，事情好像有点麻烦......
「阿空！走好啊！下一世给我好好保重！要是再随随便便死掉，看我怎么修理你！」
在鬼界，偷回脑袋生离越狱的最后关头，李寒空刚握牢那个莫名其妙的软星，就被云天青一脚踹到井中。
最后入眼的，就是云天青伸长了的胳膊，在那儿不知死活地迎风摇摆，同他诀别。
「――哧。」
他向着天青伸出手，刚想喊话就被倒灌了一鼻子水。
但其实李寒空想说的是，蠢狗，快走，有只夜叉在你背后。
他可以推测到天青连身都没来得及转就会被追来的守备喂上一戟，可做梦也没想到云天青会被投来的长戟刺穿肩头，接着因为刹不住车，扑通一声也大头朝下掉入井，还和他掉到一个世界去。
起初，在那命运的相逢之后，原本就很没心没肺的李寒空更加乐得没心没肺，缠着云天青说了许多投胎后由于天生拽着个挂坠而惹出不少麻烦（直到现在家人还觉得儿子的对象搞不好姓薛）、有意识后即被灌入（其实并没有多少用的）前世记忆导致大脑处理不及有好几天都在嘴歪眼斜流口水、爬树把软星摔缺差点被打断腿（说实话他现在也很想揍死那时候的自己）之类的后话。
但令人不安的是不管他回忆过去或是展望未来得多么眉飞色舞，高中生云天青始终都没有怎么动容，永远在不温不火地、低眉顺眼地、四平八稳地埋头写他的卷子。这和李寒空认知里那个时常自说自话还哈哈大笑的开朗乐观的安徽小哥实在有些出入。
有一天，他忽然回忆起鬼界里这小子数度话在嘴边而无从开始的样子，于是再次打探道，他那些年究竟在鬼界做些什么。
“我？...我在等人。”
少年垂下眼睫，嘴角弯弯地噙着微笑。
“...一个叫玄霄的人。可为什么要等他，我却不记得了...阿空，是不是很好笑？”
「我在这里等了她五千年，可我不记得我为什么要等。呵，你说可笑不可笑？」
言情小说的男主甲如是说着，眼角滑落一滴泪。
此刻李寒空的脑内亦回闪着如是画面。他当然不能说给死党听，只是同情地拍了拍对方：
“我理解，我理解，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云天青扯一下嘴角，继续做阅读题。
“天青......”不知为何，李寒空一看到他认真学习就浑身难受，“考上大学有那么重要吗？”
对方学着重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轻轻道：
“考不上，也不要紧。”
云天青抬眸看他。
“我们可以去街头卖艺。......我唱歌，你跳舞。”
云天青一掌劈在他脑门。
“淘气。”
少年半是无奈半是怜爱地说着，把考卷翻过一页。
直到这时，捂着脑袋的李寒空才终于确认了自己心头那股不安，确乎是其来有自。
这个云天青，不像自己在鬼界遇到的那个云天青，也不像那个想不开要遁入空门的云天青。
要仔细说这几个云天青有什么不同，李寒空也答不上来，只觉得现在这个缩小版有点太过...温柔。从前那些放大版云天青是不会露出这么妥帖如小鸽子小鹌鹑的神情的，哪怕在酒肆醉拥娇娘，他的脸...哦，脸倒是没有黑，是他的眼，始终黑如深潭，仿佛还有另一个自己高逸于尘世之外，用理智而冷彻的目光遥望包括自己在内的众生万象。
「在现实中平时越温柔的人，在另一个残酷的环境里会变得越残暴。 」
――不至于吧？.........不至于吧？！
李寒空放下小说，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他不断暗示自己一切只是快餐文学看多了产生的错觉（为此删光所有书包书城阅读器强撑了一个月零仨星期），反正云天青由自己好好看着就行至于那个破烂的师兄肯定还在那个仙鬼神魔满天飞的世界里颠三倒四醉生梦死长命百岁永远再也肯定绝对不可能和现在的云天青有一杯半盆一丝半缕一星半点交集直到――直到踏马的云天青掰着一个像搁在冰柜里的陈年雪糕一样一脑袋霜花又冻又硬的男人当着他的面笑成一朵太阳花：
“介绍一下，阿空，他是玄霄。”
尽管素昧平生，可透过玄霄那双眼，李寒空迅速就体会到了什么叫败北，什么叫绝望，并且真正从灵魂深处产生一种“是在下输了”的疲软感――虽然他并不是很清楚这个人究竟找他家青青干什么来的。
这个人的目光里纠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炽烈憎意，却似乎无法确定是否要表现得那么刻骨，因此无论微笑的时候，蹙眉的时候，毫无起伏的时候，那股憎意都只是寒冬池水，在坚冰下懒洋洋地沉浮，乍一看什么也没有，然而它确乎是流动着的。
有时候他会带着几分好笑地想，这个人，这个人什么都无懈可击，可惜千不该万不该生了那样一双眼睛。
仿若珠玉饰就的华丽宝镜，那双深瞳里今天也在传递着相同的心情。
【云天青，唯独是你过得不幸，我才能放心。】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拾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