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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历史风尘湮没多少心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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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刘邦短叹气一把,意犹未尽,恋恋不舍放下车帘,目光短烈如炬,看似轻飘飘,实则沉甸甸扫过她。四目相触,李璇美方明白,原来,男人一直都知道,她在望着观察着他。
那目光很独特,不是一个女人花痴于男人的目光。而是一个过来人带着探究深惘,透过历史的风云迷雾,仔细端详着一个未来的帝王。
他们都没有移开目光,就那么了解对方似的紧盯着。他眼神并不轻浮佻达,甚至带着些盼望期许,仿佛在但愿眼前这个女人,是了解自己心中那些渴望,以及所盼望的。
李璇美果然是了解他的。因着了解结局,而更加明白现下刘邦于理想现实极致偏差带来精神分裂,心理上的左冲右突。
女人不由得想到,旅行结婚时第一次去武汉,站在三江汇流处,看着奔腾不息古往今来的长江水,她心中的那些激荡。
当年,她学考古专业,便是想要借工作之便,尽可能同岁月风尘之中遗留下来的那些宝物打交道。学成后才知,考古系每一届千名毕业生,泛泛众生如过江之鲫,而真正的宝物却如地壳矿底煤层更纵深处的钻石,不是他们这些无名小辈可以接触得到的。
李璇美当时问老公:“你看到这一切,心中可有苦痛?”
“多么美啊,苦痛什么?”是了,老公只知望向江边的豪宅联栋,估算着每一平米大概值多少钱,还有怎样的升值空间。
那时的李璇美,比眼下的刘邦还更寂寞。至少,这一刻,刘邦还有她懂得他。而李璇美,没人知道,她多么渴望拥有这天际虚无,周流不息的长江水。多么渴望,有一日能独断这江瀚,让其只为自己奔往。
这些心事,女人古今都无人能够畅诉。亦或者,终有一日,能与刘邦对诉倾谈。
曹参眼见刘邦李璇美两人,要么就是叽歪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题,要么就是一副莫名沉闷的样子。曹参:“马上就要回到沛县,见到嫂嫂,哥哥一定很好奇思念家中长时间会有着哪些变化吧?”
李璇美想,这话问得,按照中国人的答话习惯,有统一口径敷衍答法。然,刘邦不喜作伪,至少这个时期的他,丝毫不愿掩藏自己的欲望。
刘邦:“女人一定将家中料理得井井有条,我自不必担心挂怀。只是···”城内灯火渐渐自身后望向不见,他带着曹参眼下难以企及理解的欲望,伤怀道:“家中走上千日,也不会有甚变化。只是这咸阳,不知回返再会之期,是否还能记得咱们曾经的足迹。”
曹参只道下次刘邦还要常徭咸阳,于是劝解:“下次哥哥去不得了。”
刘邦猛然一惊:“沛县令放话不叫我去了吗?”心下担忧,这本是个担责任,没有实际实惠的苦差事,莫不是另有旁人居然也看得上眼,要夺取自己这最后的梦想之旅?
曹参忙道:“沛县令当然巴不得有人尽职尽责往返于途中接送往复,他也好应付上级。只是,哥哥这次还没有耍尽兴吗?咸阳虽好,但终究不属于咱们。”
此一句不属于,正中刘邦心思命门,他骤然阖上眼,象是不愿意去认可这一现实。
看神情,知说了旁人不爱听的话,然,曹参仍然认定死理儿,仔细将常识分解给男人听:“吕府同沛县令是故交。衙门里有我和萧何打点着,再有升迁的机遇,定是哥哥的。况且,再升升,就是食朝廷俸禄的正式衙吏了。”
看刘邦不为稳妥勾勒所动,甚至还流露出一丝厌倦,曹参担忧道:“哥哥莫要一次畅通便惯以为这活儿次次轻巧。”
刘邦:“今日临行前,同带去的民夫们道别时,我已相约过明年亲自去接他们。他们必得四季眼巴眼望等待我,怎可毁约?”
共事多年,知他天马行空,喜自无缚。却不曾料及,如此本末倒置。家中同骨亲妻小没甚约定,却偏偏重于同一些没相干之人,根本没所谓实践的约定。曹参几近无语,仍耐不住好心提醒:“常徭咸阳,有时不仅仅是接送民夫这么简单,有时会很复杂,身带刑具的刑徒也是常事。哥哥长久乐此不疲,只怕沛县令会自心中将这差事永无宁日的默许于你。”
男人同萧何曹参交好,就是因着他们之间虽不相同,但是自谓了解,求同存异,互不干涉。今日抱负见解疼痛点不同,自然谈起来十分无趣不投机。见李璇美听得男人们辩论,很认真,却并不插言,刘邦突然相问,借以话锋撇开曹参。刘邦:“李璇美,你说,我该不该再领队咸阳?”
李璇美丝毫不曾犹豫,道:“该不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刘亭长定然会再去咸阳的。”
刘邦自是错愕一愣,随即眼中充满了赞叹。这女人了解他不难,难的是居然这么了解。到底,哪里让她看穿,那些现下自己都拿不定的欲望,她竟然统统看在眼里,记在心下吗?
曹参则是一派被孤立了般的气结,他攻击李璇美,道:“嫂嫂贤惠,为夫命所从。李璇美,你既然同哥哥谈得来,就该好好劝诫正途才是,怎的一味言辞纵着,这是真为他好吗?”
李璇美心明曹参的言下之意。这男人,大概以为女人都是同他想象中的那般,纵着男人,无非是想被纳为妾室,从此讨上长期饭票,不必再伺候人。
李璇美:“刘亭长没错,曹参更是不错。只是你们所需所求所迷惘的不是同一个范畴,是以争执,且谁也说服不了谁。
亦或者说,伟大的人同常人的区别就在于,伟人胸腔内有想要解放一切,更加澎湃着的血液。
很多流传下来的慷慨豪迈诗句也被常人所欣赏。其实不一定深刻,其道义也是咱们这些寻常人都晓得的。定要深究区别,大约就是,寻常人在生活里顺道通晓而已。而伟大的人,却是舍弃了生活,将这些话作为追求,一声恪守。”
这男人说上一句,女人道来十句,噼里啪啦的一番大话,道得刘邦面面相觑,曹参哑口无言。
刘邦不知,女人言辞中寻常人所指何人,亦不知身边有谁能称得上伟大二字。只觉得,她的这一番话,不比同曹参谈起来窝憋,反而说得他心旷神怡,心旌荡漾,十分敞快。
刘邦喜不自禁拍着女人的肩膀,道:“平日里,但见你喜欢搬弄些古古罐罐,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怪腔怪调,居然深入我心。”
特意望着曹参,刘邦顽笑道:“竟不知,我真正的兄弟,乃李璇美是也啊。”
“兄个什么的弟?”曹参本来想断论,即便将来李璇美也至多是个妾,怎可同萧何与己相提并论之兄弟?想了想,这属于刘邦内室配置,妄谈不尊,于是便咽下,只自道:“我今个儿不与你们理论,待回沛县,找萧何哥哥来评论,自有我的道理。”
接下来,吕雉不干预,沛县令乐得,萧何曹参无奈相看刘邦周而复始往返于常傜运送。
*
李璇美不记得曾在哪一本书中,看到过这样的一段话,大意是:‘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永恒不变的。如果静止,就会腐朽;如果流动,就会流走;如果盛放,必然枯萎;如果繁华,必然渐向衰败。’刘邦的常徭运送也是这样。尽管起初莫名,过程憧憬,在停不下脚步的困顿迷惘之中,男人很快迎来生命当中的最后一次常傜运送,这也是他为秦王朝最后一次有始无终的效力。
历史的时间沙漏,于秦王朝执政这一节,已滴至最后半斛。刘邦最后一次常傜咸阳,正是始皇帝病殁沙丘的前夕。伟大的华夏民族,有着极其源远流长的人治色彩。常常会迷信于某一个时期的某一位领袖,继而由着某个特定的人物,将民族带向灾难亦或者复兴。刘邦所处的这个时期,更加是有着极其浓厚的君主天子制王朝。某一个如秦王嬴政这样雄才伟略帝王的薨殁,必将带来整个王朝乃至时代的风雨飘摇。
世事有时的确非常玄机莫妙。有心遍寻机会而不可得,而上天却常常会于随便之中,给人一个机会。这机遇变化多端,随时受制亦或者改变着当事人,甚至是整个大环境。
只不过,能真正改变人生命运的机会,往往不以真实松快的面目出现。而好运的前身,往往是以狗屎的面目出现。有时会伪装成艰难,有时会披着令人困惑不安的面纱。
*
刘邦正是在秦帝国江河日下,天下不太平,群盗满山,亡逃山林时,受命带领刑徒去骊山修墓。
李璇美知道,这个地点大概就是今陕西临潼县东南脚下的秦始皇陵。对于仍处在历史懵懂期的刘邦来说,此一次,不仅仅是服苦役那么简单,他为难的预料到,这显然是一次根本无可能完成的任务。本次常傜,所选皆为身配刑具的死重刑犯,况且,人人盛传,皇陵竣工那天,众人都将被封于自筑地宫陪葬,以期后世无人通晓内部机关。
此一次,不仅萧何曹参暗地里不允刘邦偏向虎山行,就连一直以不言语当作顺从的吕雉也发话,并搬出双方高堂,不允男人涉险。吕雉的出发点很简单,作为女人的夫君,不要让她成为寡妇,保存性命,即可。
几乎人人都有预料短时期内危机的本事。能够迎难而上的便是正宗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刘邦就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所以在他嗅到不安气氛,不看好前景的基础上,还是硬着头皮将从前自告奋勇的光辉形象保留下来。
最后吕雉同刘邦达成一致的交换条件便是:带李璇美一起去。吕雉:“带上她,一路上至少可有人为你照应生活起居,宽泛安逸些。”
不难想象,这个提议,男人不会拒绝。
一个好的领导者,具备完满理想主义精神的同时,还应当是个现实主义者。刘邦正是这样两者兼有。所以,在领队刚离开沛县不远,队伍中出现有意掉队逃亡时,刘邦敏锐意识到,不可纯粹理想主义的以为愚忠可以同从前一样完成任务保命。与其按照秦法,他同这些一根绳上的蚂蚱们到骊山伏法就刑,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行一条心中向往已久,十分清晰却又相当迷茫的宿命之路。
呜呼,刘邦,常徭咸阳受命于朝廷却最终落草,哪里算得上面壁十年图破壁的骇世笃定。李璇美曾于一本中国首富传记当中,看到这样的一句话:‘历史就是这么奇谲,一场看起来让无数人景仰的丰功伟绩,可能当初不过是无奈之举。’不少人会以为,传记传奇多有捉刀粉饰之嫌,然,在她看来,这个时期的刘邦,正正好就可以被这句话射中心窝。
有时,一个年代那么无耻,无耻到满目疮痍不堪一击,却仍可以毫不费力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虽知道,今日迈出的这一步,今后将后成为奠基跃云里程碑式的一步,然,当时仍算是同息微将末的整个秦王朝作对。尽管这门生意的风险极大,即便来日后刘邦做成了这门生意,将江山做成了刘氏独门,然,除了李璇美之外,没有人心能够于现下笃定,疑惑与不安的情绪始终掂捏着男人的全部神经。
熊熊篝火照映着男人被宿命感撕扯,却又不明许给他前进的方向。默默向火焰堆里添柴,给众人添酒布食,李璇美忙碌时不忘偷刻悄悄打量男人,却不料刘邦也在目注着她,那目光即便穿越炙旺的火堆,仍有化不掉的冰冷悲伤,一些寒冷的情绪战栗着想要表达。
两人就这般隔着火种神交不语,男人仿佛在说:怎么办,此举一出,连累的不仅仅是你,还有沛县两府上下吧?
随便自地上翻起一只裂缝粗瓷碗,女人抡起散酒老坛,汩汩噜噜灌满,而后一仰脖饮尽。她略带着醉意睨着男人,咧嘴一笑,不屑望天,似乎在说:没有别的路可走,不是吗?
其实李璇美想说的是,我挺你。待天下乾坤大定时日,好好封赏我就是了。西汉的官赏,现代流转起来一定很值钱。然,刘邦看在眼里,却化作一股大丈夫的暖流动力:是了,一介女流尚且如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所以说,每个行为决定,谜底都是在当事人心下埋藏许久的。至于旁的人,只能起到推波助澜,甚至不经意的作用。
刘邦振臂起身,向队伍里的众刑徒道:‘诸位父老乡亲们,你们就此各奔他乡去吧!我也要从此离开这里,远走他方了。’
言辞里,男人刻意回避了“逃亡”这个词,而替用了“各奔”和“离开”,借以淡化大家心中共有的恐惧。
那些死重刑犯借着酒劲儿,纷纷砸开身上的刑具,大家发现,原来自由并没那么难,困住身子的是心,而非一副束手束脚的枷锁。
刘邦回身望向李璇美,道:“你定是要跟我一道的吧!”
废话。否则来这公元前的荒郊野岭做什么?难不成这般时候还跟丢了你不成?心下这样想着,女人嘴上却装得非常膜拜坚定答:“当然!”
十几名青壮年一望这边,有首领,有女人,还有酒肉,这不就是一个理想之中小型社会的雏形吗?于是多人纷纷表示,或谋或反或匿,愿意誓死追随。
理想主义的果实,总需要现实生活当中的某一些人买单。买单的,往往会是勇于去追求个人英雄抱负身后的那些亲人。
西距沛县县城200华里左右的丰西泽中亭,刘邦将所领送的百多名死重刑犯解散,自己亦独帅部分隐匿逃亡,为首者当然是死罪。
尽管当时已是秦朝末期,然,当日身处其中的人绝不至于如同史料上载有的那般,按照秦法,众官怕受牵连,加之萧何曹参是刘邦的挚友,所以此事遮掩不提,未被立案追查。
根据李璇美的经验,这一时期每一位当事人都无可能过活的这般轻巧,心中无一不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事实也证明,历史从来不曾这般简单。只不过,对于每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来说,个人的命运红笔当诛,还是黑笔抹去,毁灭还是成就,又算作得了什么?
*
得到消息,萧何第一时间便是来刘府寻吕雉。将事故委末通告之后,男人见吕雉放下绣针,木然起身,侧立于绣窗一端,两行清泪,无声而落。
她对于家庭,对于婚姻,对于刘邦这个男人,从来不曾有过很高的盼望。平安无事,相处宁静,哪怕生活拮据,哪怕夫妻俩终年不见面,她也毫无怨言。
只是命运偏要向歪里带斜人生,好的,坏的,几时去留,统统不遂人心把握。不被掌控的,便是自己的人生。
女人这副神情,看得萧何怜惜之中更生气结。萧何忍不住埋怨道:“刘兄弟非要去时,我们百般拦阻。而作为一家女主,你竟然心放得那般宽泛,不置一词,甚至一味纵放。”
吕雉猛然瞪视着萧何,冷笑着道:“你们男人想做的事,果真我们女人能够阻挡得住么?情感,家庭,哪一样能以我们女人的真情左右住?当年的你,现今的他,不都是一样?”
大概从来没有女人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过话。吕雉自男人瞳孔里看到吃惊的厌恶。她强压惊惧恐慌,委自镇静了些,用稍稍和缓的语气道:“理好家庭,照料两府老人,这便是我的本分。我们女人安分守己过日子,闯祸的是你们男人,现下,居然还要让女人来承担你们的过失吗?”
萧何长出一口气,忍不住吐出几字:“当年···幸而···”
男人这话虽强忍未尽,女人却迅速明了其意。吕雉反而安心了些,真是的,嫁给谁,不是嫁?当年真是可笑,竟然还盼望了许久那么多。
她扬眉打量一眼萧何,遂自竟带了些笑意,缓缓重新落座于绣凳。倘当年嫁予这个男人,只怕外人见好,内里却因着再乎和过高期盼,要多上多少口舌。应该还不如同刘邦婚后前些年那么安静吧。
这个女人,还笑得出来?萧何忍不住再次提醒:“刘兄弟所犯这事,可大可小。衙门不曾正式,然,上一级的官府也已知晓。正在预备派人连绵搜山,倘被抓住,就地隐匿斩决。”
手掂银针,女人手犹颤抖,却仍自镇定道:“既然萧主吏怨怪我放走了他···那么待安置好家中高堂···不出两日我定去寻他。”
自屋内左右相踱了几步,萧何狠心道:“你去虽有不妥,然,现下亦唯有如此。我和曹参在衙门内盯着,倘若能争取到派我们去捉拿这个差事,便是一切走个形式便可收场。”
想了想,萧何补充交待:“根据掌握的大致情况,应该是在芒山或砀山一带藏匿着。嫂嫂去后,若能寻着哥哥,一定再三告诫,开弓没有回头箭,官家若是去人招安,带队者倘不是我和曹参,那么请哥哥一定不要轻信。一切等我们消息,万万不可赶在风口浪尖平白误了性命。”
心思缜密的千叮咛万嘱托,于仍不放心之中,实在话无可话,再说就成了车轱辘周而复始,萧何这才不安跺脚而去。
吕雉望着这个男人离去的背影,立耳听得他又去正堂安抚了两位老人。女人心下感慨他们的兄弟情谊,胡思乱想着,倘刘邦同萧何结为夫妻,那么一定是一对珠联璧合,举案齐眉与情深意重兼具,极有感情基础的佳偶。
*
山野中飘荡的男人们正过着一种类似于鲁滨逊般自给自足,呼啸快意的生活。
这里面除却刘邦之外,其余一应都是犯了事,曾被囚禁了自由,甚至几近走至生命尽头的刑犯。能重获自由,不必去为着修建谁的区区陵墓而搭上自己重重的性命,甚至还能在有生之年拥有一个团队,成为集体的一份子,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然,这一年的刘邦,已经四十多岁,不可能同那班追随的青年人一样将问题考虑简单。他是个产生过‘大丈夫当如此也’,在关中接受过政治洗礼的人。生命对于他,这一竿子追随者之于他来说,更多时候,是一种现在还不明确将走向何方的抱负和沉甸甸的责任。
此时的刘邦,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深深迷惘困惑。前途,生死,责任,未来,甚至就连女人,都是他看不清真面目的。
曾试着怜惜抚慰身边唯一的女人,刘邦道:“李璇美,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男人曾想,倘她遗漏出一丝女人味,他便立时要了她,从今后冠以他的姓,刘氏便是她的终宿。
然,李璇美却只是变幻莫测,答了最不该答,大煞风景,男人最不想听到的那一种:“我不辛苦。夫人在家担惊受怕,一定更加辛苦。”
如此郑重其事的回答,摆明无意。然,男人又着实想不透彻,李璇美能够这样毫无怨言阔阔利利性命交付,生死相伴,不是男女之情,又能是什么?难不成还能是兄弟战友亲情?
有那么一刻的冷场,李璇美思忖,虽现在还未得天下,却也着实是伴君如伴虎,莫要出力不讨好,白白在山上相伴,最终却落得心生嫌隙,见厌于汉高祖。于是,她对男人偷换概念,道:“我猜,你心中一定从未忘记过媚香院那个姑娘?”
李璇美此言所指媚香院男人的老相好,谁知竟触动刘邦一直以来放不下的心思,他猛然抬头,却又重重垂目,无望道:“七里香”
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李璇美暗叹,谁说男人只有身,而无心?浮萍相见,一面之缘,七里香明明一直还在他的心中。男人多情,李璇美难免多有些同情吕雉,这还未到宫斗阶段,以后的日子可这么过啊?
想到这里,李璇美半真半假道:“你们男人啊···我只但愿日后,无论行至哪一步,都能留在你和夫人身边,服侍你们。”边说边翩翩跪下,更带着几分毕恭毕敬道:“惟愿江山一定乾坤后,能念及今日主仆情分,莫要嫌弃我粗笨才好。”
“这是从何说起?”见李璇美突然行此大礼,刘邦疾步上前,托扶起女人,继而黯然道:“眼下我这般境况,如此已是连累了你。的确实不该再作旁想···”
李璇美似不解其真意,只自抚慰道:“现在的一切艰险,都是暂时的。”想到后宫未来必然存在过的戚夫人,李璇美道:“倘有日这天下都属刘姓,莫说一个七里香,恐怕普天之下的妙龄女子,只怕要有多少因着您,而枉费了青春。”
男人来到更近处,仔细端详李璇美一番,随即点点她微汗泛晶的俏鼻梁,苦笑着摇摇头,道:“你啊,全凭嘴一张,就晓得哄我。”
女人吐吐舌头不置可否。刘邦笑言:“不过,有你在,我很欢喜···”
不敢表露出来,女人心下却道:少来这一套。眼下只有我,大家都勉强些罢了。
两人鸡同鸭讲间,突然室外进来几个人,为首一人道:“刘亭长,咱们是否该立立规矩?”
定睛相看,这是几名被释解跟随自己的重刑犯。纳闷诧异间,刘邦:“有事请讲!只是亭长这个称谓,莫要再提。现今我已同你们一样落草,自是以兄弟相称。”
那几人分明仍有几分忌惮从前的官家身份,见刘邦和气,这才七嘴八舌囔囔开来···
刘邦李璇美细听端详,半晌总算听明白:原来,自他们上山落草,自由是自由了,平等是平等了,乐天归乐天,然,时间稍长,人性的各种欲望难免不浮出水面。
山上只有李璇美一个女人,还是个大家都不能碰的女人。既是如此,那么好酒好肉,总该常有吧?然,刘邦初起便已同大家约法三章:不得扰民,自给自足。如此这般一来,官不官,匪不匪的,难免少了许多享受与乐趣。
从前刘邦已将指导思想和道理讲阐述充分,这几位重刑犯很珍惜得来不易的友谊自由,也一直遵从着。今日闹起来的缘由是因着,他们很遵守规矩,却有几名配合刘邦常徭咸阳的沛县衙役屡屡私自下山去集市盗抢扰民。回来后,他们大鱼大肉,好酒好菜的吃着,也不给众人分,反而耻笑守规矩留下来的人没胆儿。
李璇美暗哂不奇怪,原来,古今以来,公务员队伍建制,从来都是破规坏矩的领头羊。其明火执仗,胆大妄为的程度,常常胜于匪众。
为首带头那人道:“刘兄弟,我们都是犯过事儿的人,只要你允放开手干,我们没什么不敢的。只是他们这样将你蒙在鼓里,单独行动,很容易惊动地方,激起民愤,连累到咱们。”
此人分析得入情入理,虽明显自保成分居多,然,大的方向还是不约而同的。刘邦拍案而起,厉声问:“他们现在哪里,不会仍滞留于山下,不官不民,滋事生非吧?”
为首带头那人,道:“正是。”
刘邦掀袍而起,领行于前,吩咐众人:“都随我去,将他们捆回来发落。”
此一段,史料完全无载。李璇美心生好奇,于是也追逐着男人们翻下山梁。遗憾天不遂人愿,还未得进城,只行至山下一涓月色溪流旁,便遇见三位喝得酩酊大醉的衙役小吏咿咿呀呀,哼嘤着浪曲淫调由远至近而来。
众人一拥而上,将这几人包堵自中央,圈子越收越小。
三人当中的两个,喝得较少,看形势不对,忙趴跪于前,扯手拉着另外一个断眉刀疤脸,群情激昂,大事不好,示意其俯低免灾。
猛撒开被同伴儿牵绊相扯的双手,断眉刀疤脸借着酒胆意兴,直指刘邦面门道:“若不是他,咱们怎会落得有家不得归?从前他是亭长时,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现今,他连咱们都不如。怎地,居然还不允弟兄们下山透透气,快活快活?谁敢废话?”
李璇美心下不祥,游目偷望,但见刘邦竟不怒不恼,甚至面生平祥道:“不是哥哥我不允弟兄们快活。咱行事之初,便有先言,只起义,不落草。
你们妄自行动,被衙府发现,弟兄们不怕。哪怕出了事,我等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将你们救出。
只是,扰民,失了民心这一项,便是咱们自取灭亡之所为了···”
话未道完,醒事的两人早已头点得如同鸡叨米,连连称是。然,独独仍还是这断眉刀疤脸,见刘邦和风细雨,便以为不能亦不敢将他怎样,于是狂手一摆,打断道:“民心?天大的笑话,咱们连秦朝的小拇指头都算不上,妄谈什么民心?”
这人因着用力过猛,摆臂间忽悠有些拿不稳身势,一副将倒要歪的样子···刘邦上前,一把将其扶定,息事宁人道:“都是哥哥不好,今日之事,酒醒之后,倘有悔意,可按下不为例行处,日后,总得行个规矩出来。”
争夺着身势,断眉刀疤脸一把未打开相扶相持的手,仍被关怀备至掐在刘邦怀中。他索性哭骂起来:“你算哪门子谁的哥?我们从前在沛县,算是跟着沛县令混,如今怎么落得要追随你这个小混混,称你一声哥哥的地步?”
刘邦本来向上使劲儿的臂力,突然按捺下压,一个反斗将断眉刀疤脸掀翻在地。他咧嘴一笑,自腰鞘抽出把牛角弯刀···
本来身子就被压得低,这下子断眉刀疤脸更加瘫软于地,来不及变脸,告饶的话只迸出一个“哥”字,便被刘邦不由分说,手起刀落,如同宰羊般卸载了命首。
*
除却断眉刀疤脸的那两个活泛的同伴儿噗通跪下,连连告饶,其余众人皆既痛快,又战栗,鸦雀无声。
眼扫众人,环视周遭,刘邦严肃道:“今日乃咱们情谊相交的分水岭。愿意做末世英豪救世的,一会儿仍与我上山。愿意做末路匪盗,图绿林一时纵乐的,咱们就此罢别。
今后山不转水转,有缘再见,只怕是敌非友,倘仍顾念往日缘分,各自斟酌着放对方一马,便算作还了情。”
男人说得恳挚,众人此际亦都回过神来,无不纷纷将忠心再表。
只有李璇美将头偏向一旁,不曾出言应和。然,因着所站地势较低,热稠一时难以凝结的鲜血蔓延至鞋边。她赶紧躲开,心道,何苦啊何苦。好言相劝,非得恶言相加,直至丢了性命?女人联想到,现代与一些同事们的交道:你待人热情,见面寒暄,尊敬有礼,却总有那么一些人爱答不理。待你反过来劲儿,从此不再招呼伺候这种人,他反倒待你有了些热度。
不适应眼前的血腥场面,她只是跟来看热闹的,却未曾想男人看都不看那些一边倒的众人,独独问李璇美:“受了惊吓吧?不作声,是否觉得有何不妥?”
女人心下一惊,这话刘邦问得和颜悦色,然李璇美抬眼便只见的都是其拔刀相向,手起命陨。仿佛,同这个男人的交道,随时都如临深渊。只要一个不小心,答错一句话,从前那些自以为是的小交情存款,随时都有可能被中央银行冻结清算,就连小命休矣也只不过弹指一挥间那般轻易。
思及于此,李璇美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只是,她暗骂自己,现代时完全没逢迎趋势这根筋,来到古代虽有进步,但想必也一定不甚自然。
患得患失,胆战心惊间,突然望见不远处的槐树下,竟然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李璇美如遇救兵,她攀着胆子,不见外扯过刘邦的袍袖,大声道:“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