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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杀手杀人一向无声无息,然而他这一次进入房间时,却刻意将步子迈得响亮清晰,硬跟皮鞋踩在赭石色枫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医生坐在房间黯红色的沙发中,两只修长的手指紧紧交叉。他的视线并没有望向门口,而是紧紧注视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他的面色苍白,神态却很镇定。直到杀手进了房间,他都一直没有转移视线。杀手向前迈了几步,站在医生面前。青蓝色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白色乱码一行一行流畅地显示出来。
      杀手看懂了医生的动作。他无声无息地将手伸进呢绒风衣的口袋里,枪就装在口袋之中。这把枪沉重冰冷,覆压得呢绒口袋沉沉向下坠。杀手的温暖气息透过布料灼灼散发出来,却依旧无法使这把枪沾染人的味道。
      医生察觉到了杀手的动作,也猜测到了杀手的反应。他伸手覆在杀手的风衣口袋上,阻止了杀手的行动。隔着一层厚重的布料,他感觉出杀手的手指与枪的形状,用低沉的声线对杀手道,“欠我的,你得还。”
      “为什么?”杀手甩掉医生覆在口袋上的手,用枪抵住医生的颈侧。
      “我教过你为什么。”医生说,“你要杀我。”
      杀手不置可否,“你在向上级输出资料,里面也包括我。”
      医生沉默不语。他已经不再年轻,也不再有与人争执的气力了。时日漫长,充满苦痛,精神变老的速度比□□要快多了。早年他一向强健,高大修长,骨肉匀称,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是充盈爆发感与力气的。然而皱纹与白发日日夜夜不断侵蚀,如今他已经很憔悴,很疲惫,无力去承受更多的苦痛了。
      杀手一动不动,医生却忽然转了转头。他甫一动作,便察觉杀手持枪的手加重了力气,杀手警告道,“别动。枪不长眼,我的手也会抖。”
      医生不动了,半天才说,“冷酷无情。”
      “从小就这样,你不是最清楚么。”
      医生笑了笑,眼角拉出几条细微的皱纹,“我不清楚的事太多了。”
      “向我求情吧,我也许会答应。”
      “你能不杀我么?”医生这才不情不愿,极其勉强地说。
      “可以。”杀手道,“但我不会放了你。”
      “你被人追杀,我却能继续工作,你心里不平衡?”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杀手面无表情,“你该知道。”
      医生沉默不言,顿了顿才说,“我不知道自己知道的是哪一个。”
      “就是你问我能不能不杀你时,心里想的那一个。”
      “亲口告诉我。”医生疲惫地说,“我就相信。”
      “我要说的不是你想听到的那句话。”杀手说,“你来问我。”
      医生笑了,没有向杀手提出问题,“你的意思是,你不会爱上什么人,对我只有占有欲。”
      杀手持枪的手沉稳而有力,“对。与其选择不再见面,我宁可杀了你。”
      “与其被当做物什看待,我宁可就这么死。”医生立刻回答。
      杀手笑了,杀手年轻的容颜上常年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冷峻,像极地直嵌入海的巨大冰川,即便在微笑时也显得锋利冰冷,“恨我吗?养育一个杀手长大,很后悔?”
      医生似乎显得有些倦怠,“后悔不后悔,已经没有意义了。”

      杀手忽然收了枪,对医生道,“起来。”
      医生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第一次抬眼看了杀手一眼。
      “跟我走。”杀手说,“别想逃。论打架,你也打不过我。”

      医生躺在汽车旅馆狭窄阴暗的老房间里,双眼紧闭。房间散发出一股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霉味,天花板低矮简陋,悬着一盏光线昏黄的灯,灯光照在他脸上,照得他苍白憔悴的脸显出了几分活的气息。
      杀手不在他身边,这让医生觉得不可思议。杀手奉命要来杀了他,杀了这个抚养他成了人的人,这个人孑然一身无子无嗣,养着一个街边捡来的孩子。医生初次见到杀手时,杀手还小,还不是杀手,也还不具备很多杀手必须的特质。那个脏兮兮的孩子,一副几百年没洗过澡的样子,身边用一个塑料袋盛着残羹剩肴,坐在街头玩着一个亮晶晶的玻璃球。
      医生就在这个孩子面前停下来。那时医生也还是很年轻的,还没有衰老,面孔上也没有出现那么多皱纹,肢体依然是强健而充满爆发感的。他没说自己是谁,也没问这小孩从哪来,又要到哪去,他只是对小孩说,你起来,跟我走。
      他要的是一个跟着他的人,所以他对小孩说的那一句话是一个仪式。它不仅宣告了开始,还代表了一种模式。当杀手不再愿意遵行这个模式的时候,仪式就终结了。在杀手进入房间要杀他之前,这个模式一直是被很好地贯彻执行着的。
      医生比他想象中多活了很多年,但是自己将会怎么死,他倒比预测自己的年纪更清楚。他预测自己会死于非命,很多他身边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消失的,有那么一天,突然就不在了。连尸体都被处理掉,用强酸腐蚀骨骼,焚烧后灰尘被湮没进泥土。身份,证件,亲人,工作,一夜之间就蒸发,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一样。
      医生躺在床上,床板坚硬得像块石头,硌得他整个脊背隐隐作痛。这时杀手回来了,年轻而矫健的青年,把枪揣在风衣口袋里。杀手走进房间,对他说,“你没有走。”
      “走没有意义。”医生回答道,“因为你还活着。”
      “要是我活着,你走了,你走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
      医生深深看着杀手,“你还想活着,就得杀了我。”
      “但你不想活,我不喜欢杀不想活的人。”
      “杀想活的人,是制造罪孽,杀不想活的人,是一种怜悯。”医生说,“我求你。”
      “我不听别人求我。”杀手看着医生,“你也一样。”
      医生不说话了,只是闭眼躺在床上,他说,“所以你想放了我。”
      杀手不置可否,“你是怎么知道要杀你的人是我?”
      “我接到有人要来杀我的消息后不到半分钟,你回家了。”
      杀手将手伸进口袋中,“告诉我你怎么得到的消息。”
      “别问我。”医生说,“你知道我不可能回答。”
      杀手的手枪在呢绒风衣中冰凉得像一块铁,“我会让你死得很痛苦。”
      “那我也不能告诉你。”杀手掏出枪来上了膛,医生不说话了。
      杀手把上了膛的枪扔在桌子上。枪很重,与木板接触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汽车旅馆外面是一条狭窄逼仄的小路,旁边一条摇摇欲坠的矮墙从屋顶延伸向黑暗里。那时杀手把医生一个人扔在房间里,他爬上了墙,坐在屋顶上,等着医生出来。他知道医生一向是很有行动力的,医生还在年轻的时候,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等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他用鹰一样的视线向四周巡扫。
      他知道汽车旅馆只有一个门。但他有时又开始怀疑医生悄悄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溜出去了,院子后面有一排篱笆,黑暗中他看不清那排篱笆能否承担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有时他又觉得医生是躲起来了,躲在这个带着一股霉味的汽车旅馆里,而当他回去的时候,他找不到医生存在过的痕迹。
      这样他反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枪了,这样他忽然很想违背自己的初衷。他从没有无法控制枪的时刻,也很少愿意否决自己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其实在他走进医生房间中的那一刻,他是决定要杀了医生的。但当他们共同走出来时,他已经改变了他的主意。这时他很想从房顶上跳下来,走进房间里去,如果医生不在那里,他要么觉得一阵轻松,引枪自决,要么就天涯海角地追到二人中有一个人死掉为止。
      这两种念头在他的头脑中盘旋,没有哪个是占了上风的。他坐在房顶上,等了一个小时,他坐上房顶时,听见远方钟塔发出的低沉鸣叫声,而当他从房顶上下来时,钟塔再次响起的鸣叫让他知道他等得已经够久了。
      夜风将他浑身上下都折磨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在杀手还是小孩子,还没有开始摸枪的时候,冬天他也会僵硬起来,光裸的脚板冻成了一块铁,生着紫红色的冻疮,走在路上啪嗒啪嗒响。医生带他走后,他就没有再生过冻疮了。医生家里的东西很多,有壁炉,也有电暖炉,冬天医生把整栋屋子的窗户都关上,房间里温暖得叫他昏昏欲睡。
      医生不知道这个寡言又冰冷的小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摸枪的,他用庞大工资中的一小部分养着他,冷冰冰,无喜无悲,任他自生自灭。仪式已经举行了,违背的人是要受到惩罚的。那时这小孩子还很小,但是他已经明白了。他被医生带回家去,被关照以食宿,接受教育,是要以绝对服从医生的命令为前提的。
      但杀手还是摸到了枪。他摸的第一把枪,枪身是用木头做的,机关上组装着铁块,带着一股浓烈的油味,他摸到它,像摸到一个亲密的朋友。这亲密的朋友填满了他内心逐渐扩张的空缺,让他觉得安全与快活。除了医生,枪是在杀手身边陪伴了最久的物什。它从他体内生长出来,而他赋予了它生命。所以他们毕竟都是离不开彼此的。
      枪不是杀手的情人。杀手走进房去,医生还躺在那里。也许是篱笆无法支撑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也许是这个狭窄逼仄的汽车旅馆中无处可藏,但无论如何医生还呆在房间里,冷静而顺从地等待着杀手的致命一击。医生的嘴唇苍白而冰凉,跟很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日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医生全身裹在厚厚的人造皮革之中,只露出一张脸。如今他躺在床上,穿着便装,露出头发、耳朵、下颌与脖颈。那样苍白的神情更让杀手感到愉悦,又叫他因为愉悦而感到心醉神迷。
      杀手将枪扔在桌上,枪没有走火,但发出了咣当一声巨响。他走上前去,在医生面前俯下身来,揪起他的衣领,将他半个身子都从像石板一样硬的床上提起来。另一只手抚摸医生肌肉劲健的削瘦腰身。医生两只手紧紧揪住杀手的手肘。他的力气很大,他的抵抗也是很难被瓦解的,于是杀手继续不下去了。但杀手并没有松开医生的领子,二人在床上僵持着,医生问,但他仿佛早已知道杀手会有所动作了,“为什么?”
      “因为你就要死了。”杀手说。
      “如果你不打算现在杀了我,我会扭断你的手腕,啃破你的脖子,或是咬断你的舌头。”
      “你想让我现在杀了你,”杀手说,“但我不喜欢遂别人的愿。”
      “正相反。”医生说,“我得杀了你。”
      杀手不说话了,忽然他又道,“你离不开我,所以你不会杀我。”
      医生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你可以试一试。”
      杀手看着他,那张冰冷的面孔上带了几分更加冰冷的笑意,“好,我就要试一试。”

      这时窗外钟塔上的钟声响了。杀手收起枪,深深望了医生一眼,敏捷地开了房间的门。关门时,没有发出反锁门的响声,只有门板敲在门锁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现在医生是只身一人了。没有人阻拦他,连门锁都是开着的,如果他出去,也许可以离开这可厌肮脏的汽车旅馆。然而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疲惫而憔悴,腰肢皮肤上似乎还残存着杀手掌心温热的触感。
      医生就这样一直躺着,躺在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床上。寒意从木板上蔓延上来,让他的知觉逐渐变得麻木,然而他的神志却是很清醒的。他想这与杀手一起度过的许多年,在早晨之前,还维持着平静冷漠的表象,吃完早餐,杀手出了门,而他休假在家。他不问杀手要去哪里,他们之间是没有交谈的。他也不是杀手的监护人,从杀手的少年时代就是这样,酗酒,滥交,或是别的什么,他一向是不插手干预,他的唯一任务就是保管好杀手的性命。让一个孩子活着,在他身边,绝对服从他的命令。没有什么损失,也没有什么获益,丢弃与不丢弃都是一样的。
      杀手年轻时不回家,杀手喜欢四处流浪。他回到家来,他们也不交谈。医生在家时,只是散漫地抽着烟,在落地窗边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从不正眼瞧他。他们连对视也没有,对视是精神的交流,这种交流之于医生和杀手而言都是很可笑的。陌生人一样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想象不出有什么是需要对话来解决的。
      杀手和医生在这一天说的话,比早年说过的全部话更多。然而医生却觉得,他们交谈时,像真的已经说了这么多年的话一样。

      医生在床上躺了很久,躺到他的全身都已经完全麻木,手脚无法动弹,杀手还是没有回来。时间过得太过缓慢,以致他快要丧失了感知时间的能力。在窗外钟声不知响了第几次时,他终于拖着衰老而疲惫的身体,一点一点从木板上站起来,活动四肢,扶着桌子打开了门。
      门外弥漫着一股粘稠的霉味,潮湿的雨水渗进墙壁,在天花板四周留下暗黄色的水渍。汽车旅馆的老板娘腆着肚子坐在走道上,邋邋遢遢地抽着一根女烟。她身边的电视在播放着新闻,女播音员毫无起伏的声音飘进走道里。
      傍晚暗巷中死了一个人。浑身都是不同子弹造成的枪伤,右腿开放性骨折,致命的一击穿过颅骨直接击中大脑。血迹从五十米开外就开始蔓延,可见是逃离时匆匆忙忙落下的。
      那个人照片的眼睛上被打上了马赛克,可医生看出了他是谁。

      医生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杀手信誓旦旦地要杀了他,其实这只是一个幌子。而他信誓旦旦地声称逃跑,却不愿踏出这家汽车旅馆一步。但这场博弈是杀手赢了,因为死的人是杀手而不是医生。没有什么人是可以杀死杀手的,除了杀手的组织。没有组织会愿意杀这样一个开枪一击即中的人才,除非杀手没有完成他的任务。钟声响起的时候,杀手走了。他本来该在那时杀死医生的,但他在房顶上白白消耗了一整个小时。钟声响起来,杀手就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有人要杀他,要他为没有按时完成任务而付出代价。他走时甚至没有锁门。
      但医生想自己才是赢了。赢了又输了,可笑啊愚蠢。杀手真的以为医生想杀了他,要他为打破契约付出代价。医生装得比杀手更像,医生毕竟是年纪不轻了,他的经验总是比年轻的杀手要丰富一些。
      很多年来总是有一个人在那里,那个人无声无息,可有可无,他总觉得没有了这个人,他一样可以苟延残喘地活着。杀手对他没有这么强大的影响。他只是年纪大了,所以感到有些疲惫,想要抛开自己沉重的活计。生存下去的勇气本身就不多,消耗起来,也是很容易就用尽的。他只是想让杀手亲自动手杀了他,解脱他的疲惫,但有时他连自己的这个目的都无法肯定了,或许他也只是想让杀手继续长长地活着而已。
      医生站在汽车旅馆的走廊上,忽然很想回一趟他和杀手离开的房子。在那栋房子里,存在着十几年的漫长的光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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