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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   江锦志相信了,世界上确实是有些痴人的,然而他吃不准自己可否也是其中之一。

      往先的日子里,他挣命似的活得咬牙切齿,偏偏还要在人前卖力表演气定神闲的潇洒姿态。这件难上加难的事情持续地竭耗着他的心力,他的魂魄被折腾得困倦不堪,像一匹年代久远的名贵绸缎,看上去华丽无匹,轻轻碰触便会七零八落,倘若赤丨裸丨裸地铺陈开来,只怕会立时吓退天真又痴迷的陆文振。凭心而论,他舍不得。

      但要他人前人后持续地演下去,他更怕自己会立时崩塌,自此一跌到底再也爬不起来。他还没有演到收放自如的境地,不敢押上这么多,资本太少的人压根输不起。

      江锦志只是确信自己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无论是荆棘小道还是光明坦途,于他而言都是不归路,一旦踏上了便没法回头。纵然有交汇口,但他和陆文振从来不是同路人。

      虽不同路,但仍然可以暂时相携同行。

      两人又来到上次那家包子最出名的小餐馆,看见门上贴着艳红的双喜剪纸,一边的条幅上写着“东家有喜,停业六天”。

      时过境迁,物换景移,连布景都不会再呆呆枯守。

      “去我家,我弄给你吃,好不好?”陆文振马上开口献宝,不给将要蔓延的遗憾叹息留出余地。

      江锦志果然大吃一惊,“文振,你会做饭?”

      “你瞧,并非每一位富家子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陆文振俏皮地向他眨眨眼,“就像并非每一名演员都只认识时装店里的华服与玻璃柜中的珠宝。”

      江锦志“噗嗤”一声笑,“尝过你的厨艺会不会是我今生遇上最稀奇的事?”

      陆文振有点得意地牵着他往回走,心里暗自回答:“我倒觉得今生最稀奇的事大概是遇上你。”

      温风透窗刮来,白色纱帘被吹得起起伏伏,公寓中寂静得落针可闻。窗帘的一角跌落在窗口的鱼缸中,而后又随风高高扬起,淋漓地将鱼缸中的水洒了遍地。

      陆文振推门见状,心中大呼不妙,忙不迭扑过去看那两条宝贝金鱼。它们倒是无知无觉地在余下的水里游得高兴,忘得快有忘得快的好,天塌地陷,我自无忧。

      他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江锦志沉默地抱着双手看他小心翼翼地给金鱼换水,等他重新把鱼缸放回窗口,才不深不浅地说一句:“格格不入,有碍观瞻”,语气活似评判博物馆里的展品,珍贵不珍贵都与自己毫无关系。

      陆文振愣了愣,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样突兀的一句话。情势毫无征兆地急转直下,他尚未摸清头脑,只好挥挥手勉强笑道:“你去坐着等,我弄完吃的就端出来。”

      令陆文振心心念念的夜雨终于再次光临,但雨之为物,能使昼短,能令夜长,最迷人也最恼人之处便在于其变幻莫测。夏季终了,秋季降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熨帖过他肺腑的缠绵夏雨,而今不声不响地浇在他心中那朵绽放的火花上。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沸腾着,陆文振把面条搁进去,拿双筷子搅了搅,随手把火调低。

      房间里仍然静得很,煤气燃烧发出“嘶嘶”的声音,筷子碰到锅壁清脆的声音,金鱼轻微划水的声音,风穿堂而过的声音,呼吸与心跳的声音……这些细小的声音诡秘地彼此交织融合,又被安静无限放大,几乎要把陆文振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江锦志握着一杯水走进来,沉默着站在他的旁边,片刻后“咯嗒”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又沉默着走到外间去。

      陆文振目瞪口呆地看着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锅里的面条,心中慌得乱七八糟。这场景无论怎样看也不像冰释前嫌破镜重圆,分明像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名陌生人,像他的父母,人前相敬如宾,人后相距如冰。

      一幕接一幕,究竟是剧本的哪一处出了错?

      陆文振怔怔地把煮好的面条盛在碗里,浇上热汤,端出去递一碗给江锦志。

      他接过去,道一句“谢谢”,拿起筷子埋头苦吃。

      “很饿吗?”陆文振没动筷子,看向江锦志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带着哀切的不舍。

      江锦志抬起头来,隔着不断升腾扩散的热气,正好望见一双入神到有点痴迷的眼睛,顿时更觉得饥饿感一阵一阵热辣辣地搅出来,连心都跟着搅得空落落的。

      “慢慢吃,不够我再去弄”,陆文振弯着眼睛落寞地笑,伸手拿起自己的筷子。

      江锦志慢慢垂下目光,握住筷子的手轻轻颤抖。

      “快吃,凉了味道不好”,陆文振伸筷子过来敲一敲他的碗。

      江锦志忽然抬起头狠狠地盯着陆文振,看他呆了一呆,然后搁下筷子。

      “文振,快吃吧”,他低头笑了笑,“味道很好。”

      “怎么了?”陆文振并非愚钝,只是心有不甘,于是选择视而不见。到如今,却也忍不住问出口来:“我和你,怎么了?”

      “没什么”,江锦志重新拿起筷子,“小的时候,父亲也常常给我做饭……”

      陆文振从没听过他这样遗憾怅惘的语气,放低了声音问他:“味道很像?”

      江锦志摇头,“一点也不像,父亲是南方人,并不爱吃面条”,他忽然想起那些久得覆满尘土的往事,“他最会做的是海鲜饭,又多又满地盛一碗给我,多到我撑圆了肚皮都吃不完,只好拧着眉头苦着脸不出声,父亲便笑着伸手把我的碗接过去,一口一口把剩饭吃尽……”

      陆文振看着他,心中泛出无名的酸苦。

      江锦志无奈地勾起嘴角,“他过世以后,再也没有人为我做过一粥一饭。”

      陆文振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才慢慢说一句:“快吃。”

      “好”,江锦志已经面色平静,答得波澜不惊。事实上,他怀恋的倒并非那点模糊不清又为数不多的亲情,而是彼时还能拥有一点东西的自己。

      母亲离开以后,江锦志与父亲过得很清苦。一个普通的公司小职员,带着半大的孩子,彼此相依着苦捱日子。坏就坏在他的父亲还是个宁折不弯的人,那些对不起他的人,他一个也不原谅,他要恨她恨到死。父亲病重的时候,江锦志曾经想去找母亲要点钱,父亲只是咬牙切齿地冷笑着说若是花她的钱治病,他便自己停医断药等死。

      他活得这样自我,从未理会过江锦志的感受。起初江锦志愿意听他的话,但他病得太久,总也死不掉,父子间持久地相互依赖,相互折磨,江锦志开始恨他。父亲不顾江锦志的感受,他也不顾父亲的感受,他跑去找母亲要钱,拿父亲憎恶的钱来替他医病。父亲消耗掉他的青葱时光,他便给他的人生末路抹黑,让他晚节不保。你来我往,十分公平。

      父亲死了,他才发现这一切毫无意义。活人才有爱和恨,你只有活得万众瞩目,才有人爱你爱得日月无光,恨你恨得天昏地暗。

      他活着,你才能选择爱他或者恨他。手里有一碗饭,你才能选择吃完或不吃完。生无可恋,两手空空的人,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一生给他做过饭的两个人,他都只能背弃他们。

      江锦志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条,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见对面的陆文振认认真真吃着另一碗,也认认真真把其中调味的葱叶和花椒拣出来。

      一碗面条还能吃出这么些差别,江锦志自嘲地笑了笑,狠下决心问他:“后天我拍广告,你来不来?”

      陆文振认认真真地抬头答他:“我必定来,风雨不改。”

      “那好”,江锦志迎上他的目光,笑意中暗暗闪过一抹恶毒的凄然,“我等着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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