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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入了夜的山间大宅静如沉海,恍如整个空间里只剩下蝉鸣与心跳的声音。强健有力,丝毫不紊的心跳,与那亘古不变,凄疏欲断的蝉鸣。

      窗外星河璀璨,月华如练,没有期许中缠绵不尽的夜雨。原来夏天未尽,雨已经收住了,没有哪一场雨是为谁而来,又为谁驻留。

      陆文振一直有点恍惚,幸亏他素来有这个爱愣神的毛病,白天看来也不过是老毛病发作,等入了夜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根本像是丢了魂。

      独个坐着,思维会自动去想江锦志,想他美好,想他有趣,想他把自己的心牵到万里高空,再狠狠一击抛落下来。陆文振怀疑自己患上自虐症,非要捏着一块钝石去磨自己的神经,磨得满手鲜血痛不欲生,又鬼使神差地不肯停手。

      打开电视机,又看见屏幕上粗服乱头的至尊宝蹑手蹑脚站在白晶晶身边,神神叨叨地叹上一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陆文振苦笑着对着屏幕上的人骂:“睡不着就滚回去数脚趾,始乱终弃的破猴子。”

      然而演过千百次的剧情仍然往下演,该离散的离散,该赴死的赴死。爱欲真是世界上最大最复杂的谜题,明明有这么多惨烈的前车之鉴,后来者仍旧甘愿为之绞尽脑汁挖心掏肺。再用月光宝盒重来无数次,白晶晶依然接受至尊宝的搭讪。

      天明时分陆文振走下楼去,看见依稀微朦的晨光中陆老太太歪在榻上吸烟,身边不知何时摆上一只奇突冶艳的红色丝绒沙发。

      陆文振呆了呆,心中莫名其妙地被撩了一下,发生在落满灰尘的小道具间那枚旖旎热吻似乎冥冥中通过相同的器物借尸还魂。

      陆老太太转头看了看他,陆文振绕到她背后,伸手替她按摩肩膀,轻声劝道:“奶奶,少抽一支烟,回房去睡一会子。”

      “人老了,自然觉少”,陆老太太慈爱地拍拍他的手背,“况且活一日少一日,总想多看看你们。”

      陆文振顿感鼻酸,他自小长在这里,却总有一种做客的感觉,端肃冷漠的父亲,美丽淡然的母亲,摒息静气的佣人们……

      这大房子中的人永远保持着一种疏离感,从不倾心置意,说话专门绕着圈子打哑谜,生怕别人一听就明白,一点点心事也要彼此猜来猜去,明明无事可做,又让人累得窒息。他总期盼着这一切是场漫长的聚会,散场了便能忙不迭逃开,投入充满生气的普通生活去。

      陆文振惟一依恋的温情来自奶奶,陆老太太由得他胡闹,准他拿彩色蜡笔乱涂墙壁,或者将墨盏翻在雪白的地毯上打滚,她用在家中的威严赠予陆文振一个有色彩的童年。而今他长大了,而奶奶老了,岁月从来残酷无情。

      “你爸爸说你不喜欢倪家那个女孩子”,陆老太太笑了笑。

      陆文振沉默着点点头。

      “不喜欢就算了,自己挑一个喜欢的”,陆老太太伸手摸摸他的脸,“你高兴奶奶就高兴。”

      陆文振“嗯”地应一声,蹲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倪家那幅《春雨新篁图》啊,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没有你现在大”,陆老太太忽然讲起往事,“那时我大约只有十五岁,到同学苏少槿家去做客……”

      陆文振无声地笑了笑,他已快岁至而立之年,与十五芳华相差十万八千里,可在长辈眼里总还是小孩子。

      陆老太太也笑,絮絮声讲下去:“苏家是真正积世累富的望族,这幅倪瓒的画,并恽寿平的《桃花图》和王文治的字幅,就那么随意挂在书房的墙壁上,还有乾隆皇帝赞过‘晨星真可贵,劫火未曾亏’的粉青盘也藏在苏家,后来动荡中家业一夕倾塌,辗来转去又统统进了苏富比拍卖行。”

      “这些无情无欲的死物流来转去存得恒久,活生生的人反而总要离散……苏家倒了后,我便再没见过少槿了”,陆老太太唏嘘:“花无常好,月无长圆,自古都是没奈何的事情,时间久了就看淡了。”

      千里搭长棚,有聚便有散。

      陆老太太轻叹一声,“哎,我怎么提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没关系奶奶,我最爱听你讲故事”,陆文振轻揽住她的肩,陆老太太洞悉世情,换了另一种方法温柔地宽慰他。

      “是,文振一直与奶奶最亲厚”,陆老太太拍拍他的头。

      唐至薇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怀里抱着一束馨香的浅紫色月季,看见坐在客厅里的陆老太太和陆文振,也陪着笑脸走过来坐在那只红色沙发上。

      这间大宅仿佛被施下魔咒,住在其中的人都满腹心事缺乏睡意,所以游魂般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自寻法子打发光阴。

      “妈妈”,陆文振冲她笑,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花束。

      唐至薇喜欢蔷薇和月季,陆彬一度曾花费心血从世界各处移栽珍稀品种,现在陆文振捧着的这一种来自日本,名字十分动人,唤作暗恋的心。

      半开的花瓣犹沾粉露,的确像一段欲说还休的心事。

      唐至薇同婆婆和儿子聊了几句,又拿起花束上了楼,言谈举止间客客气气,进退得仪。

      “你爸爸初见你妈妈,她正是站在一个开满月季的露台上,夕阳中随手折下一枝盛放的花别在鬓边,一双眼睛里全是寂寞。你爸爸回来后同我讲,‘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朱丽叶,那她大概就是这个样子’”,陆老太太沉静地看着唐至薇离去的背影,“文振,其实你的父母相识于一见钟情。”

      陆文振讶然,他一直以为父母之间不过是寻常的世家联姻,原来他们也曾经深深相爱过。在日夜相对中遗忘挚爱,又比老死不见更加残忍。

      彼时陆彬为她栽种下满园姹紫嫣红,而今繁花依旧盛开,但逝去的感情如流水,再也无法回转,好花好景入目皆映作讥讽的荒凉。

      恋爱与婚姻是不相同的两件事,他与她在天长日久中越走越远,终成为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而这两人又都太过自我,不愿戴上面具在父母子女面前出演温情脉脉的戏码。

      陆文振检讨自己,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也同父母一样,把自我地位放得太高。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就理所应当成为我爱上的那个人,一旦发觉事实并非如此,便转身就走,还为自己罗织的幻象破灭而伤心至死。

      算起来,其实江锦志压根不欠他陆文振什么。

      但这样两清更让人不甘心,陆文振在心里反复衡量,要再爱多几分几两,他才肯打个电话去向江锦志说:“以前的不算数,我们重新来过。”

      况且他是交出真心的,如此一笔勾销,舍不舍得还要另作他论。倘若是一场电影最好,可以剪掉拍坏的部分。

      陆老太太的寿辰办得盛大,陆文振强逼自己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头,打出笑脸来应对往来宾客。其实作喜同作丧一般无二,都奔涌着一股子绝望的热闹,今朝有明日无,十分之凄艳。等宾客都走光散尽,又觉得全盘皆落索。

      初秋的影树叶片尽皆绯红,余风拂过,零落如雨。

      电影拍摄已至尾声,剧组大部队又班师回城。苏小眉来过几通电话,数次言辞闪烁间欲言又止。陆文振等她开口,她却没说什么,只问一问他几时回城,末了又嘱咐他自己保重。

      陆彬找陆文振谈过几次,问他愿不愿意回来打理陆氏,陆文振起先一口回绝,偶然觑见他鬓角的白发,实在不忍心一次一次让老父失望,只好推说再考虑。

      恍然间夏天已经过去,却也并不如想象中的一般特别漫长难捱,陆文振觉得心口的伤已经在慢慢愈合,丢掉的魂魄也渐渐回归本位。

      原来那些以打牌看戏比美为事业的太太小姐们自有巧妙智慧,热热闹闹地聚会,许多许多的寂寞汇在一处,单独的一份瞧起来便不十分明显,谁也没法嘲笑谁。

      回城以后,陆文振又去光顾那家爱播老片子的旧剧院。

      《开心鬼放暑假》已经撤下,这次播的是《蒂凡尼的早餐》。陆文振买了票子独自走进里面,观看美丽如天使的奥黛丽赫本寂寞地坐在露台上哼唱《月亮河》。

      一束一束的光源自背后的小窗格中打在面前的银幕上,细述一段怅惘的旧情。这家剧院的观众实在少得可怜,除了陆文振,只有一对热恋中的年轻情侣,喁喁私语声融在空气中漂浮不定,显得他愈发形单影只。

      独自反观逝去的美丽,像自灰中拾起一张陈旧的彩色照片,用手指一一拂去照片中凝固于眉眼上的尘埃,脱色的往事逐渐显山露水,更觉得格外寥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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