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初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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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离他的家乡已然不远。
冬季的夜是漫长的，清晨的天空依然昏暗，林慕雪却早已醒了，坐在下铺的窗边，就着外面淡淡的天光用梳子梳理着一头漆黑长发。她的侧影在淡淡的天光里显得纤弱无比，宛若一口气就可以吹散的幽灵。车里没有开灯，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隐隐约约听到她在低声哼唱着一首歌，只是听不清她到底在唱什么。他想说点什么，却又硬生生忍住了，直到她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坐下。
隐约的香气萦绕在呼吸里，像是栀子花的香气，又像是茉莉或者玉兰，易殇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连想说的话也忘记了。一时间，他们竟都陷入了沉默，什么也没说。天色一点点变亮，但车厢里的人们却还沉醉在各自的梦乡中，除了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声音，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了若有若无的，呼吸的声音。
她深深低下头去，漆黑的长发遮住了侧脸，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是要去哪里？”他低声问了一句，“一路过了那么多站，你都没打算下车……”
林慕雪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却是一脸茫然。
“我不知道。”她说，语气如同叹息。
“那你……愿意和我回去么？就是这班车的终点站雪漠，很快就到了。”
林慕雪望着他，没有回答，却只是微微一笑。苍白的容颜写满疲惫，覆满与年纪不相称的，伤痛的灰烬，却依旧秀美温婉，与其他同龄的女孩子比起来，更多了一种出尘离群的美——那样的美本不属于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却又只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才能拥有，因为她们的纯真和洁净，如同山泉洗濯过的百合花般的，纯真与洁净。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点了点头，向着他伸出了手。她的手又轻又小，握在他的掌心里，仿佛一片叶子。那只少女的手细腻而温暖，那温暖仿佛一点烛火，灼痛了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车厢里的灯亮了，已经有人陆陆续续起身，广播里也传出了音乐声和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之前我好像听到你在唱歌，不过没听清楚，那首歌挺好听的，能再唱一遍么？”易殇问坐在身边的林慕雪。
林慕雪沉吟了半晌，说：“好。”
她用介于成熟与稚嫩间的声音唱：
“那一天，长剑从手中飘落，
我走了你在哪里想我。
忘记我，你就不用再痛了，
可是你偏偏那么执着。
你看彼岸花开了，热烈的，红如火，
明明是长在一起，却和叶子它生生错过……”
那是一首悲凉的曲子，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像是一盏暗淡的灯火在漫长冬夜的冷风中颤抖，单薄而倔强，却又那么迷茫无助。那歌声中的哀伤缠绵入骨，然而哀伤中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这歌声像是在叩问——叩问着这个世界，叩问着爱与罪，叩问着每一个灵魂。歌声单薄脆弱如同冰海上空飘飞的雪花，却又将唱歌之人纤弱的身体里压抑着的火一样的爱恨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仿佛苍茫的冰原上，突然盛开了遍地血一样的曼珠沙华，那些如血如火的花朵盛开在茫茫雪原上，仿佛要烧红彼岸的天空……
这首歌是只为他易殇而唱的，也正是这首歌，最终化作了他灵魂的羁绊，化作了他走向轮回时回荡在他耳畔的，悲怆的安魂曲。
易殇带着那个名叫林慕雪的少女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雪漠。
他在省会哈尔滨上大学，念汉语言文学，在雪漠县城里租了一处离城市很远的地方住着。从公寓朝北的窗口往外看，可以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峰和成片的白桦林。白桦的叶子早已落尽，白色的枝干落满了雪。如果是晴朗的天气，在清晨和黄昏，那些雪都会染上绚烂的颜色。
这是一个就算是地图上也很难找到的小镇，那些恩怨纠葛，也仿佛因为这小镇的遥远偏僻而暂时远去了。雪山是静谧的，白桦林是静谧的，连喧嚣也几乎听不见——这本来就是个不怎么繁华的小镇。
每个愁云惨淡的黄昏，林慕雪都会和他到公寓后那片白桦林里去。他吹笛，她歌舞，她本就学过舞蹈，跳起舞来自然是灵动蹁跹，宛若惊鸿飞掠，而她的歌声，要么婉转欢快，要么凄凉忧伤，虽说能听出来没受过什么训练，但受过训练的歌者是唱不出这样无论悲喜都是发自内心的歌声的。或者她抱膝坐在他身边，他给她讲许多的故事，有的是传说，有的却是真实的，甚至是他在大学里的亲眼所见。他时不时伸出手，替她拂去脸上散乱的发丝，她会浅浅地笑，其实她笑的时候远比冷若冰霜面无表情的时候要美，至少他这么认为。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过去。那时易殇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林慕雪的存在是那么纯真而高洁，根本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她仿佛一个幻影，甚至是一个梦境，轻轻触碰便会破碎消失。只有到了夜晚，林慕雪的体温清晰地传到身上，他才知道她是切切实实地存在的。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清晨醒来时，总能看见她眼角残留的泪水。这说明她一定是在梦里哭泣过的，就算不是痛哭，至少也流了泪。
或许她也有什么说不出来的痛苦所在吧。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生活在了一起。然而这样的关系，却说不清是情侣还是兄妹。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情侣，可实际上他们看上去却更像是一对兄妹。
那时候他们的生活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安然得不能再安然。他们一起就着台灯读易殇收藏的诗集和大部头名著，也有小说和散文；一起挤在电脑前看电影或是打游戏；天气好的傍晚吃过饭之后一起到公寓后那片白桦树林里去散步看夕阳；一起搭公交车到镇中心去买吃的和一些别的生活必需品，有时候回来晚了无车可坐，就干脆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回去，但是也不觉得累。
林慕雪还是经常唱那首《彼岸花》。只要听到她的歌声，易殇便能够忘记一切烦恼，无论之前心情多么阴霾。甚至是只看到她的面容，他的心情也会突然好起来。他尤其喜欢看她笑的样子，十三四岁的她还不曾像成年人那样沾染太多的俗世烟尘，那样的笑容远比他见惯了的那些职业化的虚假笑容来得真实和清澈。在大学里他见惯了女生们用浓艳妆容和虚情假意堆砌起来的笑，无论是大一的学妹还是高年级的学姐，浓妆艳抹的总比素面朝天的多——虽说他不反对女孩子化妆，甚至对于那些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女子还是很欣赏的，但他所见到的那些，却尽是拙劣的涂抹伪装。她们不厌其烦地用粉底用腮红用唇彩用眼影描画出一张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蹩脚的脸，然后向所有人露出那种空洞虚假而谄媚的笑容，稍微好些的，也不过看上去像是酒店里的服务员，虽然在笑，但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情。他总是能见到这样的女生，毕竟汉语言文学专业就是女多男少，看着她们用这样的笑容去面对男生，而那些空虚无聊的家伙像狗一样流着口水摇着尾巴跟在她们身后，他只觉得嫌恶。
而林慕雪的笑容却是不染纤尘的，就像雪山上那些无瑕的白雪一样。只有内心也同样纤尘不染的人才会有这般清澈的笑容，而那些内心已经被俗世烟尘熏染得面目全非的人，就算有再高明的化妆手法，也无法模仿一二。
对易殇来说，那段简单平静的日子，却是他十八年来最幸福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就算是做梦也好，有这样的梦可做，也是无比幸福的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初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