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糖西装》橘子小岛

1、手到擒来

　　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

　　手机震动第三遍时，苏晓按下了接听键。

　　“喂？”

　　电话那头只有嘈杂的音乐和轻浅的呼吸声。这样的沉默像极某个人。

　　“陈述？”她小心翼翼地猜。

　　“呵。”

　　果然是她。只一个音节就能认出来，懒懒的调子，还有点鼻音，湿漉漉的呼吸像羽毛一样，搔刮着苏晓的耳膜。

　　“你喝酒了？”苏晓问她。

　　“嗯，喝了一点。”陈述回答，听起来还算清醒。“还没睡？”

　　苏晓没有回答，问她为什么打电话。

　　“不能发信息，也不能打电话吗？”陈述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苏晓从未听过的、醉醺醺的任性，“我以为我们还是朋友……”

　　苏晓紧握手机，指节泛白。

　　朋友？

　　谁会和告白被拒绝的对象继续交朋友呢？

　　苏晓想起一个月前，她把整个夏天的悸动与爱慕，她把血淋淋真心剖出来，捧到对方面前。

　　而陈述，那个永远得体又优雅的女人，安静听完她的所有兵荒马乱，然后用一句温柔的玩笑，轻飘飘地否决了她的心意。

　　“老实交代，”当时的陈述微微笑着，语气轻松试图粉饰太平，“摄像机藏在哪里了？”

　　满腔喜欢被当作整蛊玩笑，轻巧揭过。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回忆了。

　　“陈述，”她努力克制翻涌的情绪，冷声道：“我没办法假装我们是朋友关系。”

　　电话那头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干呕声，接着是杯子落地的脆响，和一个陌生女声焦急的询问。

　　“喂？你好，你是她朋友吗？她一个人，醉得厉害，在‘三四’酒吧，麻烦你来接她一下……”

　　电话被匆匆挂断。

　　苏晓在黑暗里呆坐了整整三分钟。某一瞬间，她在室友的梦话里惊醒过来，猛地起身，抓起外套，一头扎进初秋的夜幕里。

　　她一边在心里痛骂自己的没出息，一边拦下出租车。车子朝向市中心行驶，苏晓望向窗外流窜的光影，仿佛时间倒流三个月前，所有的故事都是从潮湿的夏天开始的。

　　大三的暑假，苏晓在创意产业园的一家咖啡店做兼职。

　　陈述是常客。

　　每周一到周五，八点四十分左右，她都会准时出现，点一杯冰美式，再加一份芝士火腿贝果或是牛油果鸡肉三明治。

　　广州是一座自由散漫的城市，随处可见人字拖和T恤短裤，而她总是浅色西装，蓝底低跟鞋，鞋跟点在瓷砖地板上，发出轻盈的脆响。她优雅性感，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陈述五官立体，眼窝深邃，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眼角有一丝几乎不可察的细纹。

　　她轻微近视，看招牌时会把眼睛眯起来，流露出片刻的茫然。

　　有时候她和三两个同事一起来，谈工作，或者闲聊天，她总是冷不丁讲出几句冷笑话，把人逗乐。

　　苏晓总爱琢磨她，她把她当作一本治愈系小说，时时翻阅。

　　这会是下午六点，换班时间到，同事发来信息宣布迟到，请求苏晓代班。

　　苏晓发了一个生气的表情包，心里却想，不知道陈述今天加不加班。

　　老天听到苏晓的祈祷，派女神降临。

　　陈述推门进来，脚步声和着门口的摇铃，响起悦耳的脆响。

　　她今天穿一套青灰色法掐腰西装服，衬得她身材姣好，白皙的肤色近乎透亮。

　　“一杯冰美式。”陈述说。

　　“今天加班吗？”苏晓明知故问。

　　“加加加，加到厌倦。”陈述说，“还是当大学生好呀，社会人的命比冰美式还要苦。”

　　苏晓撇嘴，“大学生也不咋地，我希望能早点毕业出来挣钱。”

　　两人说着话，苏晓做好咖啡，正要给陈述送过去，突然来了第二位客人。

　　是个二十岁上下的男生，长得俊俏乖巧。

　　苏晓猜他可能是个网红。

　　他点了一杯芒果奶昔，堂食，但也不坐下，手肘支在前台上，看向苏晓的眼神，可谓深情。

　　苏晓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端着做好的饮料问道，“先生，请问您坐哪个位置？”

　　“能不能加个微信？”男人问道，“说真的，我觉得你特别漂亮，给个机会认识一下？”

　　突然的告白给苏晓打了个措手不及，说起话来磕磕巴巴。

　　“啊？这我，不……”

　　“我喜欢你，真的！”男人说，“也许你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我对你就是这样！”

　　苏晓不知所措，她把眼睛瞥向陈述，发送求助信号。

　　陈述端端坐着，喝着咖啡，像在剧院里看戏一样，托着下巴欣赏这场闹剧。

　　她假装看不懂苏晓的求助信号，向她高高扬了一下眉毛。

　　苏晓在她扬眉的动作里迷失半天，才扭过头对那男人说，“不好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

　　男人听不懂拒绝，继续纠缠，甚至要动手拿苏晓的手机。

　　陈述走过来，故意把咖啡撞到男人身上，没好气道：“死缠烂打有意思吗？她说不有没有听见？”

　　“啊呀呀——”男人怪叫一声掩饰尴尬，然后摘下衣领上的微型录像机，对着镜头说话，“家人们，我被拒绝了，今天表白了那么多人，这是第一个拒绝我的，好好好，来采访一下……”

　　啧，该死的网红整蛊视频。

　　竟然在陈述面前把她当成猴子耍，苏晓有点不想活了，当下气沉丹田，对着男人吐出一个音节：“滚！”

　　回过头对陈述道谢，给她重新做了咖啡。陈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揶揄道：“你喜欢谁呀？一见钟情吗？”

　　苏晓心说，我应该是见色起意。

　　那天晚上的梦里，满满当当都是陈述的脸。

　　在梦里，陈述手托下巴，挑起眉毛，用柔软的声音喊她的名字。

　　“苏晓，你喜欢谁，喜欢我吗？”

　　第二天以及接下来的那几天，苏晓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雨把她们困在一起。

　　是周五，下班雨来得始料不及。苏晓在便利店门口等车，打车软件排了上百个单子，她等了二十分钟，才终于来了一辆白色丰田，冲着她哔哔地按了几下喇叭。

　　雨大，看不清车牌号，苏晓误以为是网约车，拉开门就坐进去。

　　“嗨，大学生。”熟悉的嗓音带着笑意响起，“心眼子怎么长的，嘟一下就上来，也不怕被人卖去割肾？”

　　苏晓猛然抬头，撞进陈述含笑的眼底。

　　车窗外被雨打湿的霓虹灯光在她身上流转，令人目眩神迷。

　　苏晓有点招架不住这猝不及防的相遇，过电的麻意从心脏的位置开始，在她的身体里到处乱窜。

　　“我、我以为是我叫的车……”

　　“取消掉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再等等就好……”

　　苏晓抠开安全带正要下去，却被陈述拉回座位上。

　　“别犟，下去等还得淋雨，送你去地铁站也行，顺路的。”

　　不合时宜地，苏晓想，原来真的会有人喜欢被强势对待。

　　车里在播艾怡良的歌，陈述轻轻跟着哼唱，拥堵的车流像凝固的河，在两个人单独相处的狭小空间里，苏晓紧张到呼吸不畅，她把背绷得直直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

　　“最近谈上恋爱了？”陈述察觉到她的不自在，找个题目说话，却正好刺中苏晓的心事。

　　“没有！”苏晓猛然抬头，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又刻意放低声音，“为什么这么问？”

　　“你上次说过，有喜欢的人。”陈述说，“这段时间去店里，你总是看着手机不理人，不是在谈恋爱聊天，难道是斗地主？”

　　“不是……没有谈。”

　　“为什么不谈？”陈述目视前方，“喜欢一个人的感情很珍贵，长大以后，就很难喜欢上谁了。”

　　“那你呢？”苏晓问，“你有在谈恋爱吗？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陈述偏头看她，好笑道：“怎么，要给我介绍对象？”

　　苏晓不说话。

　　前方的车辆开始流动，陈述缓慢跟上。

　　苏晓指着前面，“地铁口放我下来就好。”

　　她下了车，撑开伞慢慢往前走，陈述把车开到旁边，特意摇下车窗，把头探出来说，“喜欢谁就去追，你肯定手到擒来。”

　　“嗯。”苏晓乖巧点头，“我知道了。”

　　陈述满意，摇上车窗，徐徐开走。

　　所以她不知道，那天有个女孩，在人头攒动的地铁口，扔开伞，跳舞淋雨，她摸着湿湿的刘海，痴痴笑了一路，直把同车厢的乘客笑到心里发毛。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午休时，陈述和她的几个同事在咖啡店里闲聊。

　　苏晓一边干活一边听，在说谁结婚了，谁生小孩了，谁买车了，谁又买房了。

　　特别务实的成年人话题，特别传统的成功学经历。

　　后来话题落到陈述身上。

　　“陈姐，你也到年纪了，什么时候解决人生大事？”

　　“再说吧。”

　　“别整天埋头工作了，多出去认识新朋友。”

　　“喜欢什么样式的？我给你介绍。”

　　苏晓侧过身，竖起耳朵偷听，兴许是她的动作过于明显，不小心对上陈述的眼神，吓得她赶紧低头，猛擦桌子。

　　陈述轻笑，说道：“我喜欢长头发的。”

　　咖啡店里出现了微妙的沉默，但很快就被搅散了。

　　“瞧你们吓得。”陈述表现得像一位演出经验丰富的脱口秀演员，掌握着绝佳的表演节奏：“我说的是艺术家，可不是什么流浪汉。”

　　小聚会散场，陈述过来买单。

　　苏晓给她用上折扣，给发票的时候小声说：“我给你那个大嘴巴同事加了巨多糖，齁死他。”

　　陈述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表情，很快又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不怕被投诉啊？一会老板炒你鱿鱼。”

　　“炒呀，炒了我回去继承家业，我家养了三头猪嗷嗷待哺。”

　　陈述大笑。

　　“真的，它们都很可爱。”苏晓说，“不然你加我微信，我发照片给你看。”

　　小小微信，手到擒来。

　　陈述的朋友圈半年可见，内容特别丰富，她经常去健身房，看电影会拍票根，和朋友吃漂亮饭会发合照，附近的流浪猫也在她的镜头里……

　　翻着翻着，苏晓看到一张咖啡店的照片，时间是她刚来上班的时候，那条朋友圈的文案是：新来的大学生，做的咖啡太难喝了。

　　第二天，苏晓在陈述的三明治上画了一坨巧克力便便，然后在她错愕的表情下理直气壮道：“我就是做咖啡难喝，三明治也做不好。”

　　“你看我朋友圈了？”陈述忍俊不禁。

　　“不能看吗？”

　　不但看了，而且会背。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陈述吃着高热量巧克力三明治，硬着头皮夸，“三明治很好吃啊。”

　　“冰美式呢？”

　　“……”

　　这个陈述有点夸不出口。

　　“真的这么难喝？”苏晓有些郁闷，“那你怎么还天天来？”

　　“店里环境好啊，”陈述放下三明治，眨眨眼睛，“店员又有趣又漂亮，和她聊天很开心……理由这么多，选一个你喜欢听的。”

　　苏晓愣了片刻，闹出一个大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