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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流涌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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燥气的余温如同午后中最后一道的阳光,尚未完全从人群中消散。贺随鸥从冷气充足的对谈会场走出来,踏入这还有些燥热的室外,却觉得浑身仍充盈着一种轻盈的暖意。
那场文学对谈太成功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专注的眼神,随着他话语节奏而微微前倾的身体,还有最后那阵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掌声。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些观众入迷时的目光,那不是盲目的追捧,而是真正的理解与共鸣,在于不同灵魂各种思想之间碰撞出的火花。
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信息素正不受控制地流淌,玫瑰的芬芳比平日更加浓郁而纯粹,仿佛每一朵无形的花瓣都因这极致的认可而舒展开来,吐露着心中的愉悦。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信息素中那玫瑰味道愈加的芬芳,正因这种纯粹的认可使他格外的愉悦。
他带着这份残留的兴奋回到了位于核心区的杂志社大楼。电梯镜面映出他此刻的模样: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残余的光彩,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脚步都透着难得的轻快。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主编周烨,敲定下一期那个至关重要的、关于城市边缘群体生存压力的专栏选题。
无数的灵感在脑中碰撞,亟待转化为更具分量和影响力的文字。他感觉自己此刻状态正佳,充满了力量,足以深入那片沉重的领域,挖掘出震撼人心的真相。
然而,这时的主编办公室内,气氛却不如想象中热烈。空调的冷气似乎开得太足,吹散了从外面带进来的最后一丝暖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昂贵雪茄和打印墨水的气息。味不大,却让贺随鸥感受到了一点儿不对劲。
周烨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背后是整面落地窗,能让人们一进门就看到逐渐被霓虹点亮的城市风景。
“随鸥啊,听说这次对谈非常精彩,你的视角总是那么独特,读者反响很热烈。”主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冷光,目光锐利却缺乏温度。
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但那微笑里没有为下属成功的真心喜悦,只有精于算计的权衡,不像是祝贺,更像是一种精于算计的权衡后的开场白。
贺随鸥心头那簇跳跃的火苗,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他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谢谢主编。正好,关于下个季度核心专栏的选题,我有些新的想法…”
“嗯,你的策划案我看了。”周琮打断他,没有给他继续阐述的机会。
指尖在桌面上那份贺随鸥精心准备,在无数个夜晚里字斟句酌的选题策划书上点了点,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敲在贺随鸥骤然紧绷的心弦上。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个季度核心专栏的主题比较沉重,是关于城市边缘群体的生存压力。我担心…”
他刻意顿了顿,用一种故作关怀的口吻继续道:“…这个题材会不会对你的状态要求太高了点?毕竟,情绪投入太深的话…我们也是为你的健康考虑,你能明白的吧,随鸥?”
轰的一声,贺随鸥的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脸上那由内而外的光彩,肉眼可见地迅速暗淡了下去,他听懂了那精心包裹在“关怀”下的弦外之音。
周烨知道他偶尔会“状态不佳”。虽然贺随鸥从未明确告知,他也未必清楚那具体是一种名为双相情感障碍的疾病。
但主编凭借其多年阅人无数的本能和某些细微的观察,或许是他在某段时间思维无比奔逸到近乎燃烧的状态异常高产下。
又或许是另一些日子里难以掩饰的疲惫、迟滞与情绪低落。在这些不同的异常里,他早已不动声色地将贺随鸥归入了需要小心轻放,难承重压的“易碎品”行列。
一股浓烈的酸涩开始从鼻尖往上冒,他快速的眨着眼睛,努力对抗着那汹涌而至的泪意,维持着表情的平静。但他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绷紧了,失去了之前的圆润与自信,像一根被过度拉直的弦,带着些许嘶哑。
“主编,我理解您的顾虑。但我认为,正是这种题材,才需要更深入的共情和……”
“哎呀,共情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嘛。”周烨不容置疑地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上位者不容反驳的决断。
“这样,”他像是施舍般,将贺随鸥那份沉甸甸的策划书轻轻推到一边,又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份看起来轻飘飘的方案,推到他面前。
“这个专栏先让这位新来的林编试试,他风格比你要更加稳健,处理这类题材也更有经验。”
“你呢,下个月有个轻松的旅行随笔系列,风景宜人,主题也轻松,很适合你,算是调剂一下,怎么样?”
稳健…
调剂…
这两个词像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扎进贺随鸥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他仿佛被无形地、彻底地排除在了核心创作之外。
不是因为能力,不是因为才华,仅仅是因为那一个模糊的、“不稳定”的风险标签。将他过往所有的成绩和闪光点,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个标签轻易覆盖、抹杀。
燥期所带来的、如同琉璃般璀璨却脆弱的光芒,在这一击之下迅速消退、龟裂。那托举着他的兴奋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速下坠的失重感。
一种熟悉的恐慌如同黑色的藤蔓,带着湿冷的寒意,从脚底迅速缠绕而上。仿佛勒紧了他的脚踝、小腿、腰腹,一路向上,直到紧紧箍住他的胸腔,让他心悸的几乎无法呼吸。
周身的玫瑰信息素,那原本因成功而热烈绽放、充满自信的气息,瞬间变得紊乱不堪,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类似植物汁液被碾碎后的青涩味,以及一种更深的、带着失败和凋零意味的腐朽涩意。
尽管这变化极其微弱,或许普通人难以察觉,但对于感官敏锐的Alpha或Omega同事而言,这信息素里传递出的痛苦和崩溃,无异于将贺随鸥的内心剥光摊开在他们面前,供给他们观赏。
他几乎是仓促地站了起来,椅腿在地板上划出短促而刺耳的声音。
“我……明白了。”他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气音,带着颤抖的说道。
此时他甚至不敢再看周琮那张公式化的脸,生怕多停留一秒,眼眶里蓄积的滚烫液体就会决堤。
一把抓过那份旅行随笔方案,带着狼狈地离开了主编办公室,仿佛那里面不是冷气,而是令人无法呼吸的真空。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像是一个判决,将他与“核心”和“认可”彻底的隔绝开来。
回到自己的工位,周围依旧是熟悉的景象: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同事间压低声音的交流与讨论。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忙碌而有序。
但贺随鸥却感觉有一道无形的玻璃墙将他彻底隔绝开来。他仿佛能穿透这堵玻璃,“听”到那些未曾说出口、却无处不在的议论。
“看,果然还是不行吧……”
“他就是这么情绪化,难怪难当大任。”
“才华是有,但状态起伏太大,关键项目可不敢交给他。”
“也就写写风花雪月还行,深刻的东西他把握不住。”
又是这样…
这一句句,这一声声,并非真实入耳,却比真实的声音更具杀伤力。
它们来自贺随鸥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投射,编织成一张令他窒息的网。这些无形的评判,比任何明确的指责都更让人无力反驳,因为它们从未真正发生,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无论他多么努力,写出多么惊艳的文字,获得多少读者的真心喜爱,只要那潜在的、一次“状态不佳”的可能性存在,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成绩仿佛都可以被轻易否定,被归为“偶然”或“侥幸”。
他们可以在他完美完成任务后给予程式化般的夸赞,却也会迅速而坚定地收回真正的信任与机会。
他们难道看不到他的才华和潜力吗?还是说,在他们眼中,他那不受控制的“病”,远比他的“才”更值得定义他这个人?
“难道我注定无法被当作一个正常的、有力量的创作者来看待吗?”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他的心脏。
“我只是…生病了而已啊。”一股混合着巨大委屈、不被理解的愤怒和深彻入骨的无力感的酸涩,猛地冲上喉头,哽得他喉咙发紧,眼眶阵阵发烫,视线迅速模糊。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微微发颤,视线落在自己因为反复用力握拳又张开而指节泛白,甚至已经有些痉挛,刚才一直试图掩饰住瞬间通红一片的眼圈滚落下了温热液体。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这种来自职场基于他“非常规”表现的好奇探查,披着“关怀”外衣的隐形歧视,远比直接的恶意更让人窒息。
它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像慢性毒药,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自信、他的边界,以及他试图紧紧抓住的、作为一个“正常人”活在世上的资格。
空气中,那抹带着有点儿腐烂气味的玫瑰气息,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悄然弥漫在空气中,诉说着它的主人在内心世界里正经历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暴风雨。
空气中,那抹带着涩意的玫瑰芬芳,悄然弥漫,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崩溃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