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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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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年:第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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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天平二十四岁,称霸海上陆地,富甲天下,权倾一方。天平、萧彦和相遇一年,联手抗击海上来犯,退倭城下。萧彦和治理凇嘉政绩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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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岁的夏南风一身青色锦绣官炮,银带乌纱,十年的官场生活,同时历练了他的身心:此时的他养得丰神雅致,竟比二十岁时更显俊俏,神彩熠熠。眉梢仍然含着万般风流,只是眼睛里不时闪烁出沉静内敛的光芒不怒自威。
他已在此地当了五年的差,成为知县也已经三年。今年又值黄害鼎盛,因他们丘章县年年是重灾区,却年年能避洪于无形,府台周铭大人将他会同其他治黄赈灾官员招到府里议事。
这些年的治黄,夏南风一直以疏导治之,大力建渠,全县水网相通,旱时储水灌溉,涝时分杀水怒。黄涝之害已大大减低,然而因为没有经费,全仗他周旋于乡绅筹款,水网几乎全是民间自发修建,管理、分派极难控制,大灾之年,容水量远远不够,仍然是黄祸四流,百姓无依。
回程途中,夏南风在车上闭目沉思。周铭大人极其看中夏南风的才干,上书皇上表彰,并欲迁升其至府台任职。今年会是他重要的一年:得皇上表彰,则其治水的主张也即得到肯定,朝廷定然能拨款专人修渠,乃百姓之幸事;若得升迁,他能为百姓作的事也就更多了,——是这样的么,他有那么好心?夏南风自嘲的一笑。和他同年被举荐的张员外之子张瑞虎已被攫升为京官,住个两三年再出任地方官就今非夕比好处多多了,升这么快除了家里钱财通关,最主要的还是他多年的辅佐,政绩卓著……
夏南风的马车极为朴素,四平的顶,黑布包裹,但是丘章老百姓却一眼能认出来——因为他的那个宝贝徒弟把马车改得极为宽大,一般的马车只是布包车身,桑葚却加上厚厚的竹编再包以油布和粗布,一眼看上去象个大土包,底座上缠以篷条疏编,久坐也不累,极为舒服。
夏南风在当地倍受尊敬,不论乡绅亦或老百姓见了这辆马车都绝对避让。
“已经到了吗,夏伯?”
“是,老爷,进城了。”
夏南风撩起窗帘,县城里熙熙攘攘,人流如潮,处处是市场。因为流民多,为解决这些人的生活问题,鼓励经商是夏南风违背一般人轻商重文的又一有效的措施。
在酒肆里,有人聚赌,仔细一瞧,中间那个押宝的小混混竟然是桑葚,虽然她打扮得又丑又脏又一副无赖的样子,可是夏南风还是一眼看出是他从小养大的女娃儿!
“夏伯,住一住。”他若无其事的说,其实心底早已升起一股怒火。
桑葚神采飞扬,即使再脏的灰也掩不住她的得意,大概赢了不少银子,很快,他们目光相碰,桑葚楞了一下,随即挂上更无赖的笑容挑衅的瞄他一眼,气得夏南风差点要下车去把桑葚抓回家,可是碍于一身官服,夏南风无法有任何举动。
夏伯也发现了桑葚,诧异的低声说:“老爷,是少爷,还有英哥。”
英哥是夏南风新收的徒弟,是水灾中的孤儿。
夏南风这才发现魁梧的英哥跟在瘦小的还是孩子模样的桑葚身边,他这才松口气,好歹带了人出来,不然回去他一定要把桑葚吊起来打。
“夏伯,回府。”
“可是少爷他……”
“随他去。”夏南风淡淡的说。
回到府里,夏南风换上一身布衣就要出去。
夏伯进来通报:“老爷,冬隐堂的大当家要见您,正候在前厅呢。”
夏南风面露喜色:“快请。”
三步两步抢出去。
“大师兄!”
“县老爷。”郑寅则笑眯眯的作揖。
“看招。”夏南风一垛地攻向郑寅则顶门。
胖胖的郑寅则出乎意料的轻盈,如同皮球频频后退,夏南风甚至沾不到他的衣角,换了几招,夏南风终是架到郑寅则的琵琶骨。
“输了,大师兄。”
“哪里。”郑寅则努努嘴,他的手刀正指夏南风的下盘命门。
“MD,够毒。”夏南风自己先笑出来。
“无毒不丈夫。”郑寅则还是一副笑模样。
“到屋里谈,庄里都还好吗?”一身布衣的夏南风就象外面走江湖的汉子,毫不拘礼的将郑寅则扯进屋。
“小师妹好吗?”
“什么小师妹,叫嫂子。”
“啊哈,娶了媳妇的人口气就是不一样了啊。”
“桑葚呢,怎么不见这个小子。”
“还在外面野,我刚才琢磨着去把他提溜回来,赶巧你来了。”
“那小子,当年叫你把他当男孩子养主要是为了避嫌,他倒好,打蛇上棍,比男孩子还离巴。你知不知道这小子在城隍庙笼络了一大帮小乞丐,整日借介的斯混,自己都快变成小乞丐了。”
夏南风笑,满是无奈和纵容。
“桑葚马上就该到出阁的年龄了,他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呀,难道你看他嫁不出去才开心?”
“大师兄你说呢?他要是能象淑女,叫我摘月亮我也去。”
“哎,子岩,其实也怪难为你的,你自己还是半大的人就带着桑葚,二十五岁那年好不容易定了亲,偏偏女方福薄,未过门就……”
“大师兄,是我对不起水小姐,我要是早点回来娶她也许就会不一样了。”夏南风默默承受着记忆里的隐痛。
水小姐温柔美丽的倩影依然在眼前,夏南风第一次在葡萄架下见到她的时候以为是天仙下凡,她是夏南风官场里的启蒙恩师水知县的女儿,不仅貌美还学贯古今。真没想到他能和这样博学高贵的小姐定亲,他甚至做梦都会笑起来好几次。
“子岩,不要难过了,你对得起水家小姐,水小姐过逝了仍将她娶过门立为正妻,仁至义尽。”
“名分于逝者何用,不过是冰冷的石块上的铭文而已。”
“都是我不好,沟起你的伤心事。”
“大师兄,无妨,快五年了,我也该去看看她。”
“子岩,要想教好桑葚惟有一个办法。”
“什么?”
“给她个效仿的对象,让她知道女人不是她那么个当法的。”
“要把他送出去调教吗?我怀疑除了我哪还有镇得住他的人?”
“你就不能把人请回来,这样你管着他让他有好样学好样。”
“谁愿意到我这冷落的清水衙门里来?”夏南风已经听出几分意思,含着一丝打趣。
“我给你说一个吧。”郑寅则贼头贼脑的凑过来。
夏南风不禁爆笑,“哥,媒婆的形象真的不适合你,你还是搽点香粉再来。”
“臭小子,你笑话我,给人说媳妇你以为我有那个闲工夫,还不是为了你,小师妹她整天提着我的耳朵念叨,我上茅房都想着给你娶媳妇,小子还敢取笑我。”
郑寅则沿着桌子滴溜溜的追夏南风,正如夏南风追不上他,他也追不上夏南风。
“大师兄,我求你,这事我听进去也放在心上了,我不是毛头小子,让我细细琢磨成不。”
“小子,不是我不把丑话说在前头。天喜楼那老板娘燕三娘可不是个善茬,你要娶她我头一个不答应,红颜知己养在外面就好,万万不是迎回家的那一种。”
夏南风毕竟脸皮薄,赭红一片,喃喃的说:“大师兄,你真不是一般的浑人。”
“难不成你还真动心了,我给你准备了黄花闺女,你不可一时糊涂呀。”
“MD,你积点口德好不好。我现下不想娶妻。”他想想又道,“我这辈子不娶都无所谓。”
“啊呸!生儿育女是头等的大事,你休要为了已经去世的人想不清,你是没过过,回家有个热热的被窝和软生生的女人是多么快活的事,包准你只羡鸳鸯不羡仙。”
“你怎么跟个老鸨似的。”夏南风冲郑寅则摇头。
“TNNGX,我知道媒婆应该用什么样的口气和你说话?我又没干过,拜托,子岩,不要钻牛角尖,娶老婆对你对桑葚对作官都有好处。”
夏南风突然站住,五年前可以说是他和桑葚害死了水小姐:虽然他在外督促建渠,可接到水小姐病重的消息已要往回赶。桑葚知晓他娶妻的事,大闹一场,甚至以死相协才延误了归期,等工程完成后返回,水姑娘已经辞世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桑葚对他依赖很深,要他放下桑葚独自快活,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桑葚决绝刚烈的样子宛然在眼前,他想来就后怕,也许要等桑葚嫁人了,才能松口气考虑自己的事。
郑寅则看他犯傻的样子叹气,“你和桑葚真是冤家,难不成为了桑葚你真要等上十来年。”
“别胡说,师兄,我对桑葚天地可鉴。”夏南风正色道。
“在官场里混的脸皮如尺厚,心壁比墙宽,你还听得见自己的心么?”郑寅则再次叹气。
“去你的。”夏南风苦笑。
桑葚的小院里种满了花,香气浮动,令人心移。
黑灯瞎火的,大概她还在外头斯混。最近夏南风忙于政事,太忽略桑葚了,这些时日桑葚都干了些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他一无所知!
觉得自己心浮气躁,夏南风抽出配剑在院子里腾挪挥舞。十年来他从未停怠过修习,剑在月光下划出一片清辉。
“师父。”桑葚脆生生的在边上叫,夏南风收住剑势,剑划出的气流仍然四窜,他头上的平安巾和宽大的衣袖、袍角轻轻飘动,看上去一袭白色布衣的夏南风丰姿绝世。
“师父。”和桑葚形影不离的是熊一样的英哥。
“桑葚、英哥。”夏南风微微颌首。
“师父,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我酿了好酒,你品品。”桑葚神态自若,完全不解释白天的事和他一身的乞丐装束,三蹦两蹦进屋。
“英哥,这些日子叫你看的书和习的招势可都记熟?”
“是,明日我练给师父看。”
“好啊,这些日子,你们除了读书习武还做了什么?”
“师弟他酿酒,”英哥竖起手指来数,“木犀荷花酒,茉莉花酒,河清酒,竹叶青酒,菊花酒,还有……”
“那么些,她酿了酒谁喝呀?”
“城外的老乞丐都很爱喝,夏伯也喜欢。”
“英哥,天晚了,你先回去吧,我和师父有话说。”
“师弟,你忙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师父,您也早些歇息。”
“知道了。”英哥对桑葚的关心让夏南风觉得空白,他面无表情完全是因为呆滞的心灵,茫然的叹口气,难道真象大师兄说的,当官久了,喜怒不形于色,于是慢慢的也变得没有喜怒了?
进得屋来,夏南风又是一楞。
桑葚换了女装,上身是柳芽儿般嫩绿的轻纱衫子,下身是现在最流行的月华裙,浅色画裙,腰间细褶数十,仿佛水纹,轻描淡绘,色极淡雅,风动如月华。
再看桑葚的脸,乌溜的头发不会打理只是一枚点翠卷荷的簪子别住发梢,长眉掩映进云鬓,一双名哞如秋水般滟潋,肌肤似雪,身姿纤细娇弱不胜。
“桑葚,干嘛穿成这样子吓人。”夏南风觉得好笑,却又怔忪不已。
“谁吓你了,赶明儿我真变成男子,你才知道什么是害怕。”桑葚小脸一素,一手提酒罐,一手撩裙摆,碰的将酒罐砸在桌上,刚才的绮丽只是她瘦小的身躯和衣服造成的假象。
可不是,桑葚不是男孩已经如此脱跳,真是男孩更不知如何闹腾,夏南风在心里想。
“我酿的酒。”她得意兮兮的跳上椅背。
“什么酒?”酒罐显然刚丛冰窖里拿出来,上面沾满细密的水珠。
“还没想出名字。独此一家哦。”
揭开泥封的盖,大量的气泡和着酒液溢出。夏南风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酒,桑葚躲避酒沫喷洒,又叫又跳,终究闪到一边,夏南风是开酒的,无可奈何溅一身,桑葚咯咯直笑。
夏南风端起来喝了一口,一股姜味,又烈又凉,直透心底,正是夏天的酒。
“姜末、糖各半,加柠檬汁半只,加水加酒石、酵母,冰一日,然后滤去姜块,再冰四日就成了,出来以后是紫色的酒液,很棒,我实验了好几次。”
“自己想的?”
“不是,城外曾经来过一个红毛鬼子乞丐,我救过他,他教给我的秘方。”
桑葚真够大胆的,那样的红毛鬼,向来是不准到内地来的,怎么让桑葚碰上一个。
“好喝吗?”
“恩,奇怪的味道,不过的确清凉解渴,也算合乎其性。”
桑葚很久没有打扮成女孩子了,虽然她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但稍一打扮人模人样的,大师兄真是瞎操心,不出两年桑葚就会长成最美的淑女,不愁嫁不出去。
夏南风却没有想过,美和知书达理根本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自家有女初长成,夏南风颇有点婆妈的感慨。
夏南风很沉得住气,就是不问白天的事,优哉游哉的品茶(他还是比较喜欢喝茶)。
桑葚却是按奈不住。
“你想骂就骂喽,打可不行。”
“哼,你还知道自己该骂。”夏南风仍然是冷冷淡淡的。
“师父,你怎么老是这样阴阳怪气的调子,我宁愿挨你打也不愿听你这种不冷不热的调子。”
“你还得理了?”
“是你说过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我还说过让你作奸犯科是不。”
“你也没说不让我作呀,你不用怕我连累你当官,我就当作不认识你。”
“桑葚!让你读的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让你读书?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得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若是再这样的话,我这就拿条链子锁你,看你再出去皮。”夏南风扬高声音。
“你现在来管我了?早你干什么了,老子快活着呢,你想管就管?”
“M、我、你一个女孩子!说的是什么话,我以前那些全是放屁,我就不让你快活,桑葚,除非你打过我了,不然你等着我拿链条锁你!”
“你冲我吼什么!”桑葚的倔强和刚烈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好象从小就是这般坚定执拗的性子,每每把儒雅温吞的夏南风气得忘记自己的身份。
“是谁刚才嫌我说话阴阳怪气了?”夏南风有点气急败坏。
桑葚想起来了,噗次一笑。
神经病呀,夏南风简直不可理喻。
“笑是代表你的话好笑,不代表我不生气。”桑葚抿嘴儿。
“你才多大,灵牙利齿的。”夏南风很气自己拿桑葚没办法,他性格相对桑葚的性格实在弱势,桑葚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好欺负,这些年夏南风被吃得死死的。
“桑葚,我还是希望你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不过你是女孩子,这样和三教九流的人厮混我怕你吃亏。”
“又不是头天出去混,你不用担心,他们会的手段我全都会,我还能想出来他们绝对想不到的。”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同,桑葚,你还小不知道。”
“那就等大了再说呗。”
“唉,好,你答应我,不论什么时候出去,一定要和英哥在一起有个照应。”
“英哥知道我是女孩,所以就算我想甩开他也没那么容易。”
“是么?”夏南风吓一跳,看来小孩子并不可小瞧,他们的洞察力有时不在大人之下。
夏南风起身要走。
桑葚忽然低低的说,“你要到姓燕的那里去?”
“恩!?”夏南风不知该如何启齿。
“师父,夏伯说是我害了你,什么,恩,了然一身。”
“孑然一身!”夏南风摇摇头,“桑葚不关你的事,无论发生什么,桑葚在师父心里都是最重要的。”
“是么。只有城隍庙里的乞丐才没人抱。”桑葚眼圈都红了。“别的和我一样大的,都被爹爹疼在心上,被娘亲抱在怀里。不过这样也好,没人管我,老子正落得快活。”
“桑葚。”夏南风极为自责,这几年他一心勤政,的确忽略了桑葚。
“师父,抱抱我好吗?”
“桑葚,你大了,男女授受不亲。”夏南风为难的说。
“去NMD,你一会说我小,一会说我大,我才不管呢,你不抱,我抱狗去。”桑葚街市里流氓习气显见。
“你这张臭嘴。”夏南风长叹,将桑葚抱在怀里,她瘦瘦小小的,可是这几年拔高不少,欣长的骨架越发瘦弱。头发里有股茉莉花酒的淡香。
“你用酒来洗头?”
“恩。”桑葚哭湿了一片。
四周围很静,只有虫鸣。
“你别走去了吧。”桑葚暗哑的说。
“我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城里都知道,连乞丐都知道了,反正我不会做你的绊脚石,我桑葚种在哪里都能长成大树。”桑葚认真的说。
“还大树呢?”夏南风笑。被桑葚一闹,夏南风也没了兴致。留下来哄桑葚睡觉。
她终究会长成倾倒众生的女子,大概只有他知道,绝代佳人长大前是怎样一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