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15、另一种家庭

　　6月9日早上八点。
　　706背着包，站在一座黑色的大铁门外。铁门上有金色的装饰钉，显得古色古香，不过旁边那个视频门禁系统的摄像头顿时打破了古意。
　　这是一座大型别墅，坐落在诺元市西北郊的山上。虽说是山，但也通了轻轨，交通便利。706从轻轨站走过来，不过二十分钟，虽然全是上坡，但柏油路平整干净，和市内没多大区别。
　　虽说当今时代已经把贫富差异缩减到史上最小，但毕竟还是有一些相对富有的人。这片名叫灵鹿山居的别墅区里，就住着十几户富人。十几座大房子稀疏地在山坡上铺散开，显得宽敞又私密。706听说，盛仁集团董事长宇文厚就住在这里。
　　不过，她并不是来拜访董事长的。她要拜访的是另一户人家。
　　这家的主人是一对共居者——也就是过去所说的夫妻。
　　薛运宁和何洛婕都是计算机专家，在诺元市算力中心工作。他们有四十多岁，订制有一儿一女。何洛婕的母亲米莉亚也和他们住在一起。这位母亲就是706要服务的对象。
　　冷冻人解冻偶尔会有失败。像5月7日那天自行爬出胶囊而心衰而死的虽然极少，解冻后被发现各类损伤的约占总解冻人数的千分之七。米莉亚就赶上了这种不幸。她经过二十多年的冷冻，在五年前解冻，淋巴癌虽然治愈，但脊髓受到不可逆的冰晶损伤，导致高位截瘫。
　　对这种情况，一般冷冻时患者签署的协议上都有明确说明。据706所知，很多人会选择一旦因冷冻丧失劳动能力就接受安乐死。当然，也有很多人选择继续花钱购买服务，也就是长期照护。后一种情况比较少，主要是因为解冻者通常已经没有什么积蓄，而丧失劳动能力后也就不会有收入。
　　不过，如果解冻人还有直系亲属在世，有可能为其出资购买照护服务。米莉亚就属于这种情况。
　　在视频面试中，何洛婕介绍说，他们曾为母亲雇过好几任住家保姆，都因为工作太累，位置太偏远或是自身原因辞职了。现在这位保姆也是个解冻人，服务不错，但坚持了两个月后，实在觉得辛苦，要求周末休息两天，否则宁愿不干。何洛婕只好在网上发布招工启示，对方如果能长期做住家保姆也可以，如果能周末工作也可以。
　　706周一到周五都要上班，自然只能周末到这里来工作。
　　这么做虽然辛苦，但一个周末干下来就能拿到1000元，706觉得划算。
　　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开了。706走进去，来到庭院中。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在和一只小狗追跑。房门打开，何洛婕迎了出来。
　　“706你好！你很准时呀。请进。”
　　“何女士您好。”
　　706从没见过这样的房子。客厅十分敞亮，主要原因是有两个天窗。楼梯旁边的角落里有部直梯。家具造型简洁，所有边角都做了弧形处理。一个同样七八岁的男孩正在二楼的扶手边往下看。清洁机器人正在擦拭木质楼梯，使其光可鉴人。墙角的充电桩还停着另一个清洁机器人，或许是专门负责一楼的。
　　“我母亲在二楼卧室。请跟我来。”
　　何洛婕说着，上了楼梯。经过小男孩身边时，她说：“子珩，去院子里和子璠一起玩吧，你该晒晒太阳了。”
　　子珩摇了摇头，直接坐在了地上，两手握着栏杆，两腿从栏杆间隙中伸出去，荡来荡去。走廊的阴影里滑来一个机器人，把一条宽腰带绕在子珩腰间，扣环连在自己身上，似乎在防止他掉落。
　　“这是我儿子薛子珩。外面的是我女儿何子璠。他们的爸爸在值班。”
　　何洛婕没再管儿子，推开了一间卧室的门。
　　米莉亚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出头，比女儿还要年轻好几岁。她坐在电动轮椅上，靠安全带才能坐住，头上带着脑机接口头环，正在看电视里的野生动物纪录片。
　　“妈，这是周末来照顾你的B706。”
　　米莉亚看起来没动，但电视却被静音了。她扭过头看看706，微微一笑：“你会打字吗？”
　　“会。”
　　“我正在撰写一本书，语音录入，但有时候会出错。我需要你帮我改那些错别字，还有标点符号。”
　　“好的。何女士已经在面试的时候跟我说了。”
　　“我每天都要户外活动两小时。上下午各一小时。现在差不多该去了，再晚就热了。我女儿买这山间别墅的时候可没想到家里会有个坐轮椅的人。所以，上下坡什么的，需要你帮忙。你还得带上按摩床。”
　　“没问题。”
　　这些，何洛婕已经在视频面试的时候告诉过706了。虽然706觉得在户外按摩算是个怪癖，但她并不惧怕这点体力劳动。
　　米莉亚靠脑机接口控制电动轮椅，缓慢进入了电梯。706跟在她身边，勉强能在狭小的电梯里站下。
　　出了庭院，电动轮椅向左转弯，走上了一条狭窄且倾斜的石砖路。706赶忙把住轮椅扶手，以防翻倒。
　　“听说你曾经在盛仁冷冻中心的伊瑞涅分部工作。”
　　“是的。现在在医院工作。”
　　“我也是在盛仁冷冻和解冻的，不过是在诺元市里的仲景园，不是伊瑞涅。”
　　“仲景园那边都是新机型、新冷冻人。”
　　“是的。但新机型也会出差错，真是没想到，是不是？就连冷冻二百零六年的人都没出问题，我却出了问题。”
　　“确实很不幸。但您的头脑还是很健全，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听说您是一位医学专家。”
　　“是的。我干过十年临床，后来觉得药物研发才是我的兴趣所在。然后我去了美泰尔医药集团，做药物研发。现在还在使用的好几种治疗癌症的药物都是我们实验室研发的。其实我还能工作。有时候还有人找我咨询一些事情。”
　　“真了不起。”
　　706觉得有必要把米莉亚哄得开心一些，所以说出了自己不习惯说的恭维话。
　　“孩子，我轮椅后面的兜里有墨镜，帮我戴上吧。我需要保护好眼睛。”
　　“是。”
　　706拿出墨镜，帮她戴上。
　　“米女士，其实您可以关掉电源，我来推您就行了。这样能省电，您的大脑也可以得到休息。”
　　“确实。哦，我不姓米，我姓何。你叫我何医生就可以了。”
　　“好的，何医生。我帮您把头环摘掉吧。”
　　按照米莉亚·何的指示，706将她推到了一处地势相对平缓的树林中。在这里，米莉亚要706打开折叠按摩床，开始给她按摩。
　　“我不喜欢在房间里按摩。只有在树林里，我才能感觉到吸收了天地能量。你别觉得荒谬。并不是所有医生都会全盘否定传统医学。”
　　“在树林里我也觉得很舒服。这肯定有它的道理。那我现在就给您按摩吧。”
　　706觉得，这个工作强度还可以接受。虽然背着折叠按摩床走这一路让她微微有点冒汗，但还不累。现在她卖力地按揉着米莉亚因瘫痪而肌肉萎缩的身体，促进各处的血液循环。
　　“力度合适吗？”
　　“挺好。你的技术不错。你没有考虑过从盛仁辞职吗？”
　　“呃，还没有考虑过。我从16岁就在盛仁工作了。已经十一年了。”
　　“但在那种大公司，收入一成不变，对吧？”
　　“每年会根据通货膨胀率计算。据说很精准，确保我们的购买能力不变。”
　　“如果辞职出来单干，能多挣很多钱。我女儿每天给你500，是不是？”
　　“是的。您的女儿很慷慨。我不知道有多少这么慷慨的客户。”
　　“嗯。出来干就是有点不确定。万一被客户辞了，也没有地方去说理。孩子，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706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喜欢男生。”
　　“哦？那你有女朋友吗？”
　　“也没有。”
　　“所以你还没考虑过未来，是不是？”
　　“B级人的未来早已确定啦。我会工作到退休，然后活到死。”
　　米莉亚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去享受周末，却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受累呢？”
　　“我想攒钱。”
　　“如果没有考虑未来，那你攒钱干什么呢？”
　　“您听说过吴睦仪吗？”
　　“就是那个冷冻二百零六年的女人嘛。在电视上给记者画了一幅速写肖像，还向观众募捐。她欠了盛仁一百多万，是不是？”
　　“是的。她……她是我的朋友。”
　　“哦！你就是那个5·7事件中的逆行者。我想起来了。这和你出来挣外快有什么关系吗？”
　　“我想帮她还钱。”
　　米莉亚好一会儿没说话。
　　“哦，可怜的孩子，你爱上她了。”
　　706手上的动作停了片刻，然后继续。她的心跳加速了，脸在发热。
　　“不是白给。我会让她慢慢还给我。还不上盛仁的钱，会扣信用分。但还不上我的钱没事。”
　　米莉亚没再说话。706继续为她按摩：腹部、手臂。然后她将米莉亚抱起来，翻了个身，开始给她按摩背部。
　　“你确实比我的另一个保姆力气大。”米莉亚从面部的那个孔洞里说，“她抱不动我。她也是个解冻人，冷冻了八十多年，醒来时还是个孩子，在福利院长大，最后做上了家政服务员这一行。B级人在体能上还是优势很大的。706啊，你如果自己出来单干，可以趁年轻攒很多钱，到了五十岁就提前退休，去享受生活。”
　　“五十岁退休有点早吧？”
　　“不早。女人到了更年期，体力会断崖式下降。我倒是还没体验到。我是说没体验到更年期，倒不是没体验到断崖。总之，人生一世还是要为自己考虑。你现在坠入了爱河，觉得她值得你付出。可你知道吗？爱情是流动的。有一天你会完全找不到爱她的感觉。到那时，如果她还没还上你的钱，甚至——我没记错的话，她的病根本没有治好，对吧？反正到那时你就该后悔了。”
　　706默默听着。她虽然是第一次体验到爱一个人的感觉，但关于爱情的故事她当然也听过一些。她当然知道爱情是流动的。人能忽然掉进爱，也能从爱里掉出来。
　　“可是，我没办法为很久之后的我考虑。我只能为现在的我考虑。”
　　“所以我才提醒你啊。”
　　“我会好好想想的。谢谢您。”
　　“我女儿的父亲也是个计算机工程师，以前在算力中心的人类档案馆工作，现在在美洲的一座服务器矩阵工作。他还曾经在澳洲的服务器矩阵工作过几年，还在海底服务器矩阵工作过几个月。他是个很厉害的工程师，智商和体能都非常好，堪称A级基因组合的杰作。更别说他还相貌英俊、风趣幽默。我曾经非常爱他，但是后来，当我不爱他之后，虽然他的所有优点我仍然承认，但我就是找不到爱他的感觉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
　　“明白就好。哦，对了，他还捐过好几次精子。B级人里肯定有很多都是他的后代。只不过经过基因镌刻，已经不能算我女儿的兄弟姐妹了。”
　　这并不稀奇。B级人也是由精子与卵细胞的结合形成的，都有生物学上的父母，只是经过基因镌刻之后，规避了近亲繁殖可能出现的缺陷。
　　当然不是百分百规避，只是近乎规避。
　　接下来，一直到706把米莉亚的背部按摩完毕，米莉亚都在讲关于何洛婕父亲的事。现在706知道了，那位父亲名叫穆斯塔法·法鲁克，外貌像个英俊的波斯人或土耳其人，同时有着尼日利亚的人身高和体魄，以及犹太人的头脑。在这个人人都是混血，种族歧视彻底消失的时代，米莉亚把犹太人的智商捧到了天上。
　　是的，她跑题了。在706将她抱回轮椅上并用安全带固定好之后，她已经在如数家珍地给她讲历史上著名的犹太科学家。
　　“总之，如果回到人人胎生的年代，我愿意为穆斯塔法怀孕生子，生上两三个都行。可是，如果让我把毕生积蓄献出来救他的命，我办不到。”米莉亚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好好想想吧，孩子。看你的汗啊！你挣的都是辛苦钱。那个古代人是个女企业家，对吧？她卖的是什么来着？布娃娃？”
　　“文创。就是文化创意产品。确实有布娃娃，还有别的东西。”
　　“听起来就不是个辛苦活儿，也不是能推动社会进步的行业。完全就是在哄那些不够聪明、不够勤奋，却又自以为怀才不遇的年轻人。”
　　706不打算反驳米莉亚的任何话。米莉亚比她聪明太多了，经验也丰富得多。就算不考虑米莉亚是她的客户，她也真心相信米莉亚说的话值得她认真思考。但是米莉亚说文创是为了哄那些“自以为怀才不遇的年轻人”，这句话让她实在无法苟同。
　　“也许吧。不过，她的产品能卖出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件，这说明她抓住了市场的需求，对吧？”
　　“市场的需求！那都是过时的古代资本主义的东西。市场的需求，大众的品位，低级的快餐式的享受！正是那些东西导致了资本主义的崩溃和消亡！”
　　706哑口无言。她一点都不懂资本主义是怎么崩溃和消亡的。她也不知道现在这个社会与古代的资本主义到底有什么本质区别。
　　米莉亚又滔滔不绝地讲了好久，试图给她解释为什么那些号称能提供“情绪价值”的消费品阻碍了人类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706听得似懂非懂，不时递上插了吸管的矿泉水给她喝，以免她说得口干舌燥。
　　她把米莉亚推回到房子里的时候，看到了另一个滔滔不绝的人，就是那个刚才看起来还好像智商不太够的小男孩薛子珩。只见他站在墙边，用笔在墙上写了许多公式，好像在做一道十分复杂的数学题。他一边写一边用稚嫩的声音说着706完全听不懂的话。而他的妈妈何洛婕就坐在沙发上看着。何洛婕身边坐着那个小女孩何子璠，脚边卧着那只小狗。何洛婕在聚精会神地听儿子讲，而何子璠显然没有听，只是依偎在妈妈身边，在用吸管喝鲜榨果汁。
　　706和米莉亚上了电梯。米莉亚说：“那孩子是个天才。但也是个病人。他可能成为伟大的数学家，但必须有人终身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你看，同样是A级基因组合，也会出岔子。不容易出岔子的事情，在我们家却出了两个岔子。虽说经过了基因组合事故委员会的认定，保险公司也赔付了，但那点钱对子珩这样终身需要照顾的人根本不算多。”
　　然后706开始帮助米莉亚修改语音输入的错误。米莉亚写的是一本自传。尽管是自传，但由于涉及医学、药学、化学、生物等学科，其中的术语还是不少。还好，米莉亚会耐心告诉她哪里有音同字不同的字，那里的符号要改。706眼睛都快看花了，这才明白米莉亚为什么强调要保护眼睛。
　　中午，五个人一起吃了厨房机器人做的饭。饭后，何洛婕带儿子去了一家自闭症干预中心上课，米莉亚要休息一小时，而那个小女孩何子璠就在自己房间里看书。706的工作内容原本不包含照顾孩子，但她还是去问了一下小女孩是否需要她做什么。小女孩看看她，摇了摇头。然后706注意到那只小狗还不是这家里唯一的狗：一只大狗卧在小女孩的房间里，两只小狗在旁边走走停停。
　　“哇，你家有三只狗？”
　　“这是妈妈，叫茹比。它的儿子，就是头上有一块黑的那个，叫墨汁。另一只是茹比的女儿，叫糖糖。”
　　“好可爱。”
　　“其实还有一只，生下来不久就死了。被茹比吃掉了。”小女孩平静地说。
　　706也听过动物吃下天生体弱的幼崽这种事，所以也保持着平静。
　　小女孩抬头看着她，继续平静地说：“这是自然界的正常现象。”
　　706点点头：“你说的没错。”
　　回到米莉亚隔壁的小房间，也就是保姆的房间，706不禁暗想：小女孩讲母狗吃掉幼崽的事，有什么用意吗？
　　下午的安排和上午差不多。706先是帮米莉亚写书，然后又陪她户外活动了一小时，没有按摩，而是在附近的山坡上散步。这次，小女孩何子璠也跟着去了，还牵着三只狗。看着狗在草坪上追逐嬉戏，米莉亚很开心。回家之后，就是继续写书。
　　706发现，这份工作其实体力消耗并不算大，最累的反而是写书这一部分。她敲一会儿字就脖子肩膀各处不舒服，总想起来活动活动。米莉亚笑她是典型的B级人，“坐不住”。她越这么说，706反而越想坚持住，硬着头皮继续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