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往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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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漱玉国。
漱玉国的秋季是多雨的，远处的城郭雾蒙蒙，流动的水汽粘腻腻地缠绕在叶片上、草丛间，叶脉渗出的汁液和雨水交融，散发出发酵似的甜腥，缝合成一片朦胧。
整座城浸泡在琥珀色的光阴里，路面的积水蜿蜒地爬过石板上每一处纹路，痒痒的。斜斜坠落的雨珠从竹骨伞的油纸边缘滚落，寒冽的秋风吹过，伞面倾斜，伞沿成串的水珠一溜儿滑进行人脖颈，冰凉凉，滑丝丝。
初墨在雨巷中急急地奔走，雨水斜斜地从伞下打湿了他的墨色衣袍，路上坑坑洼洼的小水潭子溅起黑黑的污泥在他的靴子上。
雨水从发顶滚落，打湿了鬓角，顺着额头、眉心、鼻梁、嘴唇慢慢地滑下，调皮地在略显凌厉的下巴边缘悬挂了会儿，然后“啪嗒”一声滚进领口，浸湿了胸前的衣衫。
哪儿有盛放的红枫呢？
他找了好久，在城市的街头、逼仄的小巷里，如同一只迷了路的黑色小豹子，横冲直撞，想划破这层层叠叠的水帘。
雨下得太突然了，阻碍了他的脚步。
可如今方才九月初，城中哪儿有鲜艳的红枫盛放呢。
他有些落寞。
城东是一家学堂，里面是个落了榜的老先生在授课。平日里干完了活或是没活可接时，他常偷偷跑到学堂的纸窗下旁听，有些痴迷地听老先生念书。
运气好时，趁着学生门散学回家，三三两两嬉笑着从门内走出时，他可以偷偷混进去，偷偷捡起学生们练废的纸张或是丢掉的抄写作业，拿回巷子里，籍着昏暗的从沿巷人家漏出来的灯光，默默识着字。
起初，他以为自己做的隐蔽，也或许是存在感太低，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直到有一次，他抱着沾着墨迹的纸张，偷偷从学堂里走出来时，恰好碰见老先生走进来。
他顿时心虚，惊慌地抱着纸张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等待着挨训，或者...一顿毒打。
然而，老先生看到他后，愣了愣，向来板着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和蔼慈祥的笑，以至于初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傻了，吞吞吐吐地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先生...我...我...”
那老先生却是微微颔首，从他身边走过，轻轻摆了摆手，像是告诉他不要在意。
初墨这才明白，原来...这是老先生默许的么...
他不禁有些动容。
跑过学堂时，云间越溢越多的雨水从天空中倾泻而下，像是惊扰了满城弥漫的水雾，连空气都在轻轻颤抖。
“吱呀”一声，学堂的门突然开了，他这才意识到雨下得昏昏沉沉，竟让他有些辨不清时间了。
如今应当已经放学了，不过雨下得太大，学生们都暂时在堂内躲雨，只有老先生一人携着书本和戒尺，从门内跨了出来。
初墨呆呆地看向那边。
突然，他一个箭步冲向学堂门口的屋檐下，将手中的油纸伞斜斜丢在身边，向老先生鞠了个躬。
抬头时，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枚浸在寒潭里的墨玉，乌沉沉的瞳仁里凝着两点晶亮的光，仿佛是海面上上突然亮起的渔灯。
老先生被少年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中的书差点掉落下来。他稳了稳心神，看向少年。
少年的脸上散发着期待的光，看向他时，宛如江南烟雨里湿漉漉的乌篷船窗下，倒映着的粼粼水光。
他问：“这位小朋友可是有什么事？”
初墨的声音硬硬的，又带着点执着，道：“先生，您可知道最近哪里有红枫盛放吗？”
老先生笑着捋了捋胡须：“红枫？现在太早了，城中的枫树都没完全红。不过，我倒是知道一处，确实有成片盛放的红枫，不少人为了欣赏美景都慕名前往。”
“是何处？”初墨着急问答案，连“先生”的称呼都忘了。
老先生却没生气，笑道：“城外的眠枫寺。在北边城郭的青山上。那儿地势高，枫树红得快。不过眠枫寺坐落在山顶，要爬很多级石阶，许多人爬了一半都望而却步了。我看你不像是为了赏景而去的，那是......”
话未说完，那墨衣少年已经急急地道了谢，露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灿烂笑容，眼角漾起的细纹如同砚台里化开的墨痕，转身拾起竹骨伞消失在层层雨雾中，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
“唉，这孩子，何事这样急...”老先生默默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还有本书落在了学堂，又转身跨进了门。
眠枫寺下。
青石阶的缝隙里苔藓绿得发乌，雨在夜里渐渐停了，石板上还残存着干掉水渍。几缕沉香隔着雾气传来，混杂着藏经阁飘来的陈旧纸墨味。
快到了。
初墨的双腿酸胀地厉害，一夜未睡，头有些昏昏沉沉的，身体也有些发虚颤抖。
他抬头望去，整座眠枫寺静卧在奶白色的雾霭里，晨光刺破了云海，几缕金光倾斜而下，金顶飞檐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惊飞了几只鸟雀。
朦朦胧胧间，寺庙的晨钟似乎响了，钟声从山顶滚落，宛若雪落寒潭般在人的心底叩出一片空明，山间的余韵若涟漪般阵阵荡开。
初墨加快了脚步。
墨色的靴子下似乎沾上了陈旧的苔藓，有些粘腻。
到了。
迈进大门时，天色初晓，庙里还没有香客和游人。
他绕过大殿，来到僻静的院落。
几个洒扫的小童子在院落里拿着扫帚扫落叶，扫帚丝缓缓摩挲着石板年老的纹路，远处似有诵经声传来。
那位夜阑仙君...当真会到这儿来吗？初墨有些疑惑地想。他好像听说，修道之人，是不信佛的啊。
那位仙君又是现下最有名的修仙门派长风门掌尊的亲传弟子，定然是不信佛的，说不定门派内还有规定不准来佛寺。
他心中莫名有些失落。
可他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中秋那夜，那位仙君飘动的蓝色广袖上，沾染的一片火红枫叶，颜色鲜艳得好似霞光晕染般。
又或许，那位夜阑仙君先前只是来这儿接受什么委托呢，任务完成后便走了...
初墨的脚步不自觉放缓了。
墨黑的眸子垂下，浓密的睫毛簌簌落下，遮掩了眼里的几点光芒，让人分不清他是真难过还是在静静地发呆。
可长风门是漱玉国最厉害的修仙门派啊，连邻国映月宗的门派地位也是比不过它的，又怎能容许他这样一个人进入呢？
怕是连山脚都迈不进的。
眼下的眠枫寺是唯一的希望了。
想到这里，漆黑的眸子又亮起几点火光，闪闪烁烁的，透露出说不出的执着和倔强。
再抬眸时，火红的枫林映入眼帘。
树根处积着昨夜的雨，水洼里的枫影被涟漪揉碎，好像掉落在地上的霞光。
叶片红得像是被香火煨头的朱砂，千点万点缀在枝头。又似古佛褪下的衣裳，在岁月晕染中愈发鲜妍透亮，层层叠叠地披挂着。
风过处，红叶簌簌颤动，好像无数的赤蝶扇动翅膀，乘风而舞。
真好看啊......他暗自嗟叹。
远处传来踢踏的脚步声，像是有个小沙弥走过来了。
初墨赶忙找了棵参天的古木，古木虽在早秋落了些叶子，却也还算茂盛，躯干上皲裂的树皮如同龙鳞，颜色暗沉，爬满了青苔与地衣。
他顺着躯干往上爬，很快就藏进了如同青铜伞盖的树冠里，找了个隐蔽的位置，悄悄观察着庙里的人来人往。
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影子，爬在额头上，暖暖的。
他有些疲惫地半阖着眸，感受到倦意缓缓蔓延到全身，困意止不住地上涌。
不...不能睡，万一那位仙君来了被我错过怎么办...
我就...我就看一眼。他一定不认识我的罢......那样的天之骄子，我怎能配的上和他说话呢...
初墨迷迷糊糊地想着，在晨光灼灼中最终睡了过去。
初墨是被腹中饿意的撕咬惊醒的。胃的内壁相互摩擦，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
双眼因饥饿有些昏花，身体也有些脱力。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灼热的日光烫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日头已经到南边天空了，想必已是未时了吧。他有些懊恼。
算了，那位夜阑仙君今日又不一定来，还是先寻点东西填饱肚子吧，他有些颓丧地想，内心和腹中一样空落落的。
近处无人，初墨偷偷地下树。如今是午后，想必庙里的和尚和香客应该都休息了，此时溜进主殿，应该不易被发现。
他踮着脚，墨衣鬼影般地闪到供案边，拿了几个水果和供食，揣进口袋，转身就走，重新爬上先前藏身的古木。
口袋里揣着东西，腹中又空虚，爬树的动作稍显笨拙，也无暇顾及周边的动静。
待到他终于找到一根还算粗壮的枝干，准备坐下时，一个如玉石碰撞般清晰好听的声音突然传来。
“喂！”
他心中登时一惊，尚存的理智告诉他庙里这么多人，那人应该不是唤他的。结果，就听那道声音再次传来：“那位穿墨色衣裳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往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