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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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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莘善看得清楚。
  河面上漂着一具古怪狼藉的肉块,似人非人,湿漉漉地排着气。
  “咕嘟……咕嘟……”
  莘善猛地折下腰,可只呕出些黄黄绿绿的水。
  两只手腕被旺善紧紧攥着,莘善蹲不下身,只能抻长了脖子,不断蠕动挤压自己的腹部。
  可她已一昼夜未进饮食,自然吐不出甚么东西来。
  酸液灼烧着她的喉咙,冲入她的眼鼻,又激出些咸水。
  “放…咳呕…开……”莘善垂着头,双腿无力垂在地上,扭动挣扎。
  “再仔细看看!”
  话音未落,莘善的下颌便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掐住,抬起——入目的又是一团粉白,在一片绿中打着旋儿。
  “噗……噗……”
  莘善猛地闭上眼,运劲甩开旺善,边叫道:“我不想看!”她向一旁趔趄了几步,一头撞进温热的胸膛。
  莘善颤抖着抱紧面前的人,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不是臭味,不是辛香味,她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只要不是那股辛香味便好。
  “莘善!”
  这会子倒唤她全名了。
  莘善又将眼前人环紧了一分。
  面前的衣料静静地湿着,背上的手轻轻地拍着,一切都默立着。
  “哗啦——”,紧随着是一声沉闷的砰声,又是一连串的噗噗声,腥臭味不管不顾地冲击着人的神智。
  林三郎边揽着她往后退,边剧烈咳嗽着。
  莘善侧过脸,听着他胸腔中的闷响,感受着那从□□深处传来的震动。
  这是活着的人。莘善心想。
  鬼,从来不会如此,死人也是……他只会“咚咚咚”地离开。
  “回来……”声音被咚声挤压地细若蚊蝇,但莘善听到了。
  莘善没有回去。
  马车还在那边停着,槐树下那几人也闷闷地坐着。
  虫鸣,夜风,月光,和斑驳破损的墙。
  月亮缺了一边,想来是到了十七。
  莘善轻叹一口气,垂眸看向身旁正处理死鱼的林三郎。
  “真的能吃吗?”莘善盯着他满是血污的手,问道。
  林三郎正敛眉抿唇刨着鱼肚。
  他听见莘善的问话,抬头笑了笑,点头回应,随后垂首,继续清理鱼肚。
  林三郎的惯用手受伤了,肿了一大圈,他只能用左手持刀,动作略显笨拙。
  莘善看了一会儿,觉得无甚趣味,反倒沾了满身鱼腥气。
  她抱着双膝蹲坐着,挪动着细碎的小步子转向另一边,却蓦地看到远处马车的漆黑剪影。
  她猛地松开手,扭转身子,转向林三郎,急声道:“林三郎!鱼什么时候能做好!”
  林三郎手拿刚串好一条鱼,茫然无措地望向莘善
  。他嘴巴开合着,手指指面前燃着的火堆,指指自己,又他脚边刨好的鱼。
  “好吧,我不该催你……”莘善颓然地垂下头。
  忽然,一双精致的皂靴出现在她眼前,莘善愣了一下,旋即抬起头,却见林三郎在她眼前蹲下。
  他手拿一根小木棍,拨弄着胸前衣襟,不多时,便见一颗小球滴溜溜地滚出。莘善连忙用手接住——那是一颗被草叶紧紧裹起的绿丸。
  莘善抬眸看向林三郎,只见他面色微红,垂眸盯着她手中的绿丸。
  莘善捏了两下,便对他说:“你没吃。”
  林三郎喉结滚动,微微颔首。
  “我也不饿,你拿着。”莘善不由分说地将那颗粽子糖又塞回了林三郎的衣襟里。
  林三郎因莘善的动作往后倒去,双手在后撑地,微张着嘴,怔怔地凝着她。
  他的眼睛好亮。
  莘善只得侧过脸去,望向那堆篝火。
  余光中的林三郎将要起身,莘善却又不知为何,急急将他唤住,说:“你……不叫三郎,是吗?”
  他听后垂眸微笑,点了点头。
  “那你叫什么……”莘善盯着他,轻声问道。
  他也抬头望向她。火光在他脸上悦动。
  他抬手指向门口。
  “门?”
  摇摇头,又抻长胳膊往外指去。
  一阵风吹来,树影婆娑。
  莘善转头望向他,说:“槐树?”
  他笑着点了点头。
  “……林槐。”
  他又笑了笑,露出了两颗虎牙。
  林槐半蹲着,朝莘善摊开手,随后又往她的身后指去。
  莘善随他动作转身往后看去,顿了顿,回头问道:“你要去河边……洗手?”
  林槐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一手撑地,起身欲走。
  莘善也连忙站起身,瞥了一眼门外,旋即扯住林槐的衣袖,说道:“别去……”
  林槐茫然地回头看她,轻轻晃了晃头,又向莘善展示他腥黏的手。
  “可是那河里的水……”莘善犹豫道。
  林槐又摇了摇头,执意要去。莘善也只得陪着他过去。
  莘善跟在他身后,留意着四周,尤其是远处的那辆马车。
  莘善攥着林槐的衣摆,亦步亦趋。
  他会杀了林槐的。
  莘善急忙摇了摇脑袋,将那个可怕的想法晃散。
  这没道理,对,毫无道理。她还不如担心会不会再次遇见那种东西。
  莘善深吸一口气,紧盯着林槐的后背,半步不敢落下。
  淙淙的水声,没有腥臭味飘来。
  林槐蹲在河边,掬水洗手。
  莘善往上游看去,疑惑地说:“怎么不臭了……”
  林槐抬头望向她,一只手边摆动着指向河流下游。
  “流走了啊……”,莘善敛眉垂眸,在林槐身侧蹲下,“你原本就知道这条河……会有那东西吧。”
  她抱住双膝,头枕在膝盖上,侧头望向他。
  月光铺在林槐的脸上,冷白色,莘善甚至怀疑面前的男子是旺善,但还好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告诉她:他是林槐。
  林槐垂下眼帘,微微颔首,而后低垂着头,久久不动。他手上的河水滑落在细腻的河沙上,一声,又一声。
  莘善凝注着水珠砸出的小浅坑——一片浅色河沙上的一枚深色的、小小的圆。
  林槐忽然动了。他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河沙上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爹。
  “爹?你的……”
  林槐点了点头,随后又在一旁写下“娘”——依旧是歪歪扭扭,左右分家。
  林槐蹙着眉,眼底的光忽明忽暗。莘善学着他抿紧了唇,垂眸敛息,看着他写下他的一家。
  “娘”后面跟着的是“姐”,她的旁边还有她的“夫”,紧跟着的是“哥”,排在最末尾的是“槐”。
  莘善紧盯着那只颤抖的手,装作没听到那声短促的抽噎。
  “姐”的“夫”被抹掉了,随后是“姐”,颤抖的手留下了,短撇和一横。随后,“爹”也被抹去,还有他的“娘”。
  一颗水珠落下,林槐匆忙盖住,连同他的“哥”。
  莘善紧紧抱住双膝,不知所措地盯着那一串凌乱的沙土。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
  林槐和她一样,只有自己。
  莘善的视线缓缓上移,林槐的一只手正死死地捂住他的眼睛。
  无声的哭泣。
  她至少可以选择哭出声来。
  而林槐不能。
  莘善忽地伸手抱住林槐,双膝跪在河沙上,压住他那一连串的悲伤,将他颤抖的身子抱进怀里。
  “……是那只鬼吗?”莘善颤着声问。
  林槐也回搂住她,在她怀里点着头。
  莘善望向河流上游,月光镀出一段粼粼的冷白,再往上是一望无尽的黑暗。
  她呼吸一滞,心不自觉地咚咚响起,回应着另一颗搏动的心。
  莘善盯着那片黑暗,细声问道:“它在这儿附近?”
  林槐在她怀中点点头,又猛地从她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他轻轻挣开莘善的怀抱,抹了把脸,又在河沙上写下“白川”两字。
  “……在白川城?”
  林槐擦着泪儿,点了点头。
  莘善舒了一口气,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问道:“你……是想报仇吗?”
  林槐果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莘善一路上都在想如何杀鬼——林槐能行吗?白川城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灰地?她想不通。
  但天无绝人之路,旺善在破庙烤鱼。
  “你怎么在这儿!”莘善挡在林槐身前,朝他嚷道。
  “烤鱼啊,才这么一小会儿,你就瞎了。”旺善蹲在篝火旁,背对着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啧。”莘善不想理他。
  她和林槐坐得离旺善好远,可是烤鱼香依旧飘了过来。
  林槐肚子又叫了起来。
  莘善对林槐说:“你等一下……”林槐红着脸,点了点头。
  莘善走到旺善身后,站定。她嘴唇开合几次又抿紧,捏起拳头又松开,却挤不出一个字。
  “要吃吗?”旺善将烤鱼举过肩头,但仍未回头。
  莘善一把夺过,气呼呼地说:“本来就是我们的!”
  旺善轻笑几声,回头瞥了她几眼,又继续烤鱼。
  莘善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条不足巴掌大的烤鱼,皱起眉头,沉吟几声道:“妙妙呢……”
  “它?”又是一声哼笑,旺善说道:“你不怕它挠死那小子吗?”
  “妙妙它为何要袭击人啊?”莘善不解道。
  “谁知道呢?”
  “妙妙它……”莘善猛地顿住,弯腰凑到旺善耳边,说道:“它不是你的分身吗?”
  旺善微侧过脸,嘴角一翘,说道:“它不是你的吗?”
  “你!”莘善拧起眉,方要发作,面前却戳来两只烤鱼。
  “给,别把他饿死。”
  莘善一把抓过,狠狠剜了眼旺善的后脑勺。转身离去时,却听到他拖长调子念道:“人啊……”
  莘善不明所以,林槐却涨红着脸接过烤鱼,囫囵地往嘴中塞。
  “欸!你吃慢点,当心鱼刺。”
  定是饿极了。
  莘善叹了口气,又回到了篝火旁,在离旺善几步远处蹲下。
  “人该有情……是吧?”旺善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烤鱼,说道。
  情?
  莘善茫然,但也回应道:“嗯。”
  “好,好……本应如此……”旺善喃喃自语。
  “噼——啪!”
  柴火突然爆开,火星四溅。
  莘善猛地后仰,跌坐在地,而旺善却一动也不动,一双眸子无神地凝着火舌。
  即使火星迸溅到他的眼中,那里也不会有光吧。
  她心中一阵怔忡,勉强凝神望向他,小声说道:“你别杀他……”
  旺善一愣,抬起头,笑着望向她:“我哪能杀他呀……”
  “骗人……”
  “谁骗你了?”
  一声轻笑。
  “嘴骗人……”
  旺善依旧笑得两眼弯弯。
  “……别偷我东西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