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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五十三、重行行 ...

  •   闻棠用袖子胡乱蹭掉脸上的泪,手中绢纸被捏得发皱。

      他一口气跑回房中,用力合上门。满满恰好被关在外面,只能用尖利的爪子抠抓木头。

      他没有力气再打开门,身体像滩烂泥一样滑下来。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在他身上消磨了所有的爱孽恨欲后又将他弃如敝履。

      他想恨,可他的爱和恨都会给自己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就像在歇斯底里时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令他只剩彷徨。

      他站起身,想要收拾行囊,可看着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他甚至不知该带走些什么。

      是啊,他早就一无所有了,这里也不过是杜念留他栖身的地方,而不是家。

      他再一次明确地意识到父兄早就离他而去,小妹另寻庇护,满满不是弥弥……

      他已没有家了。

      他滑稽地扯了扯嘴角,抱膝而坐。冰冷的地面透出寒气,几乎渗入骨缝。

      杜念仍跪在原地,隋泠叹息一声,弯下腰扶他。

      他身上烫得厉害,像是着凉后起了热,隋泠正欲开口,他低沉的声音先一步截下。

      “他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劳烦你替他打点好行装……”杜念气若游丝,原本色泽鲜润的嘴唇仿佛在瞬间变得干涸。

      隋泠忍不住轻声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这又是何苦呢……这么大个院子,又不是养不下他。”

      杜念摇摇头,推开她的搀扶,步履虚浮地回了书房。

      隋泠遣人去请医师,又马不停蹄地准备银钱干粮。她想雇辆车子给闻棠,正要去问问他的意思,却见满满在门外急得团团转。

      走得近了,能听见若有似无的抽泣声,小心翼翼地压着。

      她顿了顿,终是没有打搅他,把满满抱走了。

      隋泠从膳房寻出些新鲜肉块喂给它,它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叼去角落里进食。

      大抵闻棠不在跟前,它以为自己没了撑腰的人。

      隋泠跟过去,用指背轻轻顺它的头顶,自言自语道:“真是可怜的小东西……”

      满满吃完,缩在墙边打盹,隋泠取了医师写的方子,又派人去抓药。

      可是她看杜念那样子,觉得他多半不会喝。

      果不其然,等她去送晚膳时,药碗纹丝不动地摆在托盘上,而杜念已不见踪影。

      隋泠问过小厮,才知他是出门去了,问去了哪里,却是无人知晓。

      她焦头烂额,实在有心无力,只得先去整掇闻棠的行装。

      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看见杜念,他竟又若无其事地当值去了。

      闻棠则肿着眼寻到她,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了许多话,他告诉她猞猁应该常常出去打猎,否则会闷坏,又提起他曾经养的弥弥,说它喜食什么,厌恶什么,让她可以仿照着来。

      隋泠一一用心记下,最后,他道:“满满其实很听话,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恳请你不要丢弃它。”

      她眼睛一热,只道:“不会。”

      闻棠拒绝了她雇的车马,除去盘缠和一些衣食,他只要求带走曳落赫和破月。

      他的行囊少得可怜,很快就安排妥当。马夫在食槽里添上满满当当的苜蓿和干草,明明是该大张旗鼓的时候,院子里却静悄悄的。

      宣纸上的大字才写了一半,笔尖却已干得发硬。药碗放在一旁,早就毫无热气,斜斜瞧过去,褐色的汤液上落了一层细小浮灰。

      杜念坐在案前,看着墨迹发怔,好像忘了自己要写什么,又忽地抬头,目光沿着紧闭的窗沿一一扫过,最后停在房门。

      笃笃——

      不轻不重的两记叩门声,让杜念心口忽而一空,嗓子痛得说不出话。

      那人没有等他同意,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

      闻棠穿回了自己的那身衣衫,丁香色的绸缎早被熨烫齐整,像从来没被牢狱中的潮气和脏污腐蚀过。

      他的腕口也束得整齐,握着的手掌中垂下一截月白色流苏。

      杜念的手指骤然收紧,笔尖在纸上划走,留下零星枯墨。

      闻棠在离桌案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住,抬起那只握着的手,摊开掌心,青玉双鱼缠绵和卧。

      “这是我昨日收拾东西时拣出来的,怕你忘了,还给你。”

      杜念抬头望着他,可能是想说些什么,喉咙旁的软骨凸得明显,看上去整个人都更加消瘦了。

      可他又没有说话。

      他现在的神情和闻棠寻到他的那个除夕夜如出一辙,明明也就过了一年多,却像是那么遥远的事情。

      闻棠不自在地垂下眼,低头弯腰,将玉佩轻轻放在了案上。

      杜念的眼睛追着他的手,又重新回到他的面庞。

      “对了,”闻棠直起身,和他对视,“那枚金簪可以还给我吗。”

      顿了顿,他深深提起口气,继续道,“那是我阿娘留给我的东西,很重要。”

      杜念仍旧看着他,置若罔闻。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药味儿,闻起来很苦很苦。

      直到闻棠皱起眉,他才慢慢挪开目光,哑声道:“我弄丢了。”

      “丢了?”

      闻棠不可置信,几乎笑了出来:“我有时候真的不懂你在想什么!”

      杜念猛地抬头,墨色的眸子直直撞进他的眼。

      闻棠张了张口,忽而转身,看着窗棂低声道:“算了……”

      “反正我也从来都没有弄懂过。”

      话毕,他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杜念如同从前的很多次般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丁香色的袍摆从门边消失,从此之后又变回梦里那团捉不住的云雾。

      墨笔重重掉在宣纸上,杜念苍白的手指掐住案沿,另一只手伸出去,够到青玉佩,上面仍有余温。

      他双手交握,将它牢牢抓紧,硌得掌心发痛。

      杜念将它贴向心口,缓缓闭上眼。

      墨迹被泪滴打湿,丝丝缕缕地晕出去。

      踏出屋门的这一瞬,闻棠想,这样也好,他早就该离开了,离开这个满是痛苦回忆的地方。他和杜念本就不该开始,现在结束也不算太糟,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滚下来。

      他失魂落魄地回房,呆坐许久,想给萧问梨去信,但找不到纸墨,更没有门路。

      无头苍蝇般地辗转数圈后,他发觉自己能做的竟只有等待,无不自嘲地笑了。

      内侍的第二次造访,送来御笔颂书,闻棠礼数周全地拜见,接下。

      薄薄的锦帛上不过是些繁杂词藻,却重比千钧。

      天蒙蒙亮,闻棠将文牒都仔细收进行囊,满满在脚边抠抓他的衣摆,他将它抱起,交给外面的家仆。

      隋泠送走宫里的人,急急忙忙跑回来,见他还在屋里清点行装,才放下心来。

      “我送你到城门,”她又拿了个包袱,递过来,“你要赶路,衣物磨损得快,最好多带几身。”

      闻棠本想说不用,看着她关切的目光,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将东西接过。

      院中除了风摇花木外再无其他声响,闻棠将行囊都架在马背上,绑好。

      有家仆悄悄地看他,他回过身,他们又全都移开目光。

      杜念应该去朝会了,恰好闻棠也不想再见他,何况就算他在,大概也不会为自己送行。

      闻棠想通了,转身牵着曳落赫慢慢往外走。

      等出了曲间,他便飞身上马。短鞭挥下,曳落赫哒哒地小跑起来。

      隋泠骑马跟在他身后,二人一路无言。

      朝日逐渐从东边升起,闻棠和曳落赫的半边身子都笼在暖光下。

      金吾卫巡城的队伍有好几支,闻棠一一与他们擦身而过。

      远远便见城门处的卫军严阵以待,旁边还停了辆华贵的马车,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蹄音,锦帐掀起,两位娘子先后从车里下来。

      闻棠认出她们,迅速打马上前。

      甫一下马,萧问梨便扑到他怀中,紧紧拥住他。

      “三娘……”

      闻棠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他们长大之后再没有这样亲昵过,闻棠的眼眶不由自主地发酸,正因如此,他其实并不太想在这个时候见她。

      萧问梨松开他,眼睛有些红,却没有哭,低声嘱咐道:“到了舅舅那里,记得写信给我。”

      闻棠哽咽了下,说:“那当然啦。”

      李元乐在一旁看着,狠狠别过了脸。

      萧问梨又将一个鼓鼓囊囊荷包塞给他,“拿着路上用,要当心,别被偷了抢了。”

      闻棠接过来,用力点了点头。

      萧问梨再不知说什么,只默默看着他。

      闻棠看向元乐,叫了她一声,她不情不愿地转过来,皱着眉,泪眼盈盈。

      “三娘就拜托你照拂了。”他道。

      “这还用你开口吗……”李元乐带着哭腔说。

      闻棠对着她们扯了扯嘴角。

      萧问梨看了眼城门,道:“早些出发吧,这样约莫日暮时就有地方可以歇脚了。”

      “嗯。”闻棠低低应了声。

      李元乐再忍不住,哭问道:“表哥,你还会回来吗?”

      闻棠垂下头,无法回答。

      连他自己都说不准。

      萧问梨捏住元乐的手掌安慰她,“没事的,总会有机会……”

      闻棠看着她坚定的眼,听她道:“只要活着,就可以想办法。”

      他难得听懂了她的意思,深深地看着这个世上唯一还与自己血脉相通的亲人。

      “走吧,”她说,“阿兄,你有自己要做的事。”

      闻棠最后看了看她们,转身踩上马镫。

      隋泠忙叮嘱他:“路上如果遇到麻烦,大可去找官府衙门,你身上带着圣命,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难辞其咎。”

      闻棠一顿,回首看她。

      隋泠难得有被审视的感觉,这话是谁说的,恐怕他心里已有评断。

      闻棠转过去,喉间几次哽动,终是没有再言,反而更加用力地挥鞭。

      曳落赫发出嘶叫,蹄音像铎铃般随风远去。

      她们都没有再向前一步,只是在原地看着他与守城的卫军对了身份。

      数丈高的城门缓缓向两侧打开,一人一马迅速冲出阴翳。

      疾风迎面掠过,把闻棠的整个身体都吹空了,他没有了那种刻骨的悲伤,更彻底失去了策马时的自由与欢快。

      他只是不知疲倦地前行着,仿佛这样就可以忘却所有过往。

      杜念冷得浑身发抖,一会儿又像被人扔进炉子里活烤起来,耳边断断续续,总有人在说话。

      他额头烫得吓人,隋泠叫不醒他,又不依不饶地推了推他,可他像晕了过去,毫无反应。

      案上几只药碗整齐地摆着,里面的渣滓都沉了底,上层的汤色变得清亮,根本一口都没被动过。

      隋泠无不荒谬地想着,干脆也不要再请什么医师了,不如请些高僧来做法事。

      她无奈地起身往外走,准备叫人重新煎药。

      杜念却忽然惊坐起来,直直地挺着上半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恍惚问道:“他呢?”

      她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病,把自己淋成这样,不吃不喝地昏着,不就是为了逃避那人的离去。现在又来问什么呢,难道他心里还不清楚?

      她看着杜念眼睛里虬结的血丝,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萧闻棠早就走了。”

      杜念如梦初醒,下榻穿鞋,又差点摔倒。

      隋泠拉住他,喊道:“你又要做什么!别说是他了,连我都看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杜念甩开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前院守着的家仆惊讶地看着他,行礼道:“府君……”

      话音未落,杜念已从旁解了马,跨上去。

      他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家仆惊诧,想上前劝慰,只见隋泠紧跟过来,打马追上。

      杜念骑得极快,素色衣袖在风中卷成翻涌的白浪。他整个人像只纤秀的鹤鸟,翅膀不断地展开,又被风摧折。

      隋泠看得心惊,怕他从马上栽下来。

      杜念在城门前停马,轻飘飘地跃下,跑到守卫跟前。

      高大的城门紧紧闭着,衬得那抹身影狼狈又单薄,隋泠没听见卫军说了什么,但见那人摆了摆手,显然是要杜念快些离去。

      可他一转身,竟又身形不稳地朝旁边奔去。

      隋泠看着那道长长的石梯,和那座高高的石亭,心中一凛,缓缓下了马。

      望归亭孤零零地立在坡顶,杜念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似乎这样就还能赶得上。

      山雀三两成群,从杜念的余光里闪过。他抬头,沿着它们的方向朝城外望去,却被高墙挡住了大半视野。

      他心急地又往上行了几阶,脚下踏空,差点滚下去。

      手掌撑在石头上,刮破了皮,杜念堪堪稳住身形,慢慢站起身。

      土黄色的行道被车马压得不能再平坦,像一幅长长的,空空的卷轴。

      上面一个人也没有。

      杜念干涸的唇轻轻动了动,缠绵的呼唤散在风中。

      隋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已经离开了,是你要他离开的。”

      杜念滞然地站着。

      “既然这么不舍,为什么不留下他呢?”她道。

      杜念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我没有办法……”

      “我没有办法,”他轻声重复,“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想连他也失去……”

      可是闻棠的眼睛里再也没有那些浓烈的期盼与欢快,杜念可以永远庇护他,却无法让他的心重新发芽。

      他变不回那个张扬的、执着的、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的萧家二郎。

      他可以不再爱慕他,甚至可以恨他,可他不能就此麻木。

      “他才刚过二十岁而已,”杜念的声音带颤,“难道要困在这座宅院里过一辈子吗?”

      他转过身,看着轻轻叹息的隋泠,“你知道的……这种感觉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让一个人的心在岁月里消磨殆尽,就像杜念曾经在云居一样。

      他不会感受爱,也没有纯粹的恨,只是靠着那点复仇的信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具躯壳里苟且偷生。

      这种感觉隋泠了解,杜念更了解。

      恰如毒刺,再痛也要连根拔出。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杜念哑声呢喃,无助地看着她,“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给我备马,我要出城……我要找他回来!”

      隋泠看着他失态地癫狂,无奈摇头,“别这样……你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他该是什么样子。

      雀鸟发出尖唳,杜念骤然回神,回首望去。

      它们不停盘桓着,又飞向城外。

      狂风将杜念的衣衫吹得鼓鼓作响,他终于想起,闻棠已经离开了,就像这些雀鸟一样。

      他看着看着,忽地轻笑起来。

      “你身体吃不消的,快回去吧。”隋泠不忍道。

      杜念恍若未闻,衣袖在风的驱使下如鸟翼展动。

      他就在这座亭子下,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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