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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倚红楼 ...

  •   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她的目光里交织着绝望与怨恨,仿佛能淬出毒来,要将赵贵荣凌迟处死。

      阮梅红看着她,手中团扇缓摇慢晃,“这姑娘看来对你怨恨极深,你莫不是杀了她全家吧?”

      赵贵荣闻言慌忙摆手,说道“哪有这样的事儿,姑姑您尽可放一百二十个心,这丫头身世干净清白,铁定一点麻烦没有。”

      他赔着笑,眼神却不住瞟向宋姝。

      阮梅红听着,露出一脸不信,凤眼一挑,说道“我方才也说了,我倚红楼迎来送往全凭你情我愿,这姑娘若是不愿意,我是不会收下的,麻烦可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

      她转过头,对侧伏在地的宋姝说道“小姑娘,我让你说话,但你别大吵大闹,有事儿好好说。若你识相,我阮梅红倒也能讲个理字。可若不知死活,纵使你能竖着走出倚红楼,也得给我脱掉一层皮。”

      说罢,她揭开宋姝口中破布,见宋姝不吵不闹,道了声乖,随后又开口说道“你可认识那獐头鼠目之辈?”

      宋姝的视线在赵贵荣与阮梅红之间来回游移,喉间像卡着把钝刀。

      倘若自己认下与赵贵荣的关系,便是将脖颈套进绞索,往后纵有千般冤屈,也只会被当作攀咬的疯子。

      可若当场撇清,以阮梅红对赵贵荣的鄙夷,自己或许真能逃离此处。可是逃离了倚红楼,自己又能去哪里,只要赵贵荣活在世上一日,她这辈子都无法安生。

      什么山河壮阔、什么碧海潮生,往后都不过是困兽臆想的幻景罢了。

      最终她咬碎牙关,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是我姑父。”

      赵贵荣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到底不是实在亲戚,这小姑娘长得有模有样,你却是个腌臜货色,”阮梅红冷哼一声,继续对宋姝说道“他欠了赌坊很多钱,人家要他一只手加为奴二十年偿债,但他不愿意,就把你抵过来了。你要在我这儿待上二十年,你可愿意?”

      愿意么?这三个字在宋姝胸腔里撞出血痕。

      自然是不愿意。

      可不愿意又能怎样,与赵贵荣一同回去?没有倚红楼,还有倚绿楼,倚蓝楼。

      她躲到哪里去都没有用,赵贵荣已经杀红了眼,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人,他没什么不敢杀的。今天杀了刘叔,明天就能杀李叔,杀王叔。

      在这里至少有处安生,不会被赵贵荣日日威胁。

      至少,她可以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为姑母,为刘叔,为自己报仇。

      “愿、意,”她说的每个字都迸着血沫,“我愿意待在这里二十年,绝不背信,绝不叛逃,若违誓言,天诛地灭。”

      宋姝说这话时,是看着赵贵荣的。仿佛她所发的誓言,不为在倚红楼为奴为婢,而是为了有朝一日手刃赵贵荣。

      阮梅红挑了挑眉,戏谑道“倒也不必发这么重的誓,什么天诛地灭的,大不了就是人生啊死啊的,算不得天地什么事。”

      说罢,她转身对门口啐了一口,说道“獐头鼠目的东西还杵着做什么?你可以滚了!”

      阮梅红向着赵贵荣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走。

      赵贵荣闻言如获大赦,赶紧鞠了两个躬逃似的离开屋子。

      阮梅红看着宋姝,问道“多大了?”

      “十二岁。”

      阮梅红捻着帕子将宋姝细细打量一番,忽然嗤笑出声“年纪倒是还小,只是十二岁的年纪,偏生着副十六七的眉眼。不花点心思养着的话,等十五挂牌的时候,这脸看着恐怕要奔三十了。”

      说罢,阮梅红唤了人来替宋姝松绑,又遣人张罗着替她沐浴清洁。

      宋姝从没有被人伺候过洗澡,但与其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监视与检查。几个模样姣好的姐姐一面搓洗她的身子,一面观察了她身上的伤痕。

      但宋姝不想作他想,她头一回在温热的澡桶中沐浴。当温水漫过肩膀的刹那,她只觉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舌头在舔舐她的脊背,酥麻感从脚底一路攀上后腰,又从后腰窜上脖颈,再爬上后脑。

      她仰起脸,看水汽在梁上结成白雾,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自己在飘,还是整间屋子都浮在了云端。

      空气中浮动着幽微的香气,宋姝分不清那是水面花瓣的残香,还是铜炉里袅袅香烟的余韵。

      就连旁人递过来的茶点都是她未曾尝过的清甜,她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甜得恰到好处的东西。

      从前她尝过唯一的甜,就是刘婶那被蜜糖浸透的干果,甜得仿佛可以忘记一切痛苦难过。

      只是今后,她再也吃不到了。

      不知道刘婶与虎子怎么样了,刘叔过世之后,他们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原本还有刘叔帮衬着,如今只能靠刘婶自己,既要顾全家事,又要顾及生意,还要拉扯虎子长大。

      若非是她住在了刘家,他们也不至于遭此横祸,家破人亡。

      想到此处,宋姝不禁流下泪来。

      阮梅红推开房门,甫一进来便看见泡在澡桶里的宋姝红着双眼,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分不清是热水还是泪水。她不由啧啧两声,说道“瞧瞧,我还没让你做什么,你怎么就委屈上了?”

      宋姝抹了把脸,沉默不语,眼睛看向别处。

      “你也不必摆出这样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若想全身而退,方才就应撞柱而死,还能全个贞洁烈女的名声。你既想出龙潭,又想离虎穴,这世间可没有这样白拿好处的道理,”阮梅红寻了椅子坐下,说道“你如此怨恨赵贵荣,想来在他身上吃过不少苦,可世间众生,苦的也不止你一人,这楼里多的是命运多舛的苦命女子。这命可以苦,但不能认了这苦。”

      她轻摇团扇,带来一阵香风。

      她又继续说道“你相貌寻常,虽有几分姿色,可算不上倾国倾城。况且你粗手粗脚,光是教你就得花上大半年的光景。收了你,就是亏我的生意。可即便如此,我还是留下了你,你知道这是为何?”

      宋姝摇摇头。

      阮梅红忽然倾身向前,团扇上的金线刺绣几乎要贴上宋姝的鼻尖。

      “因为你眼睛里有一团火,你想活,所以你不会为了做个贞洁烈女寻死觅活。你会为了活着而拼命,只要活着,未来一切都有可能,包括有朝一日,靠你自己、亲手杀死你最恨的人。诚如我所说的,苦命的人很多,不认命的却很少。”

      阮梅红口中说着狠厉的话,脸上却始终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宋姝的目光突然明亮起来,像黑暗中骤然迸出的火苗,灼灼地望向阮梅红。那眼神里不仅有警惕,更藏着被点破心事后的震撼,以及一线微茫的希望。

      “但我也不是做善事的,我许你安生之处,许你养精蓄锐,可你也必须好好待在这儿,该挣的钱一分都不能少。不过倚红楼跟外头那些窑子总是不一样的,我也不会强迫你们卖身子来挣钱,”阮梅红站起来,抚着桶边,环绕着宋姝走了一圈,边走边说道“我这儿的姑娘全得靠自己的本事,若能只以才艺见长,他日成为个大家,我也乐意成全。若能靠美貌把男人勾得神魂颠倒,为你要死要活,我也拍手叫好。还是那句话,各人有各人的路,怎么走全看你自己。”

      说罢,她笑吟吟拍了拍澡桶,说道“快起来吧,再泡下去这皮可就要皱了。”

      宋姝盯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终于攥紧了拳头。水波荡漾间,她看见无数个自己,守在母亲床榻前的自己,亲眼看见父亲上吊自尽的自己,被搂在姑母怀里安慰的自己,与刘婶一家相处着的自己。

      此刻所有影像都碎成光点,唯有阮梅红最后那句各人有各人的路,如同楔子般钉进心里。

      已经过去的伤心往事再怎么追悔也无济于事,已逝的人也不会死而复生,万事朝前看,她唯有活得更好才能慰藉那些为她而死的人。

      梳洗完毕的宋姝站在铜镜前,她看着镜中人熟悉又有些陌生。身上的新衣用的布料是她此生都未见过的,触之柔滑,一丁点都不扎手。

      那些针脚纷繁,绣花别致,从前她衣上只有补丁,哪来这样秀丽的图样。

      宋姝将湿发挽在脑后。

      阮梅红瞥了一眼,突然捏住她手腕,说道“挽个好看些的。”

      宋姝茫然摇头。

      阮梅红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亲自挽起袖子,用檀木梳齿卡进打结的发丝,她手腕一翻,青丝便如流水般盘绕成髻,最后用木簪猛地一插。只听她说道“记住,从今往后,你要好好珍惜这副皮囊。无论外人如何评头论足,你的色相就是你最锋利的刀刃,最珍贵的本钱。”

      门口龟奴等了许久,得了阮梅红的首肯方才能进来,他捧着一纸卖身契小步走到宋姝跟前,又从腰间取了红泥。

      宋姝以为阮梅红会说两句,可她没有,她只泰然自若地轻摇团扇,眼里仿佛在说,你自己看着办。

      宋姝耳边反复回荡阮梅红所说的,各人有各人的路,自己选的路就要自己走下去。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手指蘸红泥,在卖身契上按了个印。

      宋姝被阮梅红引着,于亭台之间穿梭。只见此处好不热闹,处处都能听见有人抚琴唱曲,调子或喜或悲。轻纱之间,有人翩翩起舞,似画中天仙。再走几步,又见有人正吟诗作画,宣纸上墨色晕染,倒比园中真景更添几分雅致。

      这些男男女女,俱是罗衣广袖,举止端方。

      抚琴者指间有山水气象,舞剑者袖底藏金石之声,全然不似市井传闻中那种只知纵情声色的模样。

      阮梅红忽然驻足,团扇掩住半张脸,与跟在她身后的宋姝说道“瞧见没?这才是风月场。那些皮肉生意,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

      蓦的,有女子匆匆走来,于阮梅红耳边轻声耳语两句。阮梅红一听,神色微敛,却不慌张,只叫人莫四处宣扬,自己过去处理。

      宋姝跟着阮梅红来到一处雅致的房间,推门而入,只见满室狼藉。地上散落的残纸尚能辨出狂草笔意,却已失了章法,墨痕如泪渍般晕染开去。床榻边,一女子正埋首啜泣,肩头剧烈颤抖。

      其他几个女子本在旁安慰,见阮梅红来了,才起身走开。

      宋姝站在门口,仔细观察屋里情况。

      阮梅红已走到那女子身侧,素手轻拍其背,说道“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倒便宜了那些看笑话的。发生什么事儿了,同我说说。”

      那女子抬起泪眼,帕子早已湿透,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我待他掏心掏肺,连攒下的枕头金都给他当束脩。不求他富贵腾达,高官厚禄,只愿君心似我心,日后能给我个名分,与他共携白头。谁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当初他说不会嫌弃我,会替我赎身,会用八抬大轿接我过门,如今学成了,却换了一副嘴脸,说我娼妓之身,居然妄图高攀,他就是纳我做妾都会遭旁人耻笑。姑姑,是我痴傻愚笨,竟信了这贼子的鬼话。”

      阮梅红闻言,轻轻拭去女子颊边泪痕,柔声劝道“如今醒悟,倒也不算迟。”

      那女子闻言愈发激动,扑入阮梅红怀中哽咽道,“我做了这样的傻事,旁人都会笑我不自量力,自己一身泥,还要去污了人家的清白。姑姑,我没脸见人了,真不如死了算了。”

      阮梅红闻言正色道,“说什么胡话!再是气恼,也不该轻贱性命。娼妓怎么了?我们凭本事吃饭,挣的银子同他们手里的有何不同?倒是你那书生小白脸,平日靠你过活,我看他才见不得人!”

      “姑姑……”女子抽泣着拽紧阮梅红的衣袖。

      “现在看清总好过将来嫁过去才知他真面目。别再怨自己了,这事儿错不在你。日后谁敢笑话你,你来告诉姑姑,姑姑替你做主,”阮梅红转过头来,又对着屋里其他姑娘说道“你们都听着,今后不许自轻自贱,他们男人需要风雅标榜自己,我们讨他们欢喜以全了他们的那点自尊心,以利换利,天公地道。大家都是讲生意的,喜欢银子就成了,别对装银子的荷包动了心。”

      几位姑娘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宋姝倚在门边,闻言也不禁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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