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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以身为烛·书未尽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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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墨书院分院遗址的挖掘现场,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激起的不是涟漪,是十年积郁后喷发的悲伤海啸。柳木栖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昏迷送医,苏醒后,拒绝了长时间休养的建议。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但那双曾经明亮如星的眼眸,此刻沉静如同凝结了千年寒冰的湖面,冰层之下,是无声燃烧、足以焚尽灵魂的烈焰。她唯一的坚持是,必须亲眼见证对书院的审判。
十年探寻,终得相见。却是这般粉身碎骨、浸透血泪的方式。那根缠绕着飞燕草与蓝雪花、紧贴骸骨胸口的银链,被作为最关键的物证之一,送交法证中心进行深度处理和精细封存。那张字迹模糊、画着她们两人花签的残破纸片,同样被真空密封保存。它们不仅仅是指控书院罪行的铁证,更是柳木栖唯一能握在手中、证明于千雪曾鲜活动人地存在、用生命反抗到底的证据。
当庭审的日期最终确定,柳木栖在报社正式发布了揭露净墨书院骇人罪行的深度报道后,平静地向主编递交了辞呈。主编看着眼前这个瘦削却仿佛燃尽了所有的女人,最终只是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做挽留。那篇凝聚着她十年血泪调查的报道,在社里引发了巨大震动,也为即将开始的审判铺下了最后的舆论基石。
肃穆的法庭里,国徽高悬。
旁听席座无虚席。柳木栖独自坐在前排角落,穿着一身素净的黑色套裙,像一尊凝固在悲伤里的雕像。整个庭审过程,她的身体始终挺得笔直,双手安静地交叠在膝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令人心慌。只有在控方当庭呈上并描述那一对缠绕着蓝雪花与飞燕草的银链、播放法医对那具蜷缩骸骨的伤痕鉴定报告(尤其是颅骨致命重伤、耻骨联合伤痕等细节)、展示那张残破纸片上的“柳木栖”名字和简笔画时——
柳木栖的身体会几不可查地绷紧一瞬。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死死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紫红的印痕,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遏制住那从灵魂骨髓里透出来的、要将法庭掀翻的滔天愤怒与撕心裂肺的痛楚!冰封湖面下的岩浆在奔涌、咆哮!
然而,她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长而浓密的睫羽在苍白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瞬间燃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血色风暴。没有尖叫,没有失控。只有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细微如尘的抽气声,消失在法庭凝重的空气里。
那些被带上被告席的前书院负责人、看守、蒋督导……他们的辩解在法庭上苍白无力。尤其是当公诉人严厉诘问蒋督导关于于千雪具体死亡原因、尤其是那些指向性侵犯的伤痕时,蒋督导闪烁其词、语无伦次的丑态,引发了旁听席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怒视。
柳木栖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当蒋督导最终在强大的证据链面前心理防线崩溃,语出惊人地辱骂死者“不知好歹、装清高”时——
一滴冰冷的水珠,毫无预兆地从柳木栖闭着的眼角滑落,砸在她冰冷的手背上,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湿痕。
仅此而已。
法槌落下。
庄严的宣判声回荡在法庭上空。书院主要负责人、主要施虐者被钉在了法律的耻辱柱上,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正义以法律的形式到来了。
然而,于千雪冰冷的身躯,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那个绝望的秋天;柳木栖心中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也永远定格在了记忆的相框里。
走出庄严肃穆却又弥漫着无尽悲凉的法院大门。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金灿灿、暖融融的,慷慨地洒在柳木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和单薄的肩头。街道上车水马龙,喧嚣而富有生气。
抬头看着太阳那样的耀眼,洒在身上的阳光那样的温暖,但再耀眼的太阳也不如她耀眼,再温暖的阳光也照不暖我心底的哀痛。那份滚烫的暖意像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厚厚冰甲,渗不进一丝毫。胸腔深处,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玄冰,散发着永恒的寒气,让周遭一切的生机勃勃都显得虚幻而疏离。
她站在台阶上,有些茫然。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着这具躯壳的力量。
眼前都是我和她在一起美好的回忆—— 初见时她琥珀色眼眸里的明媚阳光,八百米跑道尽头声嘶力竭的呼唤,檐下光小屋里的温热早餐,公交车上那惊鸿一瞥的指尖守护,沿江步道上拂去碎发时指尖微凉的触感,风雪夜里那两枚紧贴心口的冰冷银花和相拥的滚烫……它们像一张张色彩鲜艳的幻灯片在脑海中飞速切换、清晰无比、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
它们好像很近,一伸手仿佛就能触摸到她的笑容和发梢的柔软温度;但又好像很远,远到隔着生死,隔着十年无法跨越的深涧黄土,隔着一道再也无法掀开的冰冷棺盖……我伸出手指,徒劳地想要抓住那片流逝的光影,可它们却在指尖碰触到的刹那,如同晨雾般烟消云散……
指腹间残留的,只有阳光的微热和空气的虚无。
我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十年的追寻只换来一捧沾满冤屈的骨灰;但又好像留下来了什么……就在这心口的位置,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好像知道我留下了什么……
她的目光投向车水马龙的远方,一片模糊的光晕中,仿佛又看到了教导处冰冷的切割,父母眼中巨大的悲痛,网路上洪水猛兽般的恶意,还有那张定格在废弃花房里的、亲吻的照片……
那照片如同一个诅咒,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我留下了一地的痛苦与悲伤。
这痛苦与悲伤并非终点,而是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铭,是她用生命挣扎留下、无法被岁月冲刷净化的印记。
回到那个承载了无数过往、如今只剩下寂静与回忆的“檐下光”小屋。露台上,那盆经历了更迭的蓝雪花(后来重新栽种的一株)在夕阳余晖中静静地绽放着清雅的紫色。阳光透过天窗,在屋内投下柔和的光斑。
柳木栖在窗前那张熟悉的书桌前坐下。清空了所有与工作相关的杂物。桌面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木匣。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
1. 那双她们曾短暂依偎过的、印着卡通猫爪狗爪的小勺子。
2. 那幅于千雪遗落在速写本里、未完成的柳木栖侧脸素描。
3. 几枚在书院废墟外捡到的、带有特殊纹路的碎石子。
4. 一个被真空密封的透明小袋——里面静静地躺着那张边缘被于千雪疯狂粘补过的合照碎片,以及那张在她骸骨掌中发现、画着缠绕蓝雪花与飞燕草符号、写着“柳木栖”名字的残破纸片。
5. 以及,最重要的——一个镶嵌在银色支架内、被小心清理过的玻璃展示盒。盒子里,那对缠绕在一起的蓝雪花与飞燕草银链,安静地躺在柔软的黑色天鹅绒上,散发着冰冷而永恒的光芒。蓝雪花细腻的花瓣簇拥着飞燕草舒展的羽翼,如同一个永不分离的拥抱,凝固了时光,凝固了绝望,也凝固了超越生死的誓言。
她轻轻抚摸着这些物品,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
最终,目光落在那台新买的笔记本电脑上。屏幕干净如新。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旧日栀子花的清甜。指尖落在冰冷的键盘上。
“木栖!”
那道熟悉得仿佛刻入灵魂最深处、清脆如同风中银铃的声音,突然在沉寂的房间中响起!
那么清晰!那么真实!带着她记忆中最鲜活的那份明快与温暖!
柳木栖的脊背瞬间僵直!
她猛地转过头!
夕阳金色的光线穿过天窗,温暖地洒满了大半个房间。在那片如同舞台聚光灯般明亮的金色光晕中——
于千雪就站在那里!
她还是十八岁的模样!黑棕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着蜂蜜的溪流,在光芒中泛着温暖而纯粹的金泽!琥珀色的眼眸亮得如同盛满了揉碎的星光,清澈见底,没有丝毫阴霾!嘴角弯起一个明媚无比、足以融化千山雪的笑容!仿佛这十年囚笼与风霜从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张开双臂,姿态轻盈得如同一只挣脱了所有束缚、张开羽翼迎向蓝天的燕尾蝶,带着足以灼伤双眼的、蓬勃而炫目的生命力,朝着柳木栖的方向扑来!
我奔跑着,跑向她! 身体像终于解冻的溪流,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柳木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撞开了椅背!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片明亮的光晕中、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狂奔过去!
抱住她!
她的身体穿过桌椅的阻隔,撞入那片炽热纯净的金光!张开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死死地拥抱住了那个飞奔而来的身影!
严丝合缝!
“好久不见!”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着在耳边响起,带着无限的酸楚、无尽的思念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怀抱里的身体真实而温暖!带着熟悉的、像晒过太阳的棉花混着栀子花的清香!心脏隔着彼此的身体,贴得那样近,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那同样鲜活、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如同擂鼓,敲打在彼此的灵魂深处!
她伏在柳木栖的肩窝里,笑声清脆爽朗,带着点撒娇的鼻音:“是啊!好久好久啦!”
她像一只小鸟,像一只蝴蝶,自由自在,仿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的,是那样的美,是那样的自由。那笑容比窗外的夕阳更加璀璨夺目,将整个晦暗的房间都映照得亮如白昼。
在柳木栖紧拥的臂弯里,在这片被阳光笼罩的狭小空间里,所有外界的桎梏与世间的冰冷残酷,都被那道明亮的身影驱散得无影无踪。
泪水汹涌奔流,濡湿了彼此肩头的衣料。柳木栖紧紧抱着怀中温软的身体,下巴用力地抵在她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发顶,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栀子花的味道,是阳光的味道……是她……
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将相拥的人影长长地投射在地板上,仿佛永远不会分离。
房间的另一端。
书桌前空无一人。
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在柔和的光线里,亮着一行敲下的、尚未完成的黑色宋体字标题:
《终身未嫁》
……
窗外,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
露台上的蓝雪花在晚风中无声摇曳着淡紫色的花瓣。
摇椅上,柳木栖抱着那个银色的相框,已然沉沉入睡。唇角带着一丝凝固的、永恒的微笑。阳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相框里,两个少女笑容灿烂,青春正好。阳光流连在左边那个笑容明媚、黑棕色长发泛着金边的少女身上。
栀子的甜香在室内缓缓流淌。
睡梦中。
在这处处受限的世界里,阳光中相拥的那个身影,回过头来,对着摇椅上的柳木栖粲然一笑,化作点点碎金,融入那片温暖的永恒暮色。
她回归了自由。
如同窗台那株向着天空盛开的蓝雪花,温柔而坚定地舒展着她的花瓣,自由地,在风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