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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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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很快便找到他。
  他站在城门外的桂树下,长身玉立,一袭紫色锦袍,质地精良的衣料上绣着繁琐的精致叶纹,腰身束着杏色丝带。
  她与他隔着不过短短数尺。
  桂树的枝头无叶无花,本是已过深秋。
  冬日,总是带着淡淡的寂寥。
  他打量着她。
  她着一件极为淡雅的月白色劲装,衣尾绣着一簇半开的白莲。
  薄唇绽出淡淡的微笑,他说,“你很守约。”
  她说,“我虽不识字,但却识做人的道理。”
  “你不识字?”他黑幽幽的眸子一烁,不禁讶异。
  “是的,自小家境贫寒。”她眼睑低垂,神情略带幽然,“可我知道,秋姨已经给了我跟铭生她能够给的所有,直至临终,她都在尽力,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铭生。”
  沉默片刻,他移开话峰,“赫凡,以后,你如此称呼我便是。”他并不想了解她,也不需要。
  “是。”她点头,恭敬地道,“我知道了。”
  赫凡淡淡地掀了掀眉,“你的名字?”
  她顿了下,“何沁舞。”
  “何沁舞?”他轻吟。
  她翻包袱,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锦袋。
  她走近他,在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停住,她将锦袋面向他,手指滑过锦袋中央的绣线,她说,“秋姨说我的名字就是这么写的。”
  他的眸光变深、变暗,“我们该上路了。”
  她这才注意到缰绳绑在桂树粗壮的枝杆上的两匹棕色骏马。
  她一恍神,他却已经将其中一匹骏马的缰绳解开。
  她匆忙收好锦袋,问,“我们要骑马?”
  他不直接回答,用行动说明。
  他飞身一跃,上马。
  他说,“你先去悟觉寺,十五日后,我们在悟觉寺会合。”
  他一手牵缰绳,马儿嘶鸣,正要奔驰而去,她冲到他的马儿前。
  他皱眉,“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的脸颊一红,“我……不会骑马。”
  他下马,落地。
  “你让开。”他说。
  她让开。
  他直直地越过她,说,“先找个地方避避吧。”
  她还来不及反应,风簌簌不同寻常。
  “看来,已经晚了。”他道,“如此也罢。”
  两匹马儿朝天嘶叫,赫凡刚刚骑的那匹骏马兀自跑离,被缰绳绑住的那匹马则是动乱不安,似是在做痛苦挣扎。
  何沁舞不禁怔忡,旋过身。
  此时,一位双鬓银白的老妇人从天而降。
  黑色麻花衣让她的银发更加闪亮。
  “小子,只要你把冯天鸣的下落告诉我,并且把金钥匙交出来,我可留你一条小命!”
  晚魔婆婆妩媚一笑,无一丝老态。
  何沁舞看向赫凡,他面不改色。
  “要我的命,你未必有这个能耐。”他微掀薄唇。
  晚魔婆婆不仅没有恼怒,反而大笑,“你,耿诺,薛枫三人合力都赢不了我,如今,只你一人,你有胜算吗?”
  “谁知道呢?”话音落,伴随着一道强力的掌风。
  赫凡伸出一只手揽住何沁舞的腰,闭气向上,踩着树枝飞掠——
  晚魔婆婆怎会不知赫凡的心思,身一转,避开掌风卷起的沙石,快步追上。
  速度之快让从未经历过此种体验的何沁舞害怕至极,不敢往下望,她紧紧地攀附住赫凡,就怕万一掉下去,不残废也残疾。
  眼看,晚魔婆婆就要追上了——
  “把你的包袱扔掉!”赫凡的语气不容置疑。
  “可——”
  “还是,你想我把你连包袱一齐扔掉!”身边多个人就是麻烦!
  何沁舞不自禁地往下望,脸色顿时铁青,她飞快地甩掉肩上的包袱。
  晚魔婆婆的身形随着包袱往下,她用极快的速度打开包袱,把里面的东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她要找的东西。
  抬眼,已经无她要找寻的身影。
  “可恶!”
  晚魔婆婆的视线突然被一个华美的锦袋吸引,情不自禁地伸手拿过。
  “沁舞?……”
  倏忽,手一颤,锦袋落了地。
  ——天鸣,你说,给我们的女儿起个什么名?
  ——沁舞可好?就如你一般多才多艺,能歌善舞,温柔沁心。
  ——好,咱们的女儿就叫冯沁舞。
  手一扬,华美的锦袋霎时飞向天际,化成碎块片片,飘落在地。
  唯,尖锐笑声,阵阵刺耳,久久不绝。
  赫凡在马厩挑马。
  何沁舞跟在他后面,脸色还很苍白。
  很快,他就挑了两匹。
  何沁舞欲言又止,几度将话停在嘴边。
  终于,她开口,“我可以跟你一起上路吗?”一个人,她会害怕。
  “就这两匹。”赫凡付银两给马夫,没回答她。
  马夫收下银两,笑嘻嘻地将赫凡挑中的两匹马牵出。
  “上马。”马夫一离开,赫凡便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放进何沁舞手中。
  “我……”何沁舞觉得有必要重申一遍,“我不会骑马。”
  “抓住缰绳,两手握住马鞍,套上脚蹬,骑上马背。”赫凡用眼神示意。
  “我……”何沁舞吞了吞口水。
  “真麻烦!”赫凡往上一掠,将她一同掠上马背。
  马儿在马场疾驰。
  身后随疾风传来的淡淡香气和温热呼吸让她渐渐放下恐惧。
  “双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紧抓缰绳,而且前进或后退,向左或向右绝对不要犹豫,你一犹豫,马儿就会不知方向,不知所措,你不驾驭它就是它驾驭你。”他教她如何让马儿前进,如何让马儿后退,如何让马儿向左,如何让马儿向右。
  他带了她一阵后,缰绳交由她控制,因为他在身后,她渐渐开始放开胆。
  “很好。”他说。
  得到他的夸奖,她像孩子得到表扬一般,心喜起来,更加毫无畏惧。
  他说,“就是这样,双腿紧夹马肚,身子稍向前倾。”
  她还没意会过他的话,感觉到背部一凉。
  惶惶回头,他已下马,立于马场外围。
  他说,“如果在日落之前,你学会骑马,让我确定你不会成为我的负担,我们就一起上路,否则,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再会合。”
  心一提,马儿似乎感应到马背上的主人的心情,开始不听话,抖动起来。
  何沁舞险些摔下马背,她紧紧地抓住缰绳,闭上眼。
  马儿平静了些。
  何沁舞才松了一口气,马儿一阵嘶鸣,将她摔下马背。
  痛!
  即使痛,她还是很快就站起来。
  时间不多了,马上就要日落了。
  “抓住缰绳,两手握住马鞍,套上脚蹬……”她喃喃念着,边念边照做。
  虽然狼狈,虽然险些踩空,试了几次,她还是上了马。
  虽然被马摔了不下数十次,虽然手掌已经渗出血痕,可她忘记了痛,只记住了时间。
  太阳渐渐往下落。
  她一次又一次,摔得遍体鳞伤。
  无论是命运,还是其它什么东西,只要你不能控制它,只要你不能掌握它,那么就得被它控制,被它掌握。
  他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语。
  太阳落山了,大地黑了。
  她还是没能熟练地掌握骑马的技术。
  走到她身边,他说,“今夜在这间客栈稍做休憩,明日,我会帮你雇辆马车。”
  他转身走了几步,发现她没有跟上来。
  回首,他见她立在原地,晚风拂起她的衣衫和长发。
  夜有点黑,她的表情,他看不清晰。
  “我……尽力了。”她这么说。
  她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他顿住了,仔细辩认,隐约看清了那晶亮的泪珠。
  “走吧,去吃饭。”他淡淡地说着,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他像水。
  船过,水无痕。
  漫不经心。
  吃饭时,她一直注意他。
  他与常人不同,不是用右手拿筷子,而是用左手握拳式地拿筷子。
  他吃饭的样子就如孩子扒饭,可是竟然一点不觉得突兀,反而……
  反而什么呢?
  何沁舞敲敲脑袋。
  “你一直看我做什么?”赫凡头也没抬,径自吃饭,只消用余光就可注意周遭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包括她的。
  “筷子不是那么拿的。”话才出口,何沁舞便伸手狠狠地敲脑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赫凡抬起眼,直视她,反倒让她哑口。
  倾刻,他又埋首吃饭。
  何沁舞也不说话了,只吃饭。
  其实是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话可以说。
  夜深了。
  他喜欢看月,特别是弯月。
  他喜欢那种不完全的美,而且,他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完全的美。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无数繁星。
  隔壁有房门轻阖的声音,这么小的声音,他还是听见了。
  走离窗台,赫凡打开房门,便看见何沁舞在转角消失的背影。
  他的暗黑眸子浮现一丝犹疑。
  何沁舞蹑手蹑脚地来到马厩。
  解开最外围的其中一匹马,那匹她下午未曾驯服的马匹。
  马儿似乎想叫,何沁舞忙急急地轻抚马儿的鬓毛,她细声细语地轻言道,“马大哥,马大哥,求你别叫,别叫,千万别惊动其他人,好吗?马大哥,以后,我们就会是伙伴,你给我一点面子,别叫……”
  马儿似乎听懂了,轻轻地叫了一声,算是回应。
  何沁舞的心放下一半,将马牵到马场。
  因有繁星无数,光亮不是问题。
  星光洒落下来,隐约照出站立于屋顶上那抹英挺的身影,勾勒出男子那近乎完美的英挺轮廓。
  赫凡在屋顶注视着何沁舞在马场上驰骋的身影。
  出师不利,但她没有气馁,再接再厉。
  他看着,如下午一般,看着她摔下马背又爬上去,无可计数。
  她练上瘾了,他似乎也看上瘾了。
  天渐渐亮了,那是启明星。
  她终于笑了,无比灿烂地笑了,熟练地驾着马,转了一圈又一圈。
  情难自禁,他的嘴角微勾,也笑了。
  何沁舞到赫凡的房间找他。
  就见赫凡负手站在桌旁。
  屋内所有的窗都大开,连门扉也是。
  阳光暖暖地洒了满地。
  听见动静,赫凡缓缓回过头,脸上竟有着难得一见的浅浅笑意,不再冰冰冷冷,口气亦有了温度,他说,“桌上有油饼。”
  “你不吃吗?”一夜未眠,她仍精神奕奕。
  “不用。”算是回答她。
  她的手才触到油饼。
  “啊——”油饼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她蹲下身去捡,捡起油饼,手被油盐刺激得微微发颤。
  都怪她,竟然忘记手上全是新伤口,还来不及清理就去沾有油盐的油饼。
  “我出去吃。”为了不让赫凡察觉异样,她飞快转身。
  “等等。”赫凡出声。
  何沁舞诧异地停下,赫凡已经来到她身前。
  他的眼深幽,“把手给我。”
  何沁舞的反应却是下意识地将手缩到身后。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凝。
  赫凡先收回目光,又说了一遍,“把手给我。”
  不待她回应,他径自拉过她的手。
  十指之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勒痕,破皮,渗出了条条血丝。
  “有必要这么拼命吗?”他问她。
  他留意到了,她不禁心中一热,呼吸也跟着紧了起来。
  她说,“我不是无用之人,我可以做很多的事情,我会做饭,我会洗衣,我会做很多的事情,只要有人肯教我,我什么事都肯学,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相信我,我不是无用之人。”可是,她害怕……害怕一个人。
  他漆黑的瞳眸亮灿灿地,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拔去瓶塞为她上药。
  散发着灼热的伤口处顿时清凉一片,相当受用。
  她猜,他其实是一个温柔的人。
  阳光自他背后照过来,圈住他,同时也圈住了她。
  他为她的手上药,可他脑里想的,心里惦的,却是另一双纤纤玉手。
  那双手拈起袖摆,在棋局上同他争锋相对。
  那双手拨动琴弦,琴音寥寥如梦。
  那双手提笔沾墨,写下令他惊悸的诗句。
  那双手执意握剑,誓要在江湖闯荡。
  那么多,那双手的影子——
  直把他的思绪全部填满,再也看不到眼前。
  赫凡神思恍惚地望着眼前的灵动双眸。
  何沁舞的眼睛里无声地流淌着细腻的感情。
  赫凡忽然烦躁起来,把她的手一丢,哑声道,“你自己来。”
  她应声,“哦。”
  沉默在四周流溢。
  上完药,她看了看他,开口,“我可以去把包袱找回来吗?”
  他将视线转向她,“包袱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说,“我没有换洗……衣物。”
  “那有什么问题,我给你一个时辰去买衣物。”他说着,便从袖口掏出好些银票给她。
  她接过,“你不怕我跑掉吗?”
  他不语。
  就在她要走出房门时,她回头,他开口,极有默契。
  他说,“你不会跑,你的心是我的。”
  心一悸,脸一红,浑身窜过一阵电击般的战栗,这样的语句太暧昧了,她说,“需要我为你添购一些衣物吗?”这是她回头的原因之一。
  “随便你。”他没有直接拒绝,这是个意外。
  “你……”她稍有停顿,问出她回头的另一个问题,“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教我写我的名字吗?”
  “可以。”他的声音像海水一样深,“如果我有时间的话。”
  她离开了。
  他落坐,不禁有些烦躁,不明所以地开始烦躁。
  生死有命,你怎么可以拿另一个人还在跳动着的心脏换到殷桃身上?
  不能动摇。
  他不能动摇。
  手渐握成拳,他说服自己。
  一个时辰不到,何沁舞便回到客栈,她手中多了两个包袱。
  她帮他买了很多衣物,自己却只买了少许。
  可惜,屋内空无一人。
  何沁舞跑出门外,正好碰到经过的店小二。
  “住在这间房的客倌呢?”何沁舞问,心提得好高。
  “您是何沁舞姑娘吗?”店小二反问。
  “嗯。”她急忙点头。
  “住在这间房的客倌说让我告诉你,说是他先走了,他会跟你在悟觉寺会合。”店小二把话带到,走了。
  何沁舞暖暖的心,凉了。
  她跑到正要下楼的店小二身前,“他走多久了?”
  “就刚刚他还在楼下。”店小二说。
  何沁舞越过店小二,飞快地往下冲。
  她跑到客栈的大厅,人声鼎沸。
  她四处环望,她知道他不在这里,没有他的味道。
  跑到大街上,她东窜西窜。
  赫凡并未走远,他看见了她,她却并未看见他。
  突然,她停住,笑了。
  往后退,往后退,她倏忽回头,视线正好将他锁定。
  赫凡有几分惊讶,他可以走的,只要他想,她是不可能追上他的。
  可是,他没动。
  什么原因,他说不清楚,就像第一次见到她,他就认定她的心脏一定适合殷桃一样。
  她扬起笑,来到他面前,“我们一起上路吧,我已经会骑马了。”
  他想拒绝的,理智让他拒绝,他却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神秘一笑,“保密。”她已经不怕他了。
  她知道,他是一个温柔的人。
  他莞尔,声音很低沉,“你知道吗?你很笨。”
  她一怔。
  他说,“我在给你机会逃跑,你不知道?”
  心鼓鼓地,她说,“为什么?”
  他轻浅道,“一个人,没有了心就不完整了,甚至会死。”说得很明白了。
  “可是——”她默然,“我跑不掉了,我的心在你救活铭生的那一刻就给你了。”她承诺过的。
  她没有文化,但她懂承诺。
  “你真是个好人。”她的笑容灿烂,灿烂得如天上的星星,“所以,我更加不能毁约。”虽然她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她的心,可她不能问,也不敢问,因为这心,不是她的。
  有好一瞬,他竟迷失了。
  迷失在她的笑容里。
  理好心绪,他才开口,“既然这样,那以后,你千万别临阵退缩,因为我并不是没有给你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