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迷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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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主去世的时候，上城区很多家族前来吊唁。
他到底没能活过那个冬天。
葬礼上人来人往，程楠穿着西装站在最前方，雨水模糊了视线，他下意识地寻找程荀的身影。
宅子肃穆得像座墓碑，天色很暗，但程楠并不讨厌。那些流动的水汽让来客脸上的悲意变得更加真实，像是要与宅子融为一体。
身后仆从举着伞，姿态恭敬。
人群逐渐稀落，他偏头，看见和程楠站在一起的人轻轻放下手中的花。
程楠认识，是那个和程荀一起泡夜店飙车的卷毛。
卷毛身上没了那天宽松猎奇的花衬衫，规规矩矩穿着西装，头上绑着绷带，显得有些滑稽。
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
“你真不准备留在军部？那些老头子有一个算一个把你当宝贝，知道不得气死。”
“军部不适合我。”
“……你说话真的很装。”卷毛脸色复杂，“这么多年真的没被人揍过吗。”
“死了。”
“我擦你——”
程荀点点旁边的棺材木，重复道：“死了。”
“……怪不得你爹要揍你。”
程荀没说话。
“别难过。”卷毛还是抬起手，安慰地按住他的肩，虽然很快被程荀嫌弃地拍开。
可能是程楠的视线太强烈，卷毛很快注意到他，嘻嘻笑着向他招手。
“你弟跟你长得真像。”他感叹，把对程荀的不满全部发泄到程楠身上，使劲把他的头发揉成一个鸟窝。
“别了吧。”程荀掀起眼皮，“这破烂基因谁爱要谁要。”
卷毛动作一顿。
程荀已经快要成年，身形修长容貌俊朗，黑发被雨水沾湿漫不经心地搭在额前：“他最好祈祷自己别跟我一样。”
“如果一样呢。”程楠突然出声。
“哥？”
他们对视。
“那你真是倒霉透顶。”程荀轻声道。
卷毛猛地打断他们，挤到犟着谁也不愿先移开目光兄弟俩之间：“行了行了，你最近心情不好别逮着人就咬，低气压收收。”
他一把勾住程荀的肩，把他拉走时还不忘叮嘱：“弟啊，别管你哥，你就把他当个屁——”
一声闷响，他嘶嘶吸着冷气捂住胃。
“我去你妈……”
程楠站在原地，身后仆从犹豫着想把他带进房间。
我不要。他说。于是没人敢动手。
前方两个男生很快缠斗在一起，后来可能是打出了真火，每人脸上都挨了不少拳头。
“你呢？你毕业后去哪？不留军部？”
“堂堂首席都不配，就我这点能力还是赶快卷铺盖走人，省的丢人现眼。”
“挺有自知之明。”
“……别逼我再和你打一架。”
声音随着风消散，程楠只记得后来人群散尽雨中挺直的背影。
他想起那个砸过来摔得粉碎的茶杯，想起行走在长廊中偶然听到的消息，想起仆从们的窃窃私语。
听说大少爷执行任务时成功消灭了出现在北部星域的SS级异种，军校结业考核又是榜首。
青年才俊，他们羡慕赞叹。只是同队成员一死一伤，都是联邦未来的精英，可惜了。
他渐渐长大，程荀手把手教导他。锐利锋芒的少年意气被时间掩盖，回过神来，只剩那个温和有礼、人人尊敬的程家家主。
程荀管他管得很紧，这并不稀奇。程荀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和控制狂，各个产业大大小小的动向他都一清二楚，他的下属一度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被黑心上司全天候360°无死角监控，压力过大哭着说自己真不是对家派来的间谍恳求老板放过他。
——虽然最后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个二五仔。还是个脚踏多条船背刺上家反复横跳的二五仔。
但可能是年少那一幕记忆太深刻，程楠并没有对程荀插手他生活的行为表现出过多反感。有一次和管家聊天，他说他理解他哥。管家好奇问他理解了什么，程楠就着酒精，表达了对程荀同志的同情和怜悯——他应该是怕我变成和他一样的烂人。
管家沉默。第二天他就被程荀拎到书房，皮笑肉不笑地一番拷问后，喜迎训练量翻倍和长达半个多月的阴阳怪气。
直到他也交了朋友。饭桌上，他忍不住提起，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和兴奋。后来程荀评价他就像第一次放出笼子的崽子，看见一坨屎都觉得自己发现了新大陆。
第二天程荀把他叫到书房，直入主题：“跟他们断了。”
“为什么？”
“我调查到了一些东西。”程荀把桌上的文件推给他。
程楠第一次感觉到了愤怒。“哥，我只是交了几个朋友，你没必要像监视我一样监视他们。”
“这两者并不冲突。”程荀挑眉，“我想你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程荀插手，就代表他的朋友的确有问题。
那天他沉默了很久，把文件原封不动地推回去。“我不要。”
程荀好像感到荒谬。
“就算他们有问题，我也能自己解决。”
“就凭你？”
“就凭我。”他梗着脖子。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滚出去。”程荀说。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管家第二天找到他，肉眼可见的犹豫和纠结，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劝他，只是转述了程荀的话。“家主说，你会毁掉一些东西。”
“他怎么知道我打碎了他新买的那块古董表。”程楠悚然。
“……小少爷，家主让你现在再过去一趟。”
程楠：“……”居然钓鱼执法，心好脏。
他黑着脸顶着脸上的伤口去见朋友，朋友们大呼小叫围着他嘘寒问暖，确认他没事后几人一起讨论着神殿新投入运行的几个地图，兴致勃勃一聊就到了深夜。“我已经提交了申请，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试试。”有人摩拳擦掌，年轻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响应，他们欢呼着举杯，灯光下几人笑着闹着，再青涩的脸也挡不住骨子里勃发的生劲，热情洋溢像一簇雀跃着灼烧翻滚的火焰。
程楠觉得眼前景象无端透出几分熟悉，但很快被气氛感染笑意丛生，他记得程荀的话，他也没有掉以轻心，只是——
我能做到。他咽下喉中的酒。
再后来他才想起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明明幼年时他围观过同样的场景，热闹的人群，笑骂着的同伴，还有中央意气风发的……
程荀。
命运像一场玩笑。
他一直知道，他和程荀实力相差很大，每一次训练中程荀对他的攻击都持以游刃有余的姿态，程荀说这就是天赋，语气带着点嘚瑟和欠揍。他撇嘴，心底却是认同程荀的话。
程荀很强。既为兄弟，总是免不了对比。他撞见过仆从嚼舌根，话里话外都是辛辣的讽刺。作为报复他面无表情从他们之间穿过，留下两张瞬间失去血色的面容。
次日他就听说两人被辞退，不用问自然是程荀的手笔。
那天他在训练室待到深夜，最后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望着屋顶出神。
不够，他心想。现在的程度实在是太——
太弱了。房间外响起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程楠一个挺身，“砰”地撞开训练室的门。
外面光线昏暗，他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抬手攻击的动作就被人从半空截住。胳膊传来骨头错位的声响，闷哼还没出口，来人就趁着他下盘不稳的空隙轻而易举将他撂倒，狠狠摔在地上。
借着月光，他看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程荀。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程楠大口喘着气，没说话。
“起来。”
他借着程荀的力，慢慢站直。四肢都是酸痛的，程荀接住他直冲面门的拳头，哂笑：“没吃饭？”
“太累了，没力气。”
“一见到我就没力气？”
“知道还过来。”
他又被揍了一顿。
黑暗里，他哥点了支烟，踢踢在地上装死的他：“那就记住这种感觉。”
于是想要变强的念头更加强烈。
他和朋友们相处得很好，毕竟交朋友的时候他就只看性格对不对胃口。真的有一段时间，程楠觉得喧闹是如此适合他，挥洒的汗水、相互扶持的肩膀、交付的后背……这些欢快飞扬的、耀眼的东西，很容易让人迷失。
大话都已经说出去了，程楠自然不肯再接受程荀的帮助，他收集自己接触到的信息，并据此顺藤摸瓜查找资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做起这些事来得心应手，甚至如鱼得水。好像天生就明白从哪里开始调查，哪些人可信哪些人只是单纯捞钱，并很快发展起自己的信息网，联络人员群不断扩大……
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迷恋上了这种感觉。
然后他在一次比赛中，无师自通了如何操纵精神力。
其他人的精神力。
他做的这一切瞒不过程荀。从地图出来他直接被提溜上了车，直达程荀跟前。男人脸色沉冷，周身带着压抑的怒火——
“哥，我是不是……”程楠眼神闪躲。
程荀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嗯？”
“……还挺厉害？”
程荀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那样止住。
过了半天，程楠激动的心情都快要冷却了，才听到他哥硬生生挤出来一句：“厉害个屁。”
这就是很厉害但你小子收敛点别太得意的意思。
程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见鬼似的瞧向程荀。刚想说什么他哥就跟赶苍蝇一样连连挥手把他轰了出去。
程荀告诉他这个能力类似于精神暗示，一定程度上甚至能改变他人的认知，但更多的就懒得和他讲。
他自己一个人偷偷琢磨怎么更好地操控精神力，程荀不可能不知道，却从来没插手，但是训练室的训练项目被人调整过，甚至会根据他的表现发出嘲讽，每次听到那冰冷的机械音，他就好像看到臭着脸看他哪哪都不顺眼的程荀。
再后来……
程楠捂住头，跳动频率越来越快的神经刺激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晃神间他好像听到嗡嗡颤动的声响，脑子里的血管膨胀、鼓动，几乎要炸裂。
眼前的场景又变了。
他茫然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无。
字面意义上的。
程楠摸了摸眼睛，确认这次没瞎。
他试探性移动双腿，突然感觉有谁抓住了他的脚踝。他低下头。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看着他，眼神空洞：“楠哥。”
“放开。”程楠说。
那人咯咯笑起来，笑声像漏了气的破风箱。
很难听。程楠想。
“楠哥，你不记得我了吗？”血液流到地上，发着暗沉沉的腥色，“我啊，元子，我以前经常帮你包扎伤口来着，你老请我们吃饭，我每次吃得最多……”
“放开。”程楠说。
声音戛然而止。
程楠挣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越走雾气越淡，他渐渐看清了场内的情况，废墟，四分五裂的房顶、沉重的巨石。
还有淅淅沥沥的雨。
他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两步远处，‘程楠’拔出手里的刀，鲜血溅上脸颊。
“你他妈不得好死，程楠，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怪物——！！！”
两人同时垂下眼，看向中央被刺中命脉缓缓冷却的尸体。
脚踝再次被抓住，力道之大像是要直接将他捏碎，元子爬到程楠身后，背后拖出一条歪扭的血痕：“楠哥，你不是一直会梦到我们吗，我们现在就在你面前啊，楠哥，程楠——”
“我们不是朋友吗？！！”
身体的疼痛逐渐模糊，程楠抬眼，破败的景象被雨水浸湿，最顶处，不知名的神像微笑低头，与他遥遥对视。
这是一个解谜类的地图。
当初元子很兴奋，这种地图一向是他的强项，他提出要尝试打破通关记录，其他人自然无可不可。但恰好那段时间程楠几次三番收到有人要对他哥下手的消息，有时候训练也不在状态，索性拒绝了这次的比赛模拟。
而且他确实查出了一些东西。关于那些“朋友”。看过那些资料，他也明白为什么程荀粗暴直接地让他们断交。
好几个家里和程荀有商业上的竞争，其他几个也是费尽心思设计和他搭上了线。按理说，这些很容易让人心里留下疙瘩，但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乎。
太好了。他想。我完全理解他们。
因为我完全……了解他们。
程楠攥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感受着大脑下意识传来的愉悦情绪，怔愣在原地。
这不应该。他茫然地想。正常人不应该会觉得高兴。
他不应该为那些详尽的调查数据感到满足。
终端亮了一下，消息弹出来：【目标记录，2.3，附照片和视频。】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超出了他掌控的范围。
于是他近乎狼狈地扔下文件，落荒而逃。
元子很热情，坚持不懈给他发消息，软磨硬泡求程楠一起去。
其实他当时就应该察觉到不对劲。
但他答应了。
他迫切地需要证明自己没有问题，那些古怪的情绪只是稍纵即逝的错觉或者没休息好的后遗症或者什么……总之和他没关系。
我是个正常人。程楠关闭终端，把文件送进碎纸机。
他和元子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几人自然知道他的能力。
“太牛逼了。”元子吹捧。
“好炸裂的能力，楠哥你有没有什么技巧教教我教教我……”
“天生的。”没人看清他神色一瞬间的不自然。
他忽然想起程荀，想起葬礼上他哥意味不明的那句话。
“你最好别跟我一样。”
不会的。
我是个……正常人。
比赛中,设计好的陷阱，好像换了个芯子的同伴，还有——
“楠哥，我、我也没办法。”元子抖抖索索地举起刀，“不怪我啊，我们把你当兄弟，可你、可你……我没想到这个地图这么危险……你本来就强，还能操纵我们的精神力，我害怕啊……我害怕！！！”
“要是你不顾我们死活怎么办，要是你中途改变主意怎么办，我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好像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越吼声音越大，对着被困在坑洞里的程楠：“楠哥，我们没想对你做什么，你就呆在这，别靠近我们，我——”
然后就出现了那只SS级异种。
他们四散奔逃，只剩程楠留在原地。
于是他们全都死了，只剩程楠活了下来。
程荀发了很大的火，那些暗地勾结居然直接绕过他想对程楠下手的“朋友”，精神力被异种污染的变成废人，要么陷入深度昏迷要么被送进精神病院，侥幸逃过一劫被程楠杀死但精神体无恙的几人则被送进了监狱。
这事被瞒得很紧，只有断续风声传出。
因为程楠失控了。
【楠哥，我没办法相信你……】
【我害怕。】
凶兽挣开了牢笼，压抑的情绪喷薄而出，带来了更多的痛苦。
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血迹粘稠，雨水冲刷不净，汇成暗红色的河流。
满地都是异种的尸体。
他冷静地脱离地图，离开全息仓。没人发现他的异常。
直到在车里，他问程荀：“为什么？”
程荀半天没说话。
下车时，他听到程荀近乎漠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人心，或者说，人性。”
“因为你试图操纵人心，程楠。”程荀的话语像诅咒，慢慢缠上他的脖颈。
“你呢？你是个天才。”
“天才也不可以。”
天才也无法操纵一切。他连自己的弟弟都救不了。
程楠疏远了所有人，他尝试放弃逐渐熟悉的能力，强迫自己去适应没有任何消息渠道的生活。
【我害怕。】
他从梦中惊醒。
害怕谁？
他麻木地收回手，身后是机器人残破的肢体，断口劈里啪啦闪着蓝火花。
玻璃把残阳切块分割，像颜色混乱的脏污布条。
程楠咬着绷带，血液渗透出来，刺痛感密密麻麻。
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他做不到。
不期然，程楠想起程荀似是而非的那句话。
【你会毁掉一些东西。】
程荀又一次说对了。
他毁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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