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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已入深夜。

      东厢房房门紧闭,支摘窗却被架了起来。房内明角灯中,暖橙色的烛火因寒风穿过而扑闪窜动着。

      陆无眠盘足而坐,手中握着一席书卷,身上深黑色的大氅垂顺而下在塌上铺散开,肃杀气息被全部收敛,气若谪仙,从容弘雅。

      炕几上,温火煮着茶,火苗闪烁,茶水咕噜噜地沸腾着,正是茶香四溢的时候。袅袅烟雾同窗外渐渐小了的雨丝相辅相成,融成一副春日美景图。

      门角处传来嘎吱声响。

      谢均推门而入,冲陆无眠行礼后冷声禀告道:“家主,属下盯了一晚上。那位沈姑娘先是吃了侍女送去的一盘糕点,而后看了会书便睡了。”

      这般吃饱了睡且毫无顾忌的举动,就像把陆府当做自己家中般随意。

      还真是另类。

      见陆无眠听后并无反应,甚至从容地翻着手中的书卷,像是并不在意那沈姑娘的举动是何意图。
      谢均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家主,此人可信吗?”

      静默半晌,只能听见稀稀疏疏的沸腾声。

      陆无眠放下手中的书卷,五指微蜷,露出分明的骨节,嗓音淡漠如雪,“她将毒引到了自己身上,这般举动,不就是为了让我们信任她吗。”

      “那家主,您信她吗?”

      半晌过去,对于这个问题,陆无眠仍自始至终没做任何回应。

      像是刻意回避。

      陆无眠提起茶壶,将茶水倒入炕几上的两个玉盏中。手腕从宽大的锦袍中伸出时,白皙的肌肤上能清晰地见到一条突兀的疤痕,如蜈蚣扭曲爬行,同旁边的肌肤割裂开。

      随后,他又示意谢均,“坐吧。”

      “尝尝,今年新到的绿雪。”

      谢均似心事重重,注意力全然不在茶上。他依旧笔挺挺地站在原地,面色沉重,斟酌半晌后才开口,“家主身上的伤可请医师来包扎了?”

      顿了顿,谢均似做了决定,郑重道:“还有……家主心口的禁制,今日为何松动了。”

      伤口是小事,禁制才是重要的。

      陆无眠心口的禁制,是为天外天那位帝姬设下。

      这六年来,明明一切如常。

      平静到他都快要忘记,这位向来冷漠克制似没有任何正常人该有情绪的家主,也曾有过同痴人般疯狂的举动。

      六年前的缚灵阵中,他赶到时,陆无眠手筋被斩断,陷入梦魇中命悬一线。
      最要命的是,他求生的意识几乎到了渺茫的地步。族中长老们为救他的性命,合力在他心口设下禁制,将曾经同帝姬云泠的所有感情统统封入禁制之中。

      这才成功将他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禁制设下,他会淡却曾经的一切感情,连带着记忆也会逐渐朦胧。青长老说过,禁制由感情为阵眼设下,也会因他体内的感情过旺而崩塌。

      如果陆无眠,不主动去回忆那段记忆,不去质疑那段记忆为何没有任何感情,不经常见到那段记忆中的女子,禁制便能始终如一的牢固。

      否则……
      日久摧残后,禁制定然脆弱不堪。

      禁制本就是为救陆无眠性命的不得已之举。

      所以长老曾劝说陆无眠服下忘忆丹,这样子为禁制加上一重保障。

      但陆无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烛光闪烁,陆无眠垂眼注视着,谢均话中意思他自然明白。

      他也清楚这是如今唯一能牵制的方法。

      曾经察觉到体内禁制存在的他,不服气地短暂解开过禁制一次。
      那一日,他根本不敢忘记,脑海中的记忆如同泼天浪潮般凶猛地涌来,以及被禁制强行压抑的感情几乎要淹没他。

      心绪不稳的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体内的另一股力量。

      若是禁制没有用了……

      思及此,陆无眠眼底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暗芒。

      须臾,他漠声道了句,“无碍。”

      谢均知他不愿多说,端正地坐下,还抱着手中的刀,最终选择直愣愣地转移话题道:“家主怎么喝起绿雪了,我记得洛大姑娘前些日子送了不少今年新摘的落山云雾茶过来。”

      一阵穿堂风过,窗外传来树叶哗啦啦的碰撞声,书卷被吹得翻腾起来。

      哗啦啦的声响更重。

      陆无眠依旧不语。

      知道自讨没趣,谢均瞧着桌上热气正盛的茶水,清冽冽的茶香扑鼻而来,让他也来了几分兴致,握住玉盏一饮而尽。

      好甜的茶水……

      谢均搁下茶盏,心下郁结,眉头再一次皱成一团,一言不发却不勉心疼。

      陆无眠这个人……

      旁人瞧着以为他是天之骄子,修为高深,生来便拥有着旁人艳羡不及的东西。

      可只有他清楚,陆无眠可从来就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他只是陆家的一枚棋子。又因生来特殊,陆无眠从小便饱受同龄人莫名的嫉妒和仇恨,以及数不尽的阴毒暗算。

      所以他从不喜暴露自己一星半点的弱点。

      于是,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什么事情都爱闷在心里。
      经那一事后,这些年来是越发严重了。

      谢均垂下眼,回味着刚才的那杯绿雪茶,回甘味太重,茶味太淡,于是吐槽道:“果真是红梅雪水泡的茶。”

      明明知晓是为何,他却并没有点破。

      若他猜的没错,应是放了饴糖才会如此。

      六年来,常会有这般情况发生。身为陆无眠的侍卫,他早已习以为常,可每次却又不得不心惊和意外。
      每每想要提醒他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又是开不了口。

      整个陆家怕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心口的那一道禁制对于陆无眠,好像并不管用。

      陆无眠静默不语,指腹摩挲着杯盏,垂眼端倪着玉盏中的茶水,青绿色的茶水清澈见底,一眼便能瞧见盏底一片又一片深绿色的茶叶,如绿梅花蕊般,脱俗淡雅。

      他浅尝了口。

      方入口,甜腻的气息便在粘附在唇舌上,茶涩味被掩盖得一干二净,就如一杯空有茶香的糖水。

      意识到什么,陆无眠下颌霎时紧绷成一条锐利的线,面色凝重,手腕一扬起迅速便将玉盏中剩余的茶水朝窗外泼了。

      雾气融入夜色中,瞬间消失殆尽。

      见状,谢均一言不发,只是瞳色暗了暗,呈现惋惜之色。

      “一时失手,毁了茶。”

      陆无眠神情如常,随口解释着自己刚才的异常举动,嗓音被温热的水汽润过,却似是带着无尽的哑意和茶叶的苦涩。

      谢均无奈叹息。

      若不是特意备下饴糖,茶水中怎会不慎放入。这么简单的道理,谢均明白,陆无眠又怎会不明白。

      这般解释,不知安抚的是谁。

      明明也才两年的习惯,却似深入骨髓,让人如何也忘不了。

      炕几上的茶水如今沸腾得更甚,像是在催促着什么,谢均轻叹气,主动伸手灭掉火苗,“既然毁了,家主便别浪费灵力继续煮下去了。”

      火苗方灭,茶壶中沸腾的动静也在逐渐消退,连带着雾气也在飘渺中散去。

      陆无眠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了。

      明明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唯有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偏浅的瞳仁水润灵动,笑吟吟地看向他时,他的心口就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阀门,似曾相识的错觉几乎要让他溺毙。

      这种脱离掌控的滋味并不好受,一如六年前那一场荒唐的婚约

      沈涟漪……

      陆无眠将这三个字在心口反复琢磨。

      直至眼神微暗,陆无眠掩去眼底的潮涌,声音极淡道:“继续盯着吧。”

      似是想到什么,陆无眠又补充道:“我瞧那女子应当是个剑修,右手手掌上的茧子比上你我的还要厚上几分。她的身份没那么简单,小心些盯着,别让她察觉了。”

      话毕,陆无眠重新拿起放下的书卷,风微动,鬓角乌黑的须发随风散动,被烛火拉长的身影显得孤寂又冷漠。

      “属下领命。”谢均握刀离开。

      ==

      沈涟漪睡到下午申时一刻才翻了身。

      这一晚她倒是睡得格外的舒适安心。
      毕竟这陆府定是比在外风餐露宿要来得安全,房顶上还有陆无眠派来监视她的人,也不需要她时刻警惕着。

      推开房门,新鲜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

      下午的日光已经没了雨后的潮湿雾气,虽然快要日落西山,照在身上却依旧泛着暖意,温煦着四肢。

      沈涟漪伸了个大懒腰,眼眸满足的弯成一轮月牙模样,隐带笑意朝外走去。

      整个府邸静悄悄的。

      侍女和小厮因府中压抑的氛围,都面带紧张兮兮的,甚至不敢大声交谈。

      好在府邸花草树木侍弄得精心,如今春日正是绿叶抽芽,花朵绽放的时日,陆府严峻的气息霎时弱了几分。

      昨日是夜里领着她过来的,所以这府邸她还不大熟悉,摸索着路走了好一会。
      她也正好借此机会,四处打量了下陆府的布局和景致。转角间,突然瞧见陆无桐领着陆无双,那方向,好像是要去她的厢房。

      来找她?

      也是巧了,她正要去寻他们,也免得麻烦她整个陆府寻人。

      以前是身份所致,整日不得不面对一大堆棘手且费脑子的麻烦事。如今松散随意地过着日子,她最讨厌的就是麻烦,她发觉这般日子的确是惬意。

      沈涟漪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嫣然一笑,圆溜溜的眼珠弯了弯,热情地打招呼,直截了当地指了指自己道:“陆姑娘,你这是要去寻我吗?”

      陆无桐微点头。

      随后,陆无桐暗示般,朝前拉了拉陆无双,又替他开口解释道:“昨日我阿弟不是失手伤了沈姑娘吗。事后他倍感愧疚,这不,一直候着,就等沈姑娘睡醒来向你道歉了。”

      “道歉?”

      沈涟漪睫毛忽闪了两下,颜色偏浅的眼珠在阳光下,宛若清透的琉璃珠子。她怔大着双眼,不解又惊讶地笑着看向陆无双,“你?”

      这人乍一看,横眉竖眼的,差点就要拿眼白来看她。

      哪里有半分要道歉的模样。

      她可不傻。

      陆无双没有动作,陆无桐赔笑地替他点头,又暗暗地拽着陆无双。
      见他仍旧无动于衷,陆无桐又偏头冲他催促道:“陆无双,来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快同沈姑娘道歉!”

      “阿姐,昨天明明是她故意受伤的。”

      “陆无双!”

      “停,打住,打住……”

      沈涟漪用手示意,无奈开口道:“沈姑娘,小伤而已,真的不必再麻烦陆小公子同我道歉。”

      昨日,陆无桐给她治伤,用的都是上好的灵药。方才瞧着,她的伤口虽还未全愈合,但也不影响基本的活动了。

      再说了,她本就是故意的。

      陆无双这小子傲气得很,她可不想再同他结仇。

      随即沈涟漪转移话题说到正事上,“对了,陆姑娘,昨日我想了整整一宿,令尊解毒的药材还需要一味药引,只不过这药引比较棘手。”

      “什么药材?”

      一听到棘手二字,陆无桐原本略微蹙紧的眉头更紧了几分,面色霎时凝重起来。

      “黄昏草。”沈涟漪直言道。

      “黄昏草?你这人,莫不是诓我阿姐!”

      陆无桐无奈地拉回情绪激动的陆无双,眼神示意他安分些,随后和缓地解释道:“传闻上古时期,古尘大帝开天地,分大陆,创九州。古尘大帝陨落后,大帝的脊柱幻化成了化古剑,心脏和眼睛凝成了追溯石,灵血滋养的土壤中则长出了黄昏草。”

      “可沈姑娘,化古剑、追溯石、黄昏草,这些都只是上古传闻。”

      陆无桐几乎要将“不可信”三个字写在脸上。

      上古传闻,历史久远,根本无法考究。

      再加上人人口口相传,除了有夸大,更多的是不实。

      沈涟漪知道陆无桐的忧虑所在,不急不缓地问道:“陆姑娘,天外天当今天主的佩剑,你可知唤什么?”

      陆无双率先回应,“化古剑!”

      “那真的是传闻中的化古剑吗,没准是天主为震慑九州其他剑修,自行取名而已。”陆无桐仍旧是不信。

      他们不信,可沈涟漪却是一清二楚。

      这把化古剑的剑灵,可是个傲慢无礼的主,日日把它上一任主人的丰功伟绩挂在嘴边唠叨。什么开天辟地,什么填海造地,聒噪自负,当初可是废了她大半条性命才将其降服。

      “古尘大帝”这四个字,听得她的耳朵都快起茧子。

      沈涟漪扫了他们一眼,反问道:“你们觉得,堂堂天外天的天主,九州……剑道魁首,需要骗我们一把佩剑的来历。”

      提到剑道魁首时,沈涟漪眼中的神情明显暗了几分。好在只是转瞬即逝,她尽力地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到极好的地步。

      “传说都是真的?”陆无双震惊道。

      陆无桐也将脑袋伸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问道:“那……在哪里能找到这个黄昏草。这黄昏草是由古尘大帝的灵血孕育而成,传闻此灵草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必定是人人趋之若鹜。”

      “今晚,五生堂。”沈涟漪别开头,简短地蹦出几个字。

      虽然不知消息可不可信,但一路走来,她也听了不少关于五生堂的传闻,是个极为神秘的地方。
      只不过这陆屿桀中毒,需要黄昏草,五生堂便要拍卖黄昏草。

      真的就这么巧合吗。

      她不大相信。

      沈涟漪思索间,逐渐沉了脸色,郑重地叮嘱道:“陆姑娘,准备好灵金吧,你们陆家可得要好一阵大出血。”

      陆无桐释然笑道:“没事,只要能救阿爹的性命。就是要了我的性命,我也不会有半分犹豫,何况只是身外之物。”

      听到这般话,沈涟漪怔愣地笑了笑,刚准备动身,却又回头温声开口,“对了,还得同你借个人。”

      “谁?”

      沈涟漪下巴抬了抬,笑眯眯地对向陆无双。

      “我阿弟?”

      “沈姑娘,你确定?”

      陆无桐慎重地将沈涟漪拉到一边,悄悄地,同她告状一般道:“我这阿弟心里还憋着气呢,你找他帮忙,别到时候他尽给你添堵。”

      沈涟漪听后,嘴角情不自禁弯了几分,露出的笑漪,清浅柔和。

      这姐弟二人,还真是……

      沈涟漪耐下心,细细地给陆无桐分析着如今的情况,“今晚五生堂拍卖黄昏草,这般至宝,八大世家定会派人前去,甚至天外云都有可能派人前来竞价。我若是一个人去,就算灵金充足,陆姑娘,你觉得我能顺利地拿到这黄昏草吗?”

      陆无桐面露难色,附和地摇了摇头。

      而后,沈涟漪又自嘲般继续道:“就怕是拿到了,前脚刚出五生堂的门,后脚就要被八大世家的人拦截围杀,性命堪忧。”

      如今的她,怕是八大世家随便派一个金丹境的人前来,她都难以应付。她可不想为救一个陆屿桀,把自己的性命都给搭进去。

      这种赔本的买卖,她可不做。

      沈涟漪话锋一转,看向陆无双,多了几分随意从容,“若是有陆小公子在,自然就不一样了。陆小公子不是想行侠仗义吗,今晚正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被点名的陆无双心里还有气,不满地避开沈涟漪的视线。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陆无桐目光一寒,顿时心头凛然。
      在这关头,她忽地想到一人,认真道:“那我去同表兄道一声,他的修为早已入化神境。再者,他是陆家家主,有他在,没有人敢动沈姑娘你。”

      这幅护崽子的模样,让沈涟漪瞧着失了神。

      没有人敢动你。

      这句话,她也曾听过,也曾信过。

      可结果如何……

      “沈姑娘?你觉得如何?”

      沈涟漪回过神来,眼神变得犀利几分,嘴角弧度平直下垂,果断拒绝道:“不用麻烦陆家主了,有陆小公子一个人就够了。他不是号称东陵小霸王吗,还能有人在他东陵小霸王的地盘上撒野。”

      她尽可能地将理由合理。

      的确,无论如何看,陆无眠自然都比陆无双靠谱,她也可趁此机会接近陆无眠。可昨日她明显能感受到陆无眠对她的排斥,接近之事怕是不能操之过急。

      因身份使然,陆无眠不由对她多有猜忌。

      再说,她本就不着急。

      是无影宗想杀他陆无眠,又不是她。

      莫名被甩了这么大的责任,陆无双颇有些底气不足,却还是斩钉截铁地回复,“阿姐,你且放心,我肯定会把黄昏草带回来的,阿爹也一定不会有事的。”

      见陆无桐还不放心,陆无双又不情不愿地看了眼沈涟漪,瘪嘴承诺道:“我也会把她给安全带回来的。”

      “那我这就去筹灵金。”陆无桐道。

      沈涟漪瞧着陆无桐急急忙忙离开的背影,好一阵才收回。

      她始终想不通一个地方。

      陆屿桀那般阴冷自私,杀人不眨眼,如何养成了这一对儿女。
      都说亲情二字,可以改变人的一切,仅剩在心中的那几缕温情,在面对亲情时,可以被无限程度的放大。

      让人在那一刻,几乎没了阴私恶毒。
      也许正因如此,他们只知道,他们有个慈爱和善的父亲。

      沈涟漪冷静地拉回思绪。

      她想,她早已不需要这些无聊的东西。

      她的父亲,是九州天主,在帝宫厮杀长大的帝子,除了满腹的勾心斗角,那会有什么温情。

      就算有,也早就磨灭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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