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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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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元十年,宁国来犯,护国将军萧无尽率领三万大军,深入边关严寒之地,连下边境十城,退敌四万,解边关危机。嘉元十一年春,回朝途中,于截鹰山遭残余敌将伏击,遇雪流沙,葬身雪野,年仅二十有一。嘉元帝感其勇毅,痛哭三日,谥号景明,举国哀悼。大元国都雀台暴雪三日,积雪月余不化。
嘉元十八年,春,雀台。
“陈少卿。”
我近日时常觉得头晕乏力,精神十分萎靡,听到有人喊我,我竟一时分辨不出声音来自何方,先转身往后看去。
肩膀上多出一只手,来人在我身后。
“陈少卿,我在这。”
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面前的女子朝我淡淡微笑,她清丽的面容浸在初春的阳光中,显得格外有生机。
我思绪沉沉,身体却先一步动作。
“公主殿下。”
她看我面容憔悴,眼中浮上几分担忧。
“陈少卿怎么了,看着这样不精神?”
“天气多变,下官未能及时加衣,染了些病气。让公主殿下担忧了。”
“今日是初十。”
她微微皱眉,没有在说下去,心中已经了然。
在这静谧一角,她语气微微颤抖,伸出凝脂般的手,隔着帕子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身边没有枕边人,更该自己保重。”
我抬起头与她目光相接,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心。
不知哪里起了一阵怪风,引得身后的竹林沙沙作响,竹叶簌簌飘落,我和她的衣角疯狂地迎风作舞,我沉默片刻,收回手,低下头。
“是。”
——
我与萧烟初识那年,她七岁,还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害羞怕生,时常躲在大人身后,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
那天我跟随父亲进宫,第一次见她,挡在她身前的是萧无尽。
萧无尽不过十二,身形却高得吓人,像一颗窜天的松树,已经远远甩过了同龄人。
他的话也比同龄人少的多,沉默的多。
这样的人,自然想的也比他人多。
他见我一个人直勾勾的看着他们,没有像萧烟那样惊慌,而是淡淡的垂下眼,审视我一会,道:“你迷路了,城阳侯大人在皇兄处。”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天的风也同今日一样鼓动着我的身体。
单看脸,他就是父亲房中珍藏的白瓷瓶,珍贵无比,轻易便可吸引众人目光,却又只想让人万般疼惜。
萧无尽太美了,从出见他我就知道,我的眼里只容得下这一个人。
——
出宫后,我回到府邸,从袖中掏出被揉皱的纸条,静静看完,将它在烛火中燃尽。
月色如水,我披上外衣拐到祖宗祠堂,在父亲的灵位前跪下,拜了又拜。
我跪直身体,父亲的名字嵌在牌位里,如幼时我骑马射箭那样,他在跑马场边望着我飞驰的身形。
周边灯火摇曳,燃烧着我的眼睛。
“爹,请保佑孩儿。”
我掏出藏在胸口的金钗,上面雕着一只仰颈嘶鸣的凤凰,眼睛上的红珠子掉了,只留下空洞的凹痕。我轻轻抚摸过钗头,这只钗子被我擦拭抚摸过无数遍,每见一次,钗上的凤凰就啄食掉我的一块心脏。
跪到双膝酸麻,我手心朝上,接住落下的一片湿意。
——
我年少时体弱,父亲便让我习武,让我随他一同在跑马场骑马射箭。父亲武将出身,母亲病逝得早,他对我这个儿子疼惜有加,又怕过分溺爱,经常不知如何与我相处。
后来他在一众来跑马的少年中找到了萧无尽,名义上让我陪他跑马,实则是让他教我骑射。
我爹胆大包天,让当朝皇子教自己的儿子跑马,我得我爹真传,整天对萧无尽想入非非。
其实一开始我还有些怵他,毕竟我再狗胆包天,他也是实打实的皇子。
但事实上萧无尽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不近人情。
他为人认真细致,自己万事要求最好,却不强求他人。对于这一点,我十分受用。
他为了练连中十次靶心的准头,拉断过七八把弓,对我却一直耐心。
“握弓要有力,身形不可不正。你力气太小,拉不动弓。”
萧无尽皱着眉,星海般的眼睛微微眯起,难得让人觉得可爱。
我握不住父亲给的强弓,他就托人给我做了一把,好让我快速上手,使得上力。
他对我越纵容,我就容易放肆。
我扔下手里的弓,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蓝蓝的天。
他也顺势在我身边躺下。
我眨眨眼,侧过身盯着他满是茧子的手掌。
“你为什么这么拗,难道非要把全嘉元的弓都拉断你才满意?这不会是你的癖好吧,殿下?”
“不是。”
“那为什么?”
“有朝一日,我想去边塞。”
“去边塞?那么远,去那里做什么?”
我一下子支起上身,心想这小子居然想跑去十万八千里之外。
“我娘,”他伸出细长的手,挡住一小片天空,“是个能豪饮烈酒,纵马驰疆的女子。她在时,嘉元最北边的几座城池,都是她率领将士打下的。”
我听我爹讲过,萧无尽的母亲是勇冠三军的第一女将,后来却因病早逝。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这是她教我我背过的诗。”
我轻声道:“于灵将军是个奇女子,我爹每次提起她,都是称道连连。可惜疾病无情,天妒英才。”
“我娘她不是病逝。父皇许她荣华,却给不了她万里外驰骋的自由,深深宫阙锁住了她,但她从未忘记过北境浩瀚的星夜。她性格刚烈,是自己求死。”
他转过头,眼里的泪光微微闪烁。
“而如今城池几度易主,北境纷乱不休。我要去收复失地,让离家的人魂归故里。”
蓝天倒映在他的眼睛里,那么宽阔,那么清澈。
我屏住了呼吸。
萧无尽拉坏一把把的弓,来约我跑马的时候也越来越少。
有一次,萧无尽半个月都没来,我便佯装生气,逮着他来的那个下午,让他牵着缰绳带我在跑马场边一圈圈逛。
我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看着他笔挺的脊背,心里有些快活,又有些害怕。但到底还是不爽多一些。
“哼。”
他看向我。
“你‘哼’什么?”
“不敢,我让殿下陪我在这马场里打转,哪有殿下自己洒脱快活。”
我患得患失,说出带刺的话又有些后悔,我心里咚咚打鼓,怕他恼了不再理我。
谁知他突然定住身体,沉默了。
“怎么?你还恼了?”
我强撑着脸,心里却想着他要是把我丢在这,我就抓住他跟他道歉。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我,语气淡淡的,眼中倒映着原野无尽的景色。
“等天再暖一些,我带你去看北山的日落。”
——
第二天一早,我去拜会我的老师,大儒夏明。
他官至大理寺卿,致仕多年,闲拥山水,已不入朝堂。
我这个学生天资不高,却深得他照顾。
为人师表,倾囊相授,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
我无耻至极,但也只能对着关心疼爱自己的人。
“先生。学生无能,而今已无退路,求先生再帮我一次。”
就如当年,您救下雪中的我一样。
“你运筹多年,难道只求这一个结果?”
“是。”
“你要斩奸佞,还要把朝堂翻个波涛不宁。”
我垂首,没有说话,等着老师的回答。
“我在雪中救下你,教你读圣贤书,行正义事,难道没有救活你?”
我声音嘶哑,叩首道:“先生,学生求你。”
——
有一年灯节,我同萧无尽出门赏灯,彼时我们都已多了几分稳重。
他在朝堂上搅弄风云,还要挂念着塞外边疆,眉间时时挂着几分忧愁。
我自然也忙着读书交友,只是最爱萧无尽。
我知道他要走,他不知该如何向我开口,我们心照不宣,宁愿装成傻子哑巴,谁都不拆穿对方。
街上灯影晃晃,游人如织。
我故意逗他,随手挑了盏兔子灯在他脸边晃一圈,一副风流做派。
“你怎么老是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满街的灯都哄不了你高兴?”
他叹口气,眉目舒展。
“没有。”
那时我还不了解朝堂上的一干破事,也没听过北境的战鼓声声。战场,官场,萧无尽都先一步踏了进去。
他看着我手里的兔子灯,露出一抹笑。
“喜欢吗?买给你。”
我一把揽过他,他身形高,我揽得有些吃力。
我半虚半实地表露心意,心跳乱了节拍。
“怎么,你也要哄我高兴?不过我又不是你的小娘子,不用你哄。”
他还是将兔子灯送给了我。
不过我们后来去吃酒,吃到烂醉,他一掌把我的灯拍烂了。
我醉醺醺地撒泼,枕在他腿上让他赔我一盏,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笑着看我,只是沉默。
昏昏欲睡间,我感觉他弯下了腰,在我心口放了什么东西。
他气息微热,扑的我好痒。
“赔你。”
赤眼凤凰静静躺在我身上,他拢着我轻笑,春夜好漫长。
嘉元十一年,萧无尽的死讯入京那天,雀台下了好大的雪。我刚从国子监出来,闻讯从长阶上滚落,摔断了腿。
泪水血水混合,耳目似乎一瞬间失灵,我只觉得胸口硌得生疼。
我低头掏出金钗,坏了。
我接着发了数日高烧,迷糊间从府中溜出倒在大街上,挡住了夏明的车马。
他送我回府,将我交给父亲,后收我为徒,亲身传授。
多亏了他,我没有发疯,也没有寻死觅活。
我听先生的,把放不下的埋在心里,让他扎根,让他生长。
——
萧无尽数次雪山疾行我都在侧,他如何熟悉用兵之道、作战之术我更清楚。萧无尽会埋骨雪原,是天大的笑话。
萧烟与我一样,未有一刻相信自己的哥哥该死在那种地方。
数年蝇营狗苟,所有不相信这个结果的人,都在求一个真相。
那□□堂上我穷尽一切,与那些恶心的对手缠斗,我搬出自己能搬出的一切,像一头饿急的野狼将阴谋剖开。
皇帝看到自己疼爱的妹妹萧烟为谏言头撞金柱,一时惊惧不已。
随后我跪呈一干罪证,冷眼看着奸佞之人下狱。
萧无尽,少年将军,领兵作战,智谋卓绝,为奸人出卖,行踪泄露,与万余将士惨死于截鹰山。
史书上皆记载忠臣护国,殒身成仁,以为这就是结局,我却不甘心让真相埋没在历史长河里,无人问津。
此后经年,我继续官场浮沉。
嘉元十六年,我替萧无尽送自己疼爱的小妹妹出嫁,萧烟离开前,伏在我的膝上痛哭。
“我不能叫你一声嫂嫂,只能唤你哥哥。”
我拍拍她的背。
“这样也很好。”
嘉元二十年,我的老师夏明病逝。
我去灵前祭拜,他的弟子拿出一摞书稿给我。
“师父临终前写下的,他说要是你来就拿回去,日日抄诵。”
我打开看,是静心的诗文。
我还是年年给萧无尽祭拜,下雪时偶尔会梦到前尘往事。
我曾时常抱怨,萧无尽送我金钗,这是赠予女子的东西。
他总会说:“你若是女子,那便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