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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 8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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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结婚吧,费多罗夫要上位接替我成为远东司令,这说明关东军盯上我了。我们必须要去哈尔滨,否则会死在南京。”
春燕不回答伊万诺夫,她醒着。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来不及解释了,请配合我完成这谎言吧,我要带着你和豆子离开。”
奇怪的一天,奇怪的人。她记得那晚她和伊万诺夫抱在一起睡着了,但是清晨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以为伊万诺夫抛下她和豆子走了,然而傍晚却又等回了他——伊万诺夫头发上全是白花花的雪,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孩玩的红拨浪鼓。她问伊万诺夫去哪了,伊万诺夫说去要结婚的地方看了看,拨浪鼓是街上顺手买的。那天出门的时候伊万诺夫戴着那副新配的玳瑁老花镜,她说伊万诺夫镜片又重又笨全是水雾,懵懵懂懂老头似的。
“老花镜要把你鼻梁压塌啦,我给你摘了吧。”
“摘了我就看不清你了呀。”
“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伊万诺夫笑了,春燕走过去摘掉那副老花镜,他的鼻梁旁出现了两小点被压的红印。春燕拿指头开玩笑似的戳了戳伊万诺夫的鼻梁,却看见他的睫毛上挂满了亮晶晶的雪花——它们结冰岔子了,雾凇似的覆盖着两小处灰紫色的湖。伊万诺夫头发上的雪化了,她用手把他额头上湿漉漉的碎发扶过,想叫它们整整齐齐捋上去,但是那些碎发不听话,没撑一会就被水打得疲软下来了,叫他的脸庞冰凉凉湿漉漉的。
“冷死了,我给你捂一会吧。”春燕用手捧住伊万诺夫的脸,“你说要和我结婚,还带我们娘俩去哈尔滨,是虚假还是真实呢?”
“只要发生就是真实的。”
“不要开玩笑了,豆子爹。你头发长了,找个女人用的细发夹把头发都搞上去,这样你就变成俊姑娘了。”
春燕转身要拿自己的发卡,伊万诺夫拨浪鼓般摇着头,他抖掉了身上残余的雪,脱掉了军大衣,但却又连续打了好几个滑稽的喷嚏。春燕问伊万诺夫是不是感冒了,伊万诺夫说有可能。他左右踱步,摇摆不定,似乎想要走过去拥抱她,然而终却犹豫着摇了摇头。
“我可能感冒了,染病给你和豆子不好。但我很高兴,至少其他事是好的。”
其他事是好的,什么事,怎么好?春燕真想问伊万诺夫,但这些问题她自己都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她把伊万诺夫厚重的军大衣接过来,见上面已经破了好几处,棉絮都要跑出来了。她想自己去哈尔滨后一定能把这件大衣缝补得很好,但她终究没说,也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要找麻烦咯,你还是服从些别人说的规则,你惹上了好些大麻烦——虽然这些麻烦是我一个女人家不清楚的。你把豆子带走吧,你对她好就行了,别管我了。”
“这次我不想服从规则,因为规则不是真理。婚礼结束后我会带你走的。”
不要撒谎了,国家利益是大于个体人的。
她真想这么说,但是她没说。
虚假因为受人追捧而成为真实,规则因为无人质疑而成为真理。1933年元旦,婚庆的黄道吉日,对春燕而言不过是驯服的另一天,只是她对伊万诺夫多了好些疑问:为何必须要以婚礼为幌子逃去哈尔滨,为何费多罗夫上位意味着日本人策划的政斗,为何她是他当下唯一信任的人……
清早五点天都没亮,新街口前鼓乐齐奏的阵仗就起来了。迎亲队伍各手执一灯随彩车至玉兰公馆,谓之“宝轿”。宝轿一到,提前安顿好的媒婆和几个穿红戴绿的乡亲婆姨殷切叩大门,满脸堆笑贺喜。鞭炮轰鸣,张灯结彩,那一天公馆里红彤彤一片。红蜡烛,红灯笼,红绸子,红毯子,红盘子,红枣子,还有四处张贴的大红喜字。一切都是中国式的喜庆,但是二楼大厅偏偏又挂着一幅巨大的垂悯的圣母像,旁边还有好些活泼的白色小安琪儿。
这是一场不中不洋的婚礼。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马内利,神与世人同在。无论是为了东方的孔孟道义,还是为了西方的圣母上帝,这婚礼都是名正言顺,非办不可的。窗外的鞭炮响了,噼里啪啦的火星子一颗颗炸裂开,像是什么东西在油锅里翻滚颠簸。春燕闻到了一股硝烟硫磺味,她好像要去战场。
“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点挂念小孩。”
“难怪,毕竟是母亲,自然会挂念,父亲就不会这样。”
春燕继续跟着琼先生走。场地设置、宴席配菜、婚宴流程,一溜儿顺当介绍完,琼先生凑过来对春燕悄语道:
“伊万诺夫先生有说何时回关外?好叫我提前给老友备车马呀。”
“他不曾和我讲过。他的秘密太多了,我不了解他。”
春燕知道琼先生在说什么,但她选择缄默,所以琼先生也收了音,转而讲了个无事的玩笑话搪塞了过去。他把春燕领到了梳妆间的化妆镜前,按着她的肩膀坐定。
“没有秘密哪能当男人?越是大男子越有秘密,您丈夫的秘密可算是天底下顶多的。好姻缘,王小姐,您这夫婿,权名利三样可谓都到顶了,再加上又是个风流样貌人物,真是羡煞其他女子啊。”
“为什么她们要羡慕我?”
“因为您找了个好丈夫。”
“为什么你要帮我们办婚礼?”
“哈哈,自然是因为我羡慕伊万诺夫呀!”
衣服架子推过来了,礼服总共有三大件。金绣线红嫁衣是最先穿的,为的是出阁过堂;白婚纱是中途穿的,为的是仪式宣誓;最后还有件时髦讲究的美式天鹅绒垂挂吊带裙,为的是陪客敬酒。敬酒裙的背后大开着,细细的红丝带交叉盘绕,穿上它,后背像多了好些“鞭痕”。
“这件敬酒裙是最贵的,和黄柳霜穿的一模一样。”
琼先生颇为满意地介绍着,但春燕说她不知道“黄柳霜”是谁。
“你不知道黄柳霜是谁?好莱坞唯一的中国演员,当下美国最著名的中国女人!《海逝》,《巴格达窃贼》,《唐人街繁华梦》,她的三部电影我都是极喜欢的。”
琼先生显得有点惊讶,春燕摇摇头,说她确实不知道。
“琼先生,那这位中国女人演过什么角色呢?”
“《海逝》里,她是一个为外国丈夫殉情的忠贞情人。《巴格达窃贼》里,她是一个被外国丈夫买下的东方奴隶。《唐人街繁华梦》里,她是一个对外国丈夫斤斤计较的妻子。”
“我真希望她演过其他角色。”
“为什么?她只要演好外国丈夫的妻子就行了。”
琼先生招呼了几句,转而就离开去忙别的事。婚礼还没开始,可坐在梳妆镜前的春燕似乎要被庆典的氛围吞噬。她看见镜子里有个容貌消逝的女人,焦躁,郁结,烦闷。昔日引以为傲的黑发干枯分叉了,盘个吉祥发髻总归能遮挡些不堪;铺了些粉,再把胭脂扫在两颊上,暗沉黄的脸色算是遮盖了;给嘴唇抿些红,拿火柴棍烫了烫睫毛,再往眼角贴些金色的花钿,有点能看的模样……
但是,妊娠纹。
脱掉衣服,春燕的腹壁像长了一块丑陋的树皮。这些红褐色的纹路从她的大腿内外侧蔓延到臀部、胸部、肩膀与手臂等处,像深刻不可抹去的纹路。妊娠纹一圈圈盘旋着,蔓延着,叫她皮肤出现松弛,褶皱,叫她□□下坠,腹部脂肪堆积,连背也被牵引得有点驼。还好,只是外表,春燕看着镜子,庆幸自己没有漏尿和感染等问题。
还有那脚。
试穿婚鞋的时候,春燕才发现自己的趾骨小且蜷缩,靠里的那块骨头高耸着。因为不疼,也不妨碍出行,所以她以前很少盯着自己的脚看。可现如今凝视那双脚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也裹过小脚。应该是在四岁那年,妈妈给她裹脚,说这菜刀、剪子、矾罐、棉花都是她以后嫁人的本钱。她一跑出去就偷着解,回来又被按在板凳上裹。下一次还是如此,回来又要遭打,打完还是偷着解,解开又裹。一来二回,她的脚也畸变了,只是她没留意。
她可以欺骗自己没有受过伤害。
“小姐,今日您真是光彩照人!”
婆子们往她身上喷香水和金粉,春燕被呛得连连咳嗽。
“再理理,半点发丝都不能露出来!”
又是一番最后的梳妆打扮,铺天盖地的装饰成了不可逾越的外貌符号。嫁衣裙子非常长,好端端能走的人也被弄得绊手绊脚。她本能抗拒那累赘衣服,但婆子们笑吟吟地将她搀扶起来,说要给她戴风冠,
“美丽素来都是沉重的。”
“为什么我要承担这沉重?”
“因为您必须要美丽。”
“为什么我必须要美丽?”
“因为您是个女人啊!今日大好喜庆日子,王小姐何必过问这么多?”
婆子们捂着嘴笑,似乎听见有人在质疑某种真理。她们给春燕压上了风冠,春燕顺从,但是站起来的一瞬间,她却好像看到有一个人的身影在记忆里呼啸。刀光剑影,那身影对她呼喊:
“把那碍事玩意脱掉!还有你头上戴的那锁链东西!”
这是哪来的呼唤?是谁,是谁在追寻她——今日大好喜庆日子,王小姐何必过问这么多?桌上放着一柄钗子,精致,华美。那钗子是她的,但她提不起半分兴趣。桌上放着一把短剑,英武,锋利。那把剑不知是谁的,但却像磁石般吸引着她。
“这是谁的剑?”
“您丈夫的佩剑,他要在婚礼上佩戴。”
“我可以在婚礼上佩戴那剑吗?”
“自然是不行的。”
“那为什么他行?”
“因为他是您的丈夫。瞧瞧,新郎官来了!”
楼下驶来了一辆贴着红喜字的婚车,伊万诺夫和一个女副官同时下车上楼。他一手抱着一个三月大的奶娃娃,一手里拎着奶瓶枕头毯子等零碎东西,似乎已经逐渐适应照料婴儿。断断续续的俄语从门外传来,春燕听不懂,也听得并不真切。未来又会怎样?也许小豆子会长成一个叫“莉莉娅”的俄国姑娘,也说着这些陌生的语言。而作为生母,她听不懂莉莉娅在说什么,莉莉娅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们彼此只能远远地观望,沉默地观望。
婆子们依次被伊万诺夫叫到了门外,而后她们散却了。琼先生来了,他在门外与伊万诺夫交谈了几句。房间把声音隔住了,交谈显得如此缥缈,但是春燕能想象到伊万诺夫惯有的样子。他说话一定很客气冷淡且疏远,简短的像批文件,下命令。“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诸如此类的话是伊万诺夫的语言风格。他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一点涌动情绪都没有。
伊万诺夫的秘密真多,没人可以了解他,没人需要了解他。
春燕拿起了伊万诺夫的佩剑。
“来迟了。因为我要告诉他们怎么照顾——哇!”
伊万诺夫进了化妆间,春燕这模样叫他怔在原地——她穿着火红的嫁衣,但手里却拿着一把锋利的剑。
“吓到你了?”
春燕没有放下那把剑,她用那把剑指着伊万诺夫。狭小的化妆间被塞满了东西,伊万诺夫和春燕之间只有几步路,但他们似乎隔开了好几千米。
“那似乎是我的配饰。”
“我知道,但它和我也很相配。”
“这把剑归你了,做你任何想做的。”
被剑指着,伊万诺夫笑出了声。伊万诺夫的反应叫春燕意外,她伸手摘掉了自己的凤冠,发髻散下几缕杂乱的发。
“那我可以摘掉凤冠吗?”
“可以。”
“那我可以脱掉嫁衣吗?”
“可以,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想知道你到底能容忍我多少自由。”
“为什么你的自由需要我去容忍?它本来就是你的。这婚礼结束后,你就彻底自由了。”
“如此这般,不怕我杀了你?”
“想杀我的人可太多了,你并不是唯一,然而你不会杀了我。你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叫我死,因为你死了,小豆子就只能成为王春燕的女儿,她一定要作为伊万诺夫的女儿生活,无论旁人要叫你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你真叫我讨厌。”春燕丢掉了剑,她坐在梳妆镜前一丝不苟整理自己的发髻,“我真讨厌你。”
她还是讨厌他。
伊万诺夫显得有些失望。他脱掉军官帽摘下围巾,把它们放在桌上,又拿起来放在椅子上,走转着,似乎很不安。他不时被摆放在地上的东西绊脚,却始终不正眼看春燕。他脱掉灰扑扑的军大衣,里面露出了笔挺的新郎官洋服。他迟疑了一会,拉过来一张椅子坐在春燕身旁,然而春燕并不正眼看他。
“为什么你一进门就要笑我?我拿刀剑很可笑吗?”
“我不是在笑这个。”伊万诺夫从口袋里摸出几颗包着红纸的喜糖,边缘印着好些金粉,“看,你们俩是不是像极了?”
伊万诺夫这般说了,那时候春燕才发现自己真的像那块喜糖。
“天底下哪有人会在结婚的时候说自己妻子包得像块喜糖?”
“现在不是有了吗?”
春燕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说伊万诺夫“不正常”,但转念一想,能说出这种话才是“伊万诺夫的正常”。头发越编越乱,春燕仿佛在镜子里窥到了她潦草凑活的一生,她真想把自己咀嚼了咽下去。春燕从伊万诺夫手里拿过那颗喜糖。她剥了糖纸咬了一半,一股甜到发昏的蜂蜜味道蔓延到喉头。
“你吃过这糖吗?甜过头了,这明显不是我的命。你拿块新的尝尝。”
伊万诺夫吃了糖,但他没有拿新的糖,倒是拿过了春燕吃剩下的半截。吃了那糖后,他也没有咀嚼,只是闭上眼睛细细含着。
“确实非常甜。”
“还觉得这糖像我吗?”
“像极了。”
“胡扯,我的命可没这么甜。嚼吧,还有很多。”
春燕给了伊万诺夫一颗整糖,将手里的糖纸叠了一只船。
“我想和你吃一个味道的。”
“这都是一个味道的。”
“哦,当然不是,每块味道都不一样。糖不好掰,你继续咬给我一半吧。”
春燕照做了,她给伊万诺夫剥糖,然后把里边的糖咬剩了一半。糖吃完了,她的手心里又多了一只小船。春燕继续叠糖纸,伊万诺夫凑过身抵着脑袋看。化妆镜旁的白炽灯泡漾着柔美的光波,而他们像港湾似的围靠在一起。光波汇聚成蜿蜒的江水,一只只小船从春燕手心驶向远方。长沙、株洲、湘潭、怀化……温柔的昏黄掩映着,一方小小的化妆桌变成一片夕阳。傍晚时节,回忆里的江面已经落下船帆,也就是桅杆上还闪烁着零星渔火。可是站在船头眺望,她似乎依旧能望见远处寨子的灯火通明。
“我娘是苗人,你娶我,应当是要站在寨子高头各虾轰的。‘各虾轰’就是唱苗歌。结婚这天,男女双方都在家里宴请亲朋好友和同村寨的乡亲。娶亲者到达女方村寨时,会有一引起妇女伸出竹竿与娶亲者对歌。每对完一首歌,娶亲者都要拿出礼物给这些妇女,她们才会收回竹竿让路。如此走一段,对歌一次,反复数次才能到达新娘家。我嫁人了,现在连件首饰都没有。”
糖吃完了,糖纸也折完了,船只停止了航行。春燕看着镜子,而伊万诺夫躲闪着她怅然若失的眼神。他躲闪着,要么撇过头,要么垂着眼,最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春燕打开那信封,见里面有一枚破裂的水晶雪花胸针,正是先前她在病房抽屉里偷偷翻到的那片雪花。
“这个给你,它碎了,但曾经是首饰。”
这雪花是一件宫廷首饰。它是世间顶美的,但偏巧又破裂。子弹留下的凹陷疤痕、火炮留下的灼烧伤疤、刀剑留下的捅砍疤痕,冰雪寒风留下的冻伤疮伤,还有那种旧伤好了,新伤又把结痂撕毁而覆盖上去的伤。前面,背后,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然而最醒目的是脖子上那环绕一圈的割喉伤——从锁骨蔓延到下喉,这深刻伤口的全貌比想象中更骇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血红痕迹似乎还在提醒着行凶者的暴力与歹毒。春燕把那破裂的雪花放在手心里,伊万诺夫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他开始结巴。
“它碎了。有一个冬天,它突然就碎了,可能被枪打了,被坦克碾了,你不会喜欢,但是它的花瓣是银子箍的。这是我送给你的东西。窘迫的时候你把它当了换钱,厌倦了你就把它丢了。怎么样都没关系,只是一块破石头。”
“这不是破石头。这式样做工估计是皇帝老儿戴的,过去的平常人家压根不配有。你哪来的这东西?十月革命时候从皇宫抄来的?”
“它只是一块破石头。”
“远东当大官的时候私吞的?”
“它只是一块破石头。”
伊万诺夫的辩解又如此无力,就像他的情绪,瞬间就软化消解了。他垂着头拿了一只小船,抚摸着它的边缘。
“我感到困惑。我明了前方的道路,在这婚礼后只要和你断绝关系,我就可以继续维持以往。可是刚才一瞬间,我却对你感到困惑。我到底对你怀揣着怎样的猜测、判断……我应该遵循规则吗?”
“豆子爹,不要胡言乱语了,你应该按照规则,和我分别,然后一走了之。”
“我知道,可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你,我,豆子,我们三个人就不能在一起吗?”
春燕有些诧异,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伊万诺夫这个“活死人”撒气。她曾以为他永远都不会有感官的流露,可如今伊万诺夫却闷头闷脑对她说了这些话。伊万诺夫丢掉纸船。他沮丧地趴在化妆桌上。春燕注意到了那把佩剑,为了防止伊万诺夫又要做什么不好的事,她冷静地把佩剑丢掉,然后像以往那样把伊万诺夫抱在怀里。被春燕怀抱着,伊万诺夫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这东西真丑陋,我真丑陋。”
“快不要这样说,这简直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珠宝;你也是,你简直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了!”
“不要撒谎了,为什么要骗我?”
伊万诺夫把春燕推开,他紧紧地咬着没有血丝的嘴唇,像一个用石头雕成的死人似的。他要去捡那把佩剑,见此状春燕就把那胸针戴在自己衣服上。她哄他,蛊惑他,于是他不再想着那剑了,他又一次屈服于她的怀抱。
“我的真名叫阿列克谢,我本来早就死了。”
屋外的喧嚣动静响起来了,宾客陆陆续续到了,大厅里回荡着喜庆的唢呐声,伊万诺夫的声音被吞没了。欢笑着,喧闹声越发响了,伊万诺夫说的如此晦暗不明,春燕觉得他在编造故事。
“小小花烛朝上游,我来照照新娘子;绢花两边插,凤钗亮满头,好比西施坐床头——好!小小花烛往下照,仔细看看新娘腰,新娘衣着好时髦,不胖不瘦真正好,明年生个胖宝宝——好!小小花烛红灼灼,美满婚姻天赐合,新郎欢喜新娘乐,恩恩爱爱过生活——好!百年好合百年乐——好!白头到老全家福——好!”
一片“好”声里,伊万诺夫脸色苍白,外面每个人都在欢庆,好像那是他们的舞台。故事听完了,春燕觉得他在撒谎。不要撒谎了,不要撒谎了,亲朋好友聚堂前,新婚燕尔好姻缘,珠联璧合情如蜜,海誓山盟比金坚,诸君,诸君,让所有人有请新郎官和新娘——
有请呀!贺喜呀!庆祝呀!
新郎官!新郎官!新郎官!
举酒碰杯的声音逐渐变为撕心裂肺的尖叫,所有人在火焰里尖叫:“阿廖沙——!”
琼先生和王行长在外面叩门,春燕开门,伊万诺夫下意识往春燕身后躲,却又不得不僵硬地站在那。王行长端着一杯酒,笑着走上前去要和他握手,但却被春燕拦住了。
“他不能喝酒,他不舒服。”
“敬酒不让新郎官露面,哪有这个道理?赶紧出去,别叫我们一众人都等在外边。”
“单说我丈夫了,难道我这做妻子的不配应付?大好日子,让我和诸位干一杯吧!”
春燕将酒一把夺过,提着火红的裙子出门了。婚礼非常奢华,但是宾客都不认识,因为他们大多都是琼先生找来的观众。春燕把这宴会当舞台,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恭迎了一圈,就像当年她在兴庆班耍刀剑一样。
“闯鬼门关,一闯生死关,二闯情关,三闯天地关!各位老少爷们,打心眼觉得我王春燕表演的好的,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在这里给您们贺场了,祝爷们儿吃好喝好玩好!”
回忆里的声响攒动着,她似乎拿起了无形的刀剑。起哄声里,春燕举起烈酒,一饮而尽。她又喝了一杯,一杯,又一杯……吆喝声里,她好像看见一个叫春燕的十六岁女孩右剑指向下按剑柄,左腕内旋,剑尖由左向上、向右、向下划一立圆,最后剑身垂直,猛地向前刺去。
“怎么有这种女人,丈夫不露面,她倒是独自一杯接一杯,也不害臊。”
“这娘们一看就飙,长得也不甚好看。”
“听说是个窑姐子,不是那种清白女人,□□。”
一杯,一杯,又一杯,辛辣的白酒一杯杯灌下,而那女孩的身影愈加真切了。
“持剑望月,二龙戏珠!”
班头高喊,她看见十六岁的春燕一个回旋,将利剑收于左前臂后侧,右剑指收于左肩前,同时右脚向左前方上半步,脚尖稍外撇,最后一个凭空翻——
“虚步撩剑,峰回路转!”
一杯一杯又一杯,苗寨里的土匪都拿坛子喝,这么小几杯她根本喝不醉。
好几大桌子,春燕居然全轮过来了。她喝的太多了,兴致越来越亢奋。王行长和琼先生跑过来拉她,她一把手甩掉对他们厉声呵斥。王行长和琼先生硬跟上来,于是她拿着一瓶酒往化妆间走,推开门,伊万诺夫还在不安等着她。她笑,然后晃晃悠悠端起酒瓶,故意把酒泼洒了过去,洁白的婚纱上瞬时出现了一片红色的污渍。
“哎呀,这下可闯祸了,我可得先收拾好这裙子!”
春燕计谋得逞,借机把琼先生和王行长推了出去。她放下酒瓶一步步走向伊万诺夫,坚定地伸出手。
“不要恐惧,只有我们。我们需要完成你的计划,演好这场戏。我们大大方方走出去,当着他们面宣誓,亲吻,然后按照你所预料的,掌控的——”
“我不会接吻。”
“什么?”
“没人告诉我这个,我不会接吻。”
伊万诺夫的回答很怯懦,春燕大笑,她虽然没醉,但被白酒勾引起了好些亢奋劲,所以笑得肆无忌惮。伊万诺夫的怯懦引起了她强烈的征服欲,于是她打量着伊万诺夫,就像曾经好些男人打量她。恍然间,她觉得伊万诺夫的面貌非常美丽。这种美丽和那件碎裂的珠宝是类似的,就是因为碎裂才美丽。她不曾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到这种驯服的眼神,她被这种屈从的美丽深深吸引。
“你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
“喜欢。”
“有多喜欢?”
伊万诺夫面红耳赤,他讲不出话来,于是把头撇过去闪躲春燕抛出的问题。春燕哈哈大笑,凝视着伊万诺夫,她似乎摆脱掉了女人必须“美丽”的道德义务,因为她开始凝视一个“更加美丽的男人”,但是这种美丽并未唤起她的怜惜。也许是因为酒精,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的遭遇,如今这美丽倒叫春燕产生了一种极恶劣极粗鄙的报复心理。她想破罐子破摔,她想反正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她想像那些男人一样玩弄这种美丽,她想把伊万诺夫当成一个美丽的玩具。
她想享受些父权的快感,想看看伊万诺夫能被骗到什么程度。
“我教你吧。”
春燕蹲下身来俯过去,一手撑着墙,一手抬着伊万诺夫的下巴。她要伊万诺夫想象她嘴里有半颗糖,然后尽可能用舌头去找。她也是,她也要去找另一半。当春燕用嘴唇吸吮他唇间残留甜味的时候,伊万诺夫脑中一片空白。他顺从地闭上眼睛,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他忘了理性,忘了思考,只是本能地想抱住她。亲吻子弹穿透了他的心脏,他仿佛不能承受那压迫的重量,以至于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他好像要依托她的亲吻来找寻虚无生活里的甜蜜,纵使一切是假象。
“你是美的,好的,别当块木头,别叫我扫兴。就今晚,当我情人?这就是爱,你以前爱过别人吗?”
他摇头,于是她又吻了他一下。于是他们的身体贴合在一起。他们的脸靠的很近,呼吸变得比战场上的□□更灼热。
“我会好好爱你的,你也来爱我吧。”
婚礼要开始了,红色的儿女要被红色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