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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破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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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日,姮娥都没有在校场遇到恒景。不光是校场,姮娥从未觉得永定侯府如此之大,她竟然整整三日未曾见到恒景一面。
虽然恒景现在多半住在外院,但是往日两人总还是时不时能在府中撞见。哪怕不是在父亲的书房、也会在用膳时见面。母亲虽然厌恶恒景,却不肯让人在明面上挑礼,因此恒景除了享有侯府少爷应该有的待遇意外,还和姮娥一样,每日晚膳都会回内院正房和父母一起用膳。不过永定侯府讲究食不言的规矩,晚膳总是在沉默中度过。
因此当第三日的晚膳桌上,姮娥仍然没有见到恒景的身影,终于按捺不住向母亲问道:“怎么恒景今天又没来?”
衡阳捧着金盏,斜斜瞟了她一眼,待饮尽了甜汤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还好你父亲今天不在,不然他又要说你不守规矩,膳桌上说话。”
“母亲——”姮娥重生了一段时间,很找回点少女时爱撒娇的样子。
“他来禀告病了几日功课拉下了不少,我便准了他几日假,让他待在自己院里专心温书,”衡阳漫不经心地说,“你父亲又回上林苑筹办圣人重阳秋游的巡防——我乐得不见他。”
姮娥咬咬下唇。什么功课要足不出户的补三天?她知道恒景现在每旬都要去官中公学上课,却不知道他具体在上什么功课——自此她及笄后,父亲便没有让两人在外院一起跟着夫子读书了。
“你现在怎么关心起他来?”衡阳觉得有些稀奇,她不喜欢庶子,连带着女儿也从来不待见恒景。
姮娥闷着头扒拉碗里的米饭,无精打采道:“没什么,只是在校场也没见到他。”
“你最近日日都去校场,脸都晒黑了,”衡阳有些心疼,“现在谁家女孩子家舞刀弄剑。”
“晒黑了?”姮娥瞬间饭也不想吃了,她忙唤侍女拿来铜镜,对着烛火揽镜自照,“我瞧着还好呀。”
衡阳被她逗得咯咯笑,见她很是紧张的样子,承诺晚些派侍女给她送宫中密不外传的美白秘方。撤了膳,母女俩又歪在胡榻上睡了会私密话,姮娥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回自己院子。
天色已晚,金蟾替她拿着披风,菟草在前面提着灯照路,三人慢慢从正房往清皎阁走。此时快到重阳,寒露将至,院子中已有一丝寒意,只是园丁打理得甚好,不觉枯枝败叶扫兴,只觉别有一番秋意。姮娥边沿途赏景边琢磨,今年是靖西十六年,距离晋王叛乱、突厥入侵还有数年之久。此时太子还未获封,晋王也还只是默默无闻的五皇子,只是冰冻非一尺之寒,前世她也曾数次回想过到底时局是如何一步步滑落谷底得,太子何时开始觊觎晋王妃、晋王何时开始筹谋远在南疆广聚兵力、朝廷中央兵力何时开始衰落、突厥又是从何时开始窥伺中原?
姮娥只恨自己前世是深闺中不关心朝事的贵女,重生一场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扭转命运。她总不能告诉父母,未来晋王会被逼谋反、突厥人会趁乱突袭长安、父亲因此战死……这可是国泰民安的靖西十六年!她心事重重地走着,一旁的金蟾也不敢轻言出声——重生一场,到底有些还是改变了。哪怕父母看不出来,贴身的婢女多少也感觉出来姮娥仿佛一夜之间沉郁了不少。
好在漩涡中的数人,太子、晋王、晋王妃,她在不久的重阳秋巡上都能见到。到时可见机再做打算,她按下这厢心事不提。至于恒景,直觉告诉她恒景会是改变未来的关键,如果他不离府,晋王的反叛之路就会少了很多助力;再不济,哪怕突厥人真的来了,父亲也不会孤立无援。她有信心,只要恒景还留在家里,父母和自己都不会走上前世悲惨的老路。
这时,三人已分花拂柳走到内花园的尽头。花园隔墙夹着内外院的过廊,对面就是校场。姮娥依稀听见那边还从来操练的声音,突然福至心灵:这几日恒景白天不在校场,吴教头却并未提到恒景请假的事,那么是不是说明恒景换了一个训练的时间?
“走,我们去校场。”
果不其然,校场上四角仍掌着灯火,硕大的灯笼和避风灯座将场地照得通明。数个侍卫装扮的武夫正陪着数日未出现的恒景在擂台上摔跤。
姮娥带着二人悄悄走到廊下阴影处,小心不让擂台上的人发现她们,以便偷偷观察恒景。
台上,恒景和一个铁塔般身形的侍卫正持拳对峙着,五、六个侍卫围着他们呼喝起哄,看来比试已到了关键时刻。显然这已经不是恒景第一次上场了,他上身赤裸,脸上、身上都有青紫擦伤。姮娥目光从他专注的眉眼向下,一路滑落到他绷紧的下颚线、随着喘息起伏的背脊和黑色束腰紧缚的腰腹,微微脸红。
恒景和那侍卫如被争夺领地的两只猛虎,警惕地绕着擂台中心盘旋;目光像猎鹰一样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手,一旦搜寻对方的弱点便一击必中。周围侍卫形成的包围圈越包越近,强迫两人不断缩小距离;叫嚣的起哄声越来越大,包围圈内的气氛越来越高涨。那侍卫终于忍不住,猛地向前、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拳砸向恒景。只见恒景身子一沉一扭,轻轻松松地避开了这一击,接着就着身形,左拳向上猛击,一拳击中了对手的腹部,痛得侍卫向后一退。恒景乘胜追击,左右出拳,拳拳到肉,打得铁塔般的侍卫向后连跌几步。
“好——”叫好声一片。
那铁塔侍卫站稳身形,显而易见被恒景的反守为攻激怒。满面通红,须发皆张。他仰天怒喝,上身小山一样的腱子肉隆起,又向恒景猛冲而来。恒景面对比自己块头快大出一倍的对手丝毫不惧,用巧劲卸掉对手来势汹汹的攻击,游刃有余。铁塔收势不住,被恒景反手按住脖颈压倒在地。恒景俯身,反剪铁塔的双手,膝盖点在他的后背上。
“认输!”他游刃有余地喊道,“认输就放了你。”
铁塔仍不死心,被按在地上还喘着粗气挣扎。恒景看着随意,手却如铁爪一样牢牢箍着身下壮汉,胜负已分。
“好——”看到恒景以弱胜强,姮娥忍不住脱口而出。
恒景猛地抬头,目光像闪电一样射向姮娥。金蟾和菟草被他锐利的目光吓得往姮娥身后一缩。姮娥迎着他的目光毫无畏惧,反而恒景待看清是谁发声之后,面色错愕,手下下意识地一松。铁塔抓住他松懈的机会,双手一挣,翻身将恒景拉倒在地。
“大少爷,在战场上分神可是要命的!”
转眼之间形势逆转,恒景成了此刻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人,周围侍卫发出了叹息夹杂着奚落的声音。铁塔教育了他一番,痛快地把他从地上拉着坐了起来。
侍卫见她来了,匆匆上前见礼后便一哄而散了。台上只剩下恒景还在原地半坐着喘气。姮娥命金蟾和菟草退到一边,独自走到擂台跟前,半仰着头看着恒景沉重起身,去拿挂在一边围杆上的上衣。知道是自己出声才令恒景功败垂成,姮娥轻咬下唇,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歉:“哥哥,我不是有意的。”
恒景背对着姮娥艰难地穿衣服,大概很难避开伤口,时而发出抑制不住吸气声。
“伤得重吗?”姮娥见他不接话,接着开口道:“虽然是比试,但是上下有别,这些侍卫下手也太狠了。”
恒景穿好外袍,又去系皮带,仍然没有搭理姮娥。
“我房里有些宫里预制的药酒,是之前母亲怕我落水后寒气入体、特意要来给我搓手脚心发汗的,治跌打损伤最有效了。我让丫鬟给你送点去?”姮娥见他仍然不搭理自己,忍不住急道。
“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恒景终于转身,俯看着台下的她,面色紧绷,眉头微皱。
“花招?”姮娥因他不善的语气愣住了。
“我已经尽量避着你了,县主还不满意吗?”恒景微嘲,“我也不想待在这府里碍县主的眼,只是这也由不得我做主。”
“碍着我?”姮娥仰视着恒景,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宫里我没有如你和安昌的意喝下那杯酒,让你失望了。是你自己心虚,要来抢夺,这才失足落水——我也跪了祠堂一天一夜,你还不满意?”恒景隐忍怒气,继续道,“我也不知县主会突发奇想要来校场练箭,公主已经遣人知会我,日后只要县主在的地方,都不许我出现——只怕我又借机生事。”
姮娥突然意识到晚膳时,母亲满意笑容背后的含义。她张口欲要解释,却被恒景不耐烦地打断。
“我特意晚上才来校场,县主又追过来看我出丑,实在是大费周章。县主不必费心,我早就打算跟父亲说,等我及冠便搬出去另立门户,永定候的爵位我不稀罕。”
原来恒景这么早便有与侯府断绝关系的打算了,姮娥打了一个冷颤,难道自己终究回来得太晚?
恒景见她不说话,自嘲一笑。转身准备走下擂台。
“等下!”姮娥提着裙子追上大步离开恒景,怎奈恒景不为所动。姮娥好不容易赶上他,一把搂住他的胳膊,“你听我说!”
恒景错愕地看着半挂在自己身上的姮娥,浑身一僵。
姮娥担心自己一松手,恒景就会离开。她不顾不远处丫鬟的惊呼,牢牢抱住恒景的胳膊:“从前是我不懂事。你从小比我听话、读书比我快、不知你我身份的人都更喜欢亲近你,我嫉妒你可以跟着父亲一起外出公干,而我只能待在后院绣花;我嫉妒再过几年我就要嫁出去,而你却可以一直待在府里继承爵位——”
她一口气,痛痛快快把自己前世今生隐秘的嫉妒毫无保留地剖白给眼前的少年。
“我嫉妒长大了你想去哪就能去哪,不甘心深宅后院就是我唯一的归宿。我嫉妒哪怕你什么都不做,祠堂上也有你的名字;而我无论多懂事、多努力,最终只会化为别人家家谱上的三个字:某某氏!”
姮娥喘着气,她后知后觉地感到颊上已是一片湿痕。恒景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又仿佛是终于揭开了两人之间的面纱、看清了姮娥的面容。
“那么,你可以原谅我吗?”姮娥噙着泪,骄傲得仰着头与恒景对视,仿佛刚才大声承认嫉妒庶兄的不是自己一般。
恒景沉默而坚定地抽开胳膊,他的视线避开姮娥:“县主言重了。我不过是母不详的庶出子,你才是侯爷和公主的掌上明珠,我谈何原谅你呢?夜深了,县主快请回吧。”说完他不等姮娥反应,朝不远处一直不敢上前的金蟾和菟草唯一颔首,便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了。
金蟾和菟草方才被二人方才的举动吓得不敢上前,此刻得了恒景示意,连忙提着丢在地上的宫灯上前来,给仍呆在原地的姮娥裹上披风。
“县主……”金蟾忧虑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追问道:“方才跟大少爷都说什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哭开了?”
菟草见她呆呆不说话,恼了:“定是大少爷又欺负你了,我禀告公主去——”说着拔腿就要去。
“别去!”姮娥和金蟾同时止住她。姮娥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嘲道:“是我自作多情了。我们回屋吧。”
看来和恒景的关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姮娥迷茫的思索着,难道真的无可挽回了么?当晚她在满腹心事中沉沉入睡,梦里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第二日清晨,当姮娥来到校场时,恒景已经开始打第三趟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