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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别不理我 ...

  •   二日晴方好。
      燕归伤势过重,昏厥过去,久不见醒。
      殷晴以手触额,只觉一片滚烫。她看着昏昏不醒的燕归,面如金纸,毫无血色,一手攥着她,要十指相扣,一手握着一截骨笛,昨夜不知吹到几时。当真是把自己当做铁壁铜墙,身子不见好,还一直挣腾不停。
      忽又见他两片失色的唇喃喃动了下,像在低声说什么,殷晴一时好奇,附耳去听,原是在说猗猗。
      那么轻的声音,细不可闻,几近消散在风里。只能将耳朵凑近,再凑近,去听他齿间难以抑制的呼唤,轻怜重惜的几个字,重如巨石千钧,压在她心底难喘息。
      “猗猗……”
      “猗猗……”
      有时在喊她,有时也喊了声里阿。声音嘶哑,成了破锣嗓子,很不好听。殷晴却伏在他耳边,听不腻。
      燕归睁眼已是黄昏天,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时额上冷汗涔涔,目中一切都是一团模糊的光晕,看不真切,只见夕阳正好,门框窄窄一道影,逆光向他走来。
      “好些了吗?”冰凉的手触上额头,燕归才发觉自己浑身滚烫,像揣了团火,烧得厉害,便不由自主向殷晴靠拢,一开口,喉咙如刀片刮过,又干又涩,“猗猗,你好凉快。”
      “别说话了,先吃药,喝点水。”一碗黑漆漆的药,一勺接一勺喂燕归饮尽。
      药未尽,便见她从竹篮里献宝似掏出一物接一物,一捧桃杏儿干,梅子姜,豆儿糕,玫瑰酥,蜜饯子,再端来一碗蜂蜜杏仁水:“药苦不苦呀?你瞧瞧,你想吃哪个?”
      燕归未答,斜阳西落,只剩淡淡一道余晖,打在他眼里,很亮堂,他一直盯着她看,殷晴被瞧得不好意思,面上飞霞,挠挠头道:“你莫要这样看我——虽然,虽然确实是花了你的银子买的,但我可不是自己贪嘴儿,我是为你着想,这药黑乎乎,一看就苦掉舌头,要人命,我自小便不爱喝药,每回迫不得已要喝药,兄长便会给我备一碗蜂蜜水,所以我也给你准备了,但谁知道卖蜂蜜水那户人家有那么多果干,桃仁,我也不晓得你爱吃哪个,我就多买了些。”
      “我替你诊过脉,血脉淤塞,乃内伤发热,时发时止,且沐雨受寒,又外感发热,因此热盛无休,你内外皆伤,多不得要吃十天半个月的药,我买得够,你慢慢吃,这样你喝药就不苦了。”
      燕归神色凝滞,炼蛊者,须当身体为瓮,以身饲蛊,日夜不绝,数年不止,方练就百毒不侵之躯,这一过程自然极漫长而痛苦,蛊虫反噬是常有之事,亦常受内伤,于是他小时亦是个小药罐子,只是那些入口如黄连的药,从未有人问他一句。
      苦不苦。
      殷晴夹起一颗果干,往他唇边送:“喏,我都是尝过再买的,很甜,你到底吃不吃。”
      燕归蓦地抬头看她,那双黑黝黝的眼目光沉沉,叫人冷不丁背后生寒。
      看少年那吓人眼色,殷晴不知哪儿又惹着这小疯子,误以为他不喜欢,双指捻着那一瓣杏儿干,便送到嘴里自己吃了:“不吃就不吃嘛,干嘛看我那么凶,怪吓人,这个真的好吃,哼,不识好人心——呀!”
      倏忽之间,一阵穿堂风扫过,燕归握着她的腕子,猛地一扯,殷晴便往他身上倚倒了去,面上阴影重重,她再眨眼,唇边落下一抹温热,呼吸在一刹间停住,目所能及处,是他轻轻颤抖的睫毛,好像小小的蜻蜓在振翼,几分脆弱。
      她执着蜜饯放于燕归手上,他的唇畔轻擦而过,好似带起一点火星,视线一交错,就燎了满园春光,悄悄望上一望,梅花桃花也开遍了,怎分得清,何处深红是浅红?只晓得这偷偷一瞥,双双红了面。
      两缕发丝垂落于两人交叠错握的指上,月上鹊桥都比不得。
      病殃殃一个人,却吻得强横,苍白的唇吻着她,一股药物苦涩之意在唇间蔓延开来,这也太苦了!殷晴忙将嘴巴闭紧。
      他哄似的开口:“猗猗不是要喂我吃糖,何不张开嘴。”
      殷晴已学精,连忙摇头,他这人惯会使坏,同她说话,准是骗她开口。只拿手指一指小竹篮,用目光道:要吃就自个儿拿,不许从我嘴巴里抢。
      但燕归偏不。
      自己吃哪有她嘴里喂的甜。
      他也吃准她这人耳根软,心也软,便放低了声音,作一个可怜巴巴状:“那药好苦,猗猗行行好,乖乖听话,把舌头伸出来,让我尝一尝,好吗?”
      “猗猗不愿也可以,只是那药实在难喝,以后便只能浪费了,大不了就死了,只是可怜猗猗大好年华要与我一道受苦。”
      “你!”好生无赖一个人,又拿身体威胁她!
      一个多情的吻,道尽“苦中作乐”四字。
      再苦的药,沾了她,也甜丝丝,恨不能往心里吞。
      良久,他才放开她,心满意足道一声“好甜”,以后喝药都要这样。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殷晴满腹哀怨无处说。
      用过膳,洗漱后。明月已上柳梢头。
      燕归与殷晴倒在榻上,他甚少有这样弱不禁风的时候,今天一觉醒来变了样转了性,安安静静靠在殷晴怀里,小声说话,活像冲她撒娇:“猗猗对我这般好,我一点也离不开你。”
      天大的冤屈道不明,殷晴嘟囔着嘴,要向青天大老爷告状去,才不乐意:“少卖乖,以后再如前日这样乱来,我再也不要理你!”
      本以为这番话没什么威慑力,不想他却噤了声,好半响才开口:“只要猗猗不离开我,我不会那样了……”
      少年的眼睛垂了下去,眼皮耷拉,瞧着怪不高兴的。
      “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他表情闷闷的,一双眼藏在阴影里晦暗不明:“猗猗可知,若非你我不同门,我都以为你给我下蛊。否则我怎会夜也想你,日也想你,行也想你,坐也想你。一想到你不在我身边,我便控制不住自己。”
      “怎么办,好想和猗猗永远在一起。”
      这话听倒像剖白,一番少年情意,赤裸裸明晃晃,听得她脸红耳热,殷晴瞪他一眼,气鼓鼓:“到底谁给谁下蛊!你还好意思说。”
      “对不起猗猗……”燕归将自己埋进她怀里,一伸手,拦腰抱住她,像个赖皮狗,甩不开:“不准不理我。”
      “你下蛊便算,还不把自己命当命,当真要拉我一道死。”殷晴一说起这个就来气:“我才不要死,江湖路迢迢,我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呢。”
      燕归立马顺嘴接话,笑:“那我陪猗猗一起去。”
      殷晴才不和病人计较。
      吃过药,未醒多久,他又昏昏沉沉睡去,梦中呓语,又是一声接一声,唤着“猗猗”,一手牢牢抓她衣摆,她方一扭身,他便握得更紧:“别走……”
      一连反复数日高热,殷晴伴其左右,忧心忡忡,煎药下针七日方才大好,便又在金陵蹉磨了些日子。
      半月后,二人共乘一辆马车出了金陵。
      燕归见殷晴频频回头张望:“不舍得?”
      殷晴怅然,眼底脉脉,回首见城墙上“金陵”二字逐渐被青山绿黛遮掩,直至再望不到半分:“是啊,江南一去,不知来日是何时。”
      “猗猗既喜欢,何不年年来。”
      殷晴偏头看他,燕归郑重予诺:“猗猗随我走,此后天南地北,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哪里。”
      殷晴忽问:“那你可否随我一去昆仑。”
      一时沉默,他答:“我会亲去昆仑,但不是而今。”
      殷晴学乖,不再结症于此,只笑不言。
      在心底对这青山万重,浓云千缕,说一声再会。
      又几日,二人由狭而渡,过丹阳,至钱塘。
      两人原是打算走庐州而返,殷晴念及一事,便央燕归绕行钱塘。
      钱塘江水滚滚,潮头如雪,奔流如涛,与临月湖愁风怨雨,风月婉转,各有不同。到钱塘时日头已经往下斜了,进了城内,无不是玉栏朱楼,画栋雕梁,珠帘绣幕,倒是与金陵繁华无二,殷晴走马观花,已无初至江南之心赏景,她与燕归匆匆去往一处地头。
      灵隐寺正是暮鼓时分,杳杳钟声晚,偌大的寺庙,庄重古朴,香客已寥寥无几,唯有雾绕檀香,浸入心脾,闻着很是舒心,殷晴只觉灵台澄明,不禁放慢了脚步。
      燕归对于此行的目的地,有些意外,他问:“你来钱塘,就为了来这里?”
      殷晴笑道:“是。”
      “从前在昆仑看过几本杂书,上面提及江南,便说灵隐寺的符格外灵验,我也想求几个符。”
      “给谁?”几乎是下意识,燕归便脱口而问。
      殷晴回头看他眉毛微皱,回握住他捏得有点紧的手,嘀咕一句“小气鬼”,又说:“我哪敢忘你,自然有你的份。”
      燕归手劲松了一分,但很快他又意识到,她说的是“几个”,有他的份,但不止有他的份,少年抿唇,没再开口,也不愿往前走,像个石头一样杵在原地,要在那老僧入定了。
      殷晴觉察不对,开口问又他怎么了。
      燕归只撇头,闷声道:“我才不信这些。”
      “求人不如求己。”他目中略有不屑之色,“想要什么,唯有靠自己方能得到。”
      “若求神佛有用,为何这人世间还有种种苦厄,有诸多受苦受难的苦命之人?”
      殷晴不反驳他,只莞尔道:“也许你说的对,但我不求神佛一定有用,只求心意,只求我安心。”
      “我愿你平安。”
      这几字落入耳中,燕归心脏猛然加速,重重跳了几拍,他张了张嘴,再多话都凝噎无言。
      有小沙弥身披素色袈裟,道声阿弥陀佛,上前问二位施主所求为何。
      “平安。”
      “姻缘。”
      两人同时落音,殷晴侧目,一脸讶异——你不是不信?
      燕归眉毛微微扬了下,以目光回之:“你我姻缘除外。”
      沙弥在二人身上巡视一圈,了然于心道:“二位施主所求之物,若平安可去天王殿与大雄宝殿,姻缘可去观音殿,康健可去药师殿,心诚则灵,望两位得偿所愿。”
      灵隐寺佛塔林立,踏过青石小径,二人过天王殿,殿内弥勒佛宝相庄严,两侧天王金刚怒目,殷晴拉着燕归净手,虔诚上香,再行跪拜之礼,复又至大雄宝殿,其外三重飞檐,巍峨大气,入内,莲花宝座之上,佛陀慈目趺坐。
      殷晴掌心合十,于心底默然求愿。
      如她方才所言,她来此,只求安心,但倘若世上真有神佛,所求所愿,半称我心便已足矣。
      再随燕归去往其后观音殿,观音手持净瓶,闭目含笑,以慈悲目平视众生。
      与殷晴所料不同,燕归虽然口口声声说不信这些,倒很认真求来这道姻缘符,说来也巧,写符之人是个绺须霜发的老者,殷晴觉得他很是面善,又想不起何时见过。
      将符交予两人时,老者抬头,微笑道:“在琅琊我便觉二位有缘,不想今日共来结缘。”
      殷晴恍然大悟:“——您是那位敲钟人。”
      那晚他带了个斗笠,让殷晴未曾察觉他是剃发僧人。老者道声阿弥陀佛:“彼时云游罢了。缘分不易,望二位珍之重之。”
      言罢,老僧悠哉悠哉走远,口中念念有词:“世间缘法如潮,聚散无常。诸人所求,未必是所得;所得,亦未必非福。”
      徒留两人,若有所思。
      殷晴已求得几枚平安符,一给师尊,二给兄长,三给照月,照月全是为救她而身陷囹圄,殷晴无比敬佩她的侠义心肠,却别无它法救她于水火,连这枚符为她所求的符都不能亲自交予她……只一遍遍恳求菩萨千万要佑照月平安无事,若有责罚,只罚她一人便是。
      此后便是替燕归所求,待虔诚拜过上首神佛,她才起身打算离去,燕归却拉着她往药师殿走。
      殷晴觉得这人奇怪,方才还信誓旦旦“不信神佛”,求了一道符还不知足,还要往里头走,真是贪心得很,也不知许了这么多心愿,菩萨可会答应他。
      自药师殿求得写有“康健”的一符而出,斜阳已没入山崖,燕归带着她,以轻功踏山而上,这山不高不矮,却能俯瞰钱塘之美。
      正值晚暮,烟络横林,山沉远照,难得一见之景。
      燕归将从药师殿求来的符放于她的手心,殷晴接过:“你求这个做什么,是谁还说不信……”
      话未说完,她想到方才小沙弥告诉她,药师殿供奉东方三圣,庇佑世人身体康健,消灾长寿。
      他是替她所求。
      “寒毒,我一定会为你解开。”
      殷晴闻言一愣,眼睛匆匆转去看他,正见燕归一动不动盯着她瞧。
      从何时起,她踮脚远眺山景,他回首望她。
      暮日夕垂,成绮似锦。
      落在殷晴的面上,似染了层不褪的胭脂红,山中浓碧万顷,绿云蔼蔼,独她面上,落得霏霏春光。
      他目光灼灼,好似看得呆了下,牵住她的手,低头寄来一吻,落在鬓边,清晰沉着的少年音,借着晚风拂过来。
      她耳朵在发烫。
      “猗猗,我不信神佛。”
      “你愿我平安,我亦愿你康健。”
      她耳边的霞光,又艳了些,红得能滴血。
      少年心意动,亲着她的耳朵。
      她将求得的平安符交予燕归,在他连绵的吻里喘息着说:“不恕,我们都会平安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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