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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死生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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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从天而降,乌压压的天像要崩塌,滂沱大雨随着风四处飘摇,游离在昏暗的空间,将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将某两人打成落汤鸡。
雨像是无止尽的,不知疲倦地下着,在平地上汇成积水,迅速扩大,在树木枝干间架起瀑布,飞流直下。
转眼间,两人便下到了半山腰,郁九半边身子被陆君熙托着,呼吸还算平稳,但因为蛇毒,脸色仍然发青,嘴唇泛起了暗沉的紫色。
潮湿的雾气在低地聚起一层白汽,陆君熙的呼吸声逐渐粗重。
郁九看他状态不对,忙问:“你怎么了?”
陆君熙摇摇晃晃地背靠到了一棵树上,身上覆盖的灵气一点点消褪,郁九放在他身上的手摸到了一片血。
而从他身后看,血迹一直蜿蜒到他现在站的地方,差不多已经被雨水淋散了,郁九蹙起眉头,伸手一把拉下陆君熙的衣领,末了又探了探他的脉搏,探得眉角青筋暴起,面露愠色,一把将陆君熙抵到了树上,那树被撞得叶片抖落,落下的几片残叶掉在了两人发顶。
陆君熙被他拉得趔趄了一下,鼻尖几乎触到了对方的眉心,他吃力地扯出一个笑:“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好看不也总是天天都看吗,也不差这一会儿吧?”
郁九手上的力道收了收,指节被捏得直泛青白:“闭嘴!你故意的是不是?!陆君熙!你是不是跟自己有仇?是不是……跟我有仇?”
陆君熙嘴角耷拉了下来,他敛下眸子,神情寡淡:“……对不起。”他抬手轻轻握住郁九抓着他领子的手,话未出口,身形突然一晃,一下子倒了下去。
“陆君熙!”
陆君熙被郁九扶着坐靠在了树上,脸色与郁九比起来可以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惨白如同死灰。
他的脸色极其不好,说一句话就要咳上一阵,进气多出气少。
郁九拧眉,他竟已是弥留之态了!
“……我,没想那么多,但是……我向来如此,也许是从前坏事做尽,难得发起了善心,便遭了报应……说不定……扯的谎太多,老天也觉得我弄虚作假呢?咳……往后便没有人在你眼前晃悠了,你开不开心?哈哈哈哈哈……”
陆君熙刚扯了扯嘴角,看到对方的脸色,又耷拉了下来。
郁九咬了咬下唇,道:“你省点力气,你……”
陆君熙抿了抿唇,看到对方如此神色,于心不忍:“不用了,我什么情况我自己清楚。”
他紧握着对方的手,声音带着沙哑:“我发现,你明明很喜欢热闹,但却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模样,不知道的还当你生性如此,连出去逛逛都是我逼着你出门,没了我,你会不会又缩回壳子里,变成以前那样。”
陆君熙抬手搭上郁九颊侧,扫开散落的碎发,在眼角旁摸了摸,摸到了一片湿滑。
他眼神游离到郁九左眼上:“你多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哭?”
陆君熙摩挲着那块皮肤:“……我本来还想着,去北地,看看能不能找到人替你治眼睛,现在看来是去不成了……”
郁九拳头捏紧,忍下眼底汹涌的热意,伸出手,砸在了对方肩头,一下又一下,又临时卸了力,对方根本不会感到疼痛。
陆君熙看着他不停抽动的双肩,心底一阵发酸,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安抚似的环住对方劲瘦的腰。
郁九近乎是咬牙切齿地:“你这人真是,讨厌得紧。”
陆君熙靠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嗯,我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我知道。”
他环抱着郁九的腰,仿佛这样可以将灵魂附在他身上。
陆君熙抬手拂去郁九黏在鼻梁上的额发:“别哭好吗?至少在我面前,别哭,虽然挺想你为我哭,但不是现在。”
“郁九,我知道你藏了很多,我猜过你是谁,但是我没敢问……”
“我怕问了,你就不见了。”
郁九发着抖,紧闭着眼,呼吸紊乱,陆君熙看着他,心绞非常。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谁?只是想找个理由重新接近他。
久别重逢自始至终就不是偶然,是他刻意为之。
云梦泽和临安相隔近千里,怎么可能恰好他就逃到那,又恰好被郁九看见?
陆君熙像是一个在极寒之域中走了一个月的行者,饥渴地、贪婪地、近乎疯狂地索取郁九身上所有的温度,将人牢牢扣在自己怀中,仿佛要将人锁紧了揉碎了、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天亮了,雨停了,出太阳了,细碎的阳光投射在郁九的背上,地面上映出了两人的影子。
郁九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伸手抱住了陆君熙的后背。
陆君熙有些不可置信,他颤着手,回抱了他,用尽最后的气力。
“对不起。”
渐渐地,眼前的人影开始模糊,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人影动了一下,好像在叫他,但是他耳边只有嗡鸣声。
接着……他看不见了,他觉得身体在一瞬间突然轻如鸿毛,如置云端,他抬起了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具体的他也不知道,他不记得了,他只是直觉觉得,他想去抓住,可当他抬起手,身体却又突然重如千钧。
搭在腰背上的手猛然垂下,在郁九眼中仿佛慢成了百年之久,许久才坠下,又受到碰撞轻微弹起,最后落下,陷入一片死寂。
颊侧还留有余温,而留下温度的人,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里。
他再也忍不下眼底汹涌的热意,鼻头一阵阵地发酸,两行清泪顷刻间夺眶而出。
郁九抬起手,似乎想冲那张俊脸锤下去,可最终只是轻飘飘地打了一下胸口:“你这人生性爱骗……七杀令你都能逃脱……骗过了那么多人……这次你还是骗人的……是不是……?”
“这是第二次了……为什么我换个身份你还是会同从前一样凑上来……”
“为什么还是会……在意我。”
“我这种烂人值得你这么做吗?一定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我克死才满意是吗?!”
郁九对着陆君熙已经冰冷的身体自言自语,声音嘶哑:“你想知道我是谁……可我之前根本不敢告诉你……如果现在我告诉你……你能不能醒过来哪怕只是……看我一眼?”
他扯着陆君熙的领子,声音里带着少见的哭腔:“你看看我啊!……你不是觉得我像他吗?我就是他……我就是他!”
“……我就是郁九遥……你倒是……看我一眼啊……”郁九遥额头抵在陆君熙颈窝,语气渐渐凝噎。
衣袖下的手指骨被他捏的咔咔作响,周身散发着前所未有的恐怖戾气,仿佛一眼便能将人都洞穿。
郁九遥坐在陆君熙身边,偏着头看他,毫无目的,仿佛就将这样看到死,半晌,伸手拿走了他头上挂着的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大亮,郁九遥也感到了些饥饿,但他无心下山去寻,脸色愈发难看,想来离蛇毒发作也没多久了,不过也无所谓。
忽然,二人身后的树丛里传来了一些动静,蓦地探出了一只手,似乎要抓向陆君熙的右肩!
郁九遥模糊的视线再度聚焦,他猛然起身,往那只手劈了过去。
那人反应也不慢,迅速避开了去,身影倏地蹿到了后面。
郁九遥收手,抬了抬眸:“出来。”
那身影顿了顿,缓缓走了出来,那人带着一张面目狰狞的鬼面,身形颀长,腰间佩有一把长剑。
他朝郁九遥行了一礼:“多年不见,‘血修罗’大人。”
郁九遥警惕地望着来人,凝眉道:“你想做什么?”
那人顿了顿,抬手摘下那鬼面,露出底下的真容:“我无恶意。”
郁九遥看见那双眼睛,眼皮跳了一下,那人碧色的眸中立着一道竖瞳,在郁九遥记忆中也有这么一双眼睛,他不确定地道:“你是……无相山白旭?”
白旭“哈”了一声:“看来大人的记忆力还算不错……不过呢现在没时间叙旧。”他指了指陆君熙,道:“若是再不把师兄带到我那,那他便是再救不回来了。”
郁九遥:“你能救他?”
白旭:“我救不了他,但是我知道谁能救他,药仙谢听风,我想你应该听过他。”
郁九遥:“好……”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倒下了。
蛇毒发作了,他心想,也无所谓,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的血溶解掉。
而白旭则是心下一慌:“坏了!忘了这茬!”忙起了一个缩地千里阵,一手拎一个钻了进去。
郁九遥醒来是在两个时辰后。
身上的伤都被处理好了,他打量了下周边的环境,室内的陈设简单雅致,靠着床榻的窗外是成片的竹林,阳光和煦,竹子的影子落在他身上,燃着的药炉飘出的雾气在他身周绕成了一团团烟圈。
郁九遥撑着身体缓缓坐了起来,伸手扶了下头,一阵阵细密的疼感侵袭过来,炸得他头昏脑涨。
“嘶——”
郁九遥转过头,他的外袍被叠成块放在一边。他伸手过去掏了掏袖子,拿出一只卷包,里边是成排闪着泠泠寒光的银针。他抽出几根,干脆利落地往头上扎,瞬间把自己钉成了一只活刺猬。
白旭掀开门帘,打眼一看就瞥到这幅光景,一时间没忍住:“……噗!”
说好的“医者不自医”呢?
郁九遥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止住了想要狂笑的欲望,眼神不停往上飘忽,霎时间心如止水,端的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黄河决于顶而面不惊,猛虎趋于后而心不惊,风波骤起而泰然处之的样子。
不怪白旭这般怂,从前被郁九遥摁在地上摩擦的记忆还历历在目,眼下虽然郁九遥实力大不如前,但也绝对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过来的不只是白旭,还有一个蔚袍男子,栗色头发,气质如竹,眼皮上有一枚小小的疤痕,穿眉而过。
他见到白旭这副摸样不禁觉得好笑,伸出手戳了白旭脑门一下,评价道:“顽皮。”
这便是那位“药仙”谢听风了。
谢听风很有礼貌地跟郁九遥打了个招呼,走到了郁九遥床边坐下。
郁九遥一脸茫然地回了个礼,眼神木然。
看着他这副样子,谢听风不由得转头看向白旭,低声询问:“你是不是毒没给他清干净?”
白旭撇着嘴,但一样压着声音:“不可能,要是还没解我就得把毒囊割下来了,更何况咬他的还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竹叶青。”
谢听风疑惑道:“那他怎么还是一副丢魂的样子?”
白旭:“……他那是茫然,不是丢魂,你突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你不得懵懵的?”
谢听风点点头道:“好像也是。”
郁九遥完全没注意眼前这两位的动作,他眼神越过这两人落到了他们身后的另一张床榻上。
那张床榻上的人是陆君熙。
谢听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别担心,只是睡着了,活着。”
郁九遥翻身下了榻,走到陆君熙身旁,见到对方胸口微微的起伏,这才终于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