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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鱼翻藻鉴(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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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你是不是该对我负责?”身下人一脸纯良,也不反抗了,十分温顺地仰脸看她。
阮棠盯着这张漂亮的脸,愣怔半晌,伸手去摸他的腿。
修长有力、完整健康的腿。
虽然曾经有过怀疑,但每次她又自我否定了。因为赵倦装残十年,是地狱型的难度,没想到这么难的事,他居然真的做成了。
阮棠这时的心情难以形容,一时竟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两人相对,赵倦脸上有一抹笃定的笑容,阮棠则如堕幻境,不知眼前的一切是真还是假……
外面天光大亮,渐渐响起人声。城外的脚夫们挑担子进城了。
还是赵倦先开口:“城门开了,我们先进城,回去后再说。”
阮棠也知道现在时间紧迫,不是追问的时候,点点头,二人喝了热茶,身上暖和了许多,随即上马向城门奔驰而去。
当他是个陌生的“黑衣人”,阮棠还算觉得自在,知道他是赵倦后,竟浑身不自在起来。赵倦戴上面具,披上一件大氅,将她拢在怀里。
阮棠动了动,赵倦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怎么?冷?”
阮棠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问他:“是赵靖动的手?”
“除了他,还有谁?”
“那我跑了,岂不是打草惊蛇?赵靖一计不成,肯定还有别的动作。”
“放心罢,这时琳琅应该已经替代你作为人质了。”
阮棠:“……”
琳琅既有出宫的法子,为何要在宫中被困这么久?阮棠正想问,忽然自己想到了答案,自然是留在慈明殿给赵倦传消息。赵靖会掳走她作为筹码,岂能不知宫中的太后才是最大的筹码?
赵倦此时内外交困,手下的人个个都有要务,只能亲自来救她,又舍去一个琳琅。她心中有些难以形容的酸涩,一时讷讷,不再说话。
进城后,赵倦带她去了天水巷。
“澄碧堂下面被人挖通了地道,与宫中府库下面的地道是同一种手法,看来府库案的幕后主使果然是赵靖。”
阮棠被掳前,还不知道府库下面的地道被发现了。
不过现在府库案已经不重要了,赵靖图谋数年,此时已是图穷匕见之时。越州旱灾和府库失窃,都是加速他“夺位”的催化剂。
“你暂时住在天水巷,不要出门,我会放出烟雾弹,迷惑赵靖的视线。”
阮棠点头,若有所思,从进了天水巷后,她的视线一直没离开他的腿。
赵倦被她看得不自在,索性大喇喇伸直了双腿,十分大方地道:“如你所见,我的腿没残。”
“大娘娘知道吗?”
赵倦摇头:“她不知道。”
“你和燕子回比,谁的身手好?”
赵倦想了想,十分不谦虚地回答:“不相上下。”
“上次救我的,也是你。”
这一句不是问句,不过赵倦也点头配合:“是。”
赵倦的腿没残,且身手上佳,这倒是解释了不少此前她想不明白的事。难怪南下时,燕子回、于庭他们放心将赵倦和她留在船上,因为即便遇到危机,赵倦也足以应付。后来赵倦“失踪”时,赤练也不急不躁,让她不必去管。
自然不必管,这人不仅手脚全乎,还能和燕子回不相上下。
赵倦见她一连三个问题,都问得天马行空,忍不住扶额笑了。
“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
这问题看上去拗口,阮棠却听懂了。
“你自有你的道理,我拿不准该不该问,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回答。”
尤四娘给他们送上来茶点,轻手轻脚,不看不问,像个影子似的又退下了。
“也没什么不该问的,如今我们坐在一条船上。”赵倦垂下眼睛,他坐在床边,阳光透光而入,罩在他脸上,呈现出薄纱一般温暖轻盈的质感。他的脸上没了平日的病气,眉目鲜活,是另一个让阮棠陌生而健康的赵倦。
“金沙坪一战之前,我就知道了赵佐的谋划。”
阮棠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赵佐是当今官家,所以赵倦金沙坪中伏,是赵佐在背后的谋划?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还……?”
赵倦起身走到窗前,抱臂而立半晌,方才缓缓说起这件埋葬了十余年的事。
先帝最爱的女子,又是当朝皇后,生的皇子自然身份尊贵,况且他自小聪颖,文治武功都在其余兄弟之上,先帝心中的皇储人选是赵倦,几乎是上下皆知的事。
朝臣们对六皇子赵倦承继大统没有异议,后宫也没异议。自梅太后入宫后,中宫专宠,后宫子嗣凋零,除了谭淑妃等有子嗣的会有点小心思,其余妃嫔本就不多,梅太后为人又厚道,她们自知没必要搅和,都安心当咸鱼。
问题出在梅家。自先帝登基后,梅家势力越来越大,虽说梅家人不党不群,都是通身的君子做派。但坐到了宰执的高位,交游广阔,门生众多,来往的人难免良莠不齐。大庆年间,朝堂之上站着的朝臣,梅派超过了半数。
先帝第一次病重,提出立赵倦为太子时,一位宗室来劝:“六皇子承袭帝位,我们宗室没意见。但他毕竟才十六岁稚龄,母家势大,官家不怕这江山以后改‘赵’姓‘梅’吗?”
先帝当时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梅家人不会。
天下不是先帝一个人的天下,他如此信梅家人,在宗室和“非梅派”的朝臣眼里,成了年老昏庸的证据。先帝立储受阻,反对派坚持要先帝在梅家和赵倦之间做个选择。梅家人十分有傲骨,“三梅”知晓后,立刻辞官回乡归隐,不给姐妹和外甥添麻烦。
但反对派依旧不依不饶,“谁知梅家人是不是以退为进?”
待新君登基,起复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此时陷入僵局时,竟有人与先帝献计,让“去母留子”,梅太后不在了,就能永绝梅家的外戚干政之患。事有不巧,这番谈话,恰巧被入宫探望先帝的赵倦听到。
令赵倦难过的是,先帝竟没有第一时间驳斥献计之人,反而陷入沉思,似乎对这个提议动心了。
赵倦向来侍母至孝,用母亲性命换龙椅上的尊荣,他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恰巧不久后他带兵平叛,得知有人要暗中对他动手,他便“将计就计”,金沙坪一战中中伏,虽生还,却双腿俱残,自己选择失去继承大统的资格。
赵倦说到此处停下,那份遗憾似乎穿过十年的时光,在这一刻再度击中了他。他站在光亮处,周身却显出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你后悔过吗?”阮棠忍不住打破沉默。
“曾经我也担心有一天会不会后悔,后来我知道了,我不会后悔。”赵倦叹了一口气,“想坐上那张椅子的人,坐上那张椅子的人,都变了。”
赵倦不想变,不想变成先帝,在人生的最后身不由己,要在“妻”与“子”之间做取舍;也不想变赵佐,为了权力将自己囚入牢笼,终至孤家寡人;更不想变赵靖,为储君之位枉顾天道和人命,用不义之财和无辜百姓,为自己筑一条登天路。
“后来先帝舍弃你,立官家为储君?”
“先帝没有那么快放弃我。”赵倦沉吟半晌,方道,“我双腿俱残之后,先帝虽痛心,病却大好了。他又起了将皇位传嫡孙的念头,于是张罗为我娶妃。”
阮棠:“……”
所以赵倦的两任未婚妻都死于非命,都是因为先帝对赵倦爱得太深。阮棠忽然理解赵佐父子为何如此忌惮赵倦,即使他是个“废人”。因为赵倦享受过他们终其一生也得不到的宠爱,赵靖此时对赵飒的嫉妒,大约与当年赵佐对赵倦的感情如出一辙。
父母的偏宠会令孩子伤痛一声,更何况那个父亲是皇帝,宠爱是至高无上的皇位。
先帝宁可寄希望于赵倦尚且不存在的子嗣,也不愿考虑其余几位儿子。——阮棠短暂地同情了一下赵佐兄弟。
“后来的事你也猜到了,我的亲事不成了后,先帝再度病重,等不得了。便有心立赵佑为储君,但和颂在宫中听到消息,告知赵佐,借助谭淑妃母家的势力,赵佐封锁皇宫,逼先帝立下诏书,传位于他。”赵倦忽然笑了一声,“世道好轮回,如今他儿子也如他当初对待先帝一般对他,真是冥冥中一切皆有定数。”
“这次你要阻止赵靖?”阮棠想了想,小心道,“若世道真是轮回,如今赵靖对赵佐,赵翊对赵佑,赵飒对应的是你,官家有心里最属意赵飒,你呢?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赵倦沉默不语。
阮棠忽然想起赵翊大雪中跪在宫门外,请求入宫侍奉汤药,恍然大悟:“你已经选了……赵翊能进宫,一定是你出的主意,你选了赵翊……那赵飒呢?”
不用赵倦说,阮棠也想得明白,因赵飒太过年幼,幼主上位,风险太多。
赵倦虽未坐上那个位置,但是他的思考是站在“赵家江山”这个立场之上的。若为一己之私,若始终因当年而不甘,他完全可以扶持幼主上位,扶且挟之。
可他没有。
“赵翊看似平庸,但心思单纯,为人厚道。他可做一个守成之帝,会比他的父亲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