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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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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外表灰色的普通民宅上阴沉的天气,或许这不是一个合适见鬼的时间,我想。
我和酩酊依约来到第六层楼,西边的房间。
门上的喜字残存一点虚弱的红色,楼道里静悄悄的。
我推开门,酩酊随着我进来。
一看就是新婚装修风格,白色加碎花还有大红。
唯一不协调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看来十分烦躁,一刻不停地在屋子乱转,偶尔还仰天大喊,抓着头发撞墙。但是,没有邻居投诉,因为,他们听不到。
这便是成为“鬼”的悲哀,不论他们如何折磨自己,也无法通过伤害□□获得心灵解脱,更无法引起别人的关注,获得帮助。所以,成为天地不收彷徨的鬼,很孤独。
我观察这个中年男鬼一阵子了,不过鬼沉浸在他的世界中,根本没有注意我。我搬出椅子坐下,招呼酩酊坐下。
酩酊还在屋子里寻找鬼的踪迹,紧张地低声问我:“有吗?”
我突然有点悲哀,酩酊的灵力只不过比普通人高一点,并不能见到不想被她见到鬼。很多时候,我只能一个人承担。酩酊一直陪着我,只是一种错觉,她不是我真正的同伴。
“在那里。”我将鬼的位置指给酩酊看。
酩酊看见的,是沙发上田园风格的装饰。
“喂,大叔,说你呢,大叔,聊聊吧。”我喊了几遍,人家也不理我。无奈我在心里默念“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感觉周身的灵气大涨。中年男鬼许是感觉到气息变化,停止了发狂,转头发现了我们。
“你……你们在和我说话?”中年男鬼一脸不可思议。
“是啊,大叔,我们就是和你说话呢。”我握住酩酊的手,酩酊反握了一下我的手,表示她能看见男鬼了。酩酊是灵异体质,在我和火头身边,借助我和火头的灵力就能见到鬼。所以直到火头过世之后我才明白,其实酩酊只是普通人。
“你们能看见我?”鬼飘到我们面前。
我闻到一股难闻的农药味,挥挥手,中年男鬼不由自主地被我驱退,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是是,我们都能看见你。可以聊聊吗?”
“你们能看见、听见我?”
“是!大叔,可以不要再问了吗!我们有事情想问你。”
“啥?”
“问你点事情啦!”
“哦……好……”
“咳咳,首先,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我是王大志。”鬼想了半天,才回答。
“王大叔,你今年多大年纪?”
“42。”
“你在哪里上班?”
“新田贸易总公司。”提到公司的时候,王大志挺直了腰板。“新田”这个品牌我好像听过,应该是个大公司吧。
“你的父母健在吗?”
“在啊。”
“你的妻子健在吗?”
“在啊。”
“你有几个孩子?”
“两个。”王大志的表情柔和,“老大是女孩,明年就上大学了,老幺是儿子,上小学六年级。”
“哦,你的孩子,健在吗?”
“你说什么!”王大志生气了,“我的孩子怎么能不在,瞎问!”
我给他一点时间平静下来,然后拿出一张报纸,对着他展开,指着头版头条的新闻:“你来读这条新闻看看。”
“《全家六口死亡凶手疑为丈夫》。”王大志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本来灰白的鬼脸更加黯淡下来。他急忙细读新闻,新闻上只配了一张房子窗户的图片,一般人是不可能识别出这是哪里的窗户,然而王大志明白了。
“这是……我家的事?”王大志闭上眼睛,倒在沙发上。
我从他抽动的面颊、鼓起的头筋可以想象,他一定回到了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他下班回来,放下包,拿起锤子,三五下砸死了看电视的妻子,接着是他的亲生父亲——正面一锤。面对母亲他有点犹豫,结果母亲挣扎了半天才死去。事情发生一定很快,因为邻居们什么异样也没有听到。
他将尸体搬到客厅,用床单盖住,坐在沙发上等待孩子们回来。
先是补课后的儿子回来了,儿子可能都没有来得及叫一声“爸爸”,一只鞋还没有脱下来,他就一锤子砸了下去。
最后是女儿。这时锤子上沾满鲜血和脑浆,滑不留手,于是他改用两股扭在一起的电线绳,勒死了女儿。
外面,灯火繁华,夜色正浓。他几乎是温柔地,仔细清理了家人脸上的血迹,把他们并排放在客厅里,在妻子的尸体身边躺好,一口气喝下准备好的农药。
王大志计划周详,有意将大门留了一道缝,于是在尸体还没有彻底腐烂前,就有人发现了他们。
报纸上的新闻写得比较详细,估计警察面对这种大案分外上心,所以现场勘察做得很到位。这确实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
“想起来吗?那天的事情?”
王大志浑身颤抖,可惜流不出鬼的眼泪。
“我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你能回答吗?”
“还有什么可问的?”
“理由!你杀害全家的理由!报纸上虽然对案件描写详细,但是,没有写出理由。记者做了推测,毕竟是推测。我想问你,由你来回答,你杀全家的理由!”
王大志哀嚎一声,以头撞茶几,茶几上的水杯竟然被他撞倒了,掉在地上碎了,把我和酩酊吓了一跳。
“有烟吗?”王大志请求说。
我示意酩酊,酩酊不情愿地拿出烟点上,放在茶几上。
王大志吸了几口,依旧紧皱眉头。
“理由?你不想说吗?你不说的话我没有办法帮你。”
“帮我?我都死了,你能帮我什么?”
“我能看见你,你还不明白?我叫冥冥,会做一些与阴间相关的事情。你已经困在这里很久了,不想离开吗?”
“那时……到现在,多久了?”
“5年。”
“5年了,这么快……”王大志看看窗外,窗外阳光灿烂,“我还以为只过了几天。不过,这几天,像几年那么难熬!”
“你看看你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吗?”
王大志看了一圈:“不一样了……我怎么都没发现?”
“大概是因为你太难过了,你太自责以至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甚至你已经忘记你死了。要是你真心爱你的家人,为什么又要杀死他们?理由,是什么?”
“没有理由。”
“什么?没有理由,你怎会杀家人,你疯了?”
“我没有疯,”王大志的眼神清醒与疯狂并存,“我太爱他们了,我不想留他们在世上受苦。”
“这是你的理由?”
“对,这就是理由。”
“你是个混蛋!”酩酊忍不住骂他。
“对,我就是混蛋,我不想工作不想干活,我想自由地,自由地做我想做的。可是我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他们都指望我。钱钱钱,处处都要钱!没完没了的生病,上医院,我妈没人扶着楼都下不去!女儿根本考不上大学,儿子整天要这要那。我怎么可能全部都满足他们!”
“不是累,是绝望。我过着这种别人看起美满的生活,可是我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在哪里?我全身都被绑住了。可是我不能离开我的家人,他们像枷锁似地锁着我。我爱他们,我不能让他们受苦。”
“我喘不上气,胸口一直像压着石头。”王大志狠狠锤着胸口。
我和酩酊目瞪口呆。
这就是理由?
我慢慢说:“因为你自己不想再负责家庭的重担,所以有一天,你决定把家人都杀了。你就解脱了?”
王大志缓缓点头。
“若是这样,你为什么不逃走?”
王大志惊奇地说:“我怎么能离开家人呢?”
无语,至死也在一起,就是你对家人最后的尽责吗。我永远也理解不了这种人的心态。“若是我,一定会坚持到最后。生活中人人都有压力,生活中人人都有想做的事情,但是,对于责任,我们永远也不能放弃,这是为人之道。王大志,你杀死全家又自杀,后悔了吗?”
王大志悲伤地说:“那时好像鬼迷心窍,一下子就……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当然后悔,后悔。只是……”他呼出农药的味道,“农药很难喝,我却没有喝出味道,好像那时我已经死了。”
是啊,那个狠心杀死全家的人,还能称为“人”吗?
面对这个可恨又可悲的鬼,我一时找不到妥善处理的方法,只好抽出了一张火头留下的符咒,写上“王大志”。酩酊见了,问我:“你舍得用符咒?”火头留下的符咒只有三张了,这张用完只剩两张,真心舍不得。
“没办法,解不开他的心结,他也不能自己去阴间。难道打散他?又不能放着不管。”我向王大志举起符咒。
王大志吓坏了:“你是法师吗?你想打死我?”
“我不是法师,我只是收了你。我答应你,可以送你去阴间,与你的家人团聚。”
“我的家人都死了吧,为什么我没有看见他们的鬼魂?”
“他们去阴间了吧,不像你这般有打不开的心结。不过他们一定想不通为什么你要杀他们,可能他们还在等着你,等着你向他们解释和赔罪。”
“那我能再见到他们?”
“会的。”
“好。”王大志任命地闭上眼睛。
我默念“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凝聚灵气与符咒,对准王大志喝道:“收!”王大志的鬼魂飞到符咒中,符咒晃了几下不动了,摸上去有一种阴寒,说明鬼魂已经存于符咒中。这时的符咒可不能暴露在阳光下,我把符咒交给酩酊,酩酊妥善收好。
走之前我在屋子里转了转,客厅窗外能看见一座假山,假山上的凉亭引起我的注意——凉亭的尖角正对窗户,站在窗户前向外望去有种被尖刀扎在胸口的滞痛。莫非是风水问题引起的悲剧?可惜我对风水不大了解,也没法提出拆除凉亭。
***
房子的主人,一对年轻夫妇等在门外,已不耐烦。他们图便宜买了这座房子,结果住进来才发现经常发生怪事。妻子怀孕,不堪其扰,在网上搜索到我们的网站,提出了请求。调查一下,可能真的有鬼,我和酩酊就来了。妻子看见我们出来,急忙迎上来:“冥冥大师,我家有什么问题?”
都是酩酊乱介绍的,每次听别人叫我“冥冥大师”我都起鸡皮疙瘩。“咳,没问题了。”
酩酊比划一个“V”字,“大师出手,全部搞定。”
“太好了,以后都不会有怪声,也不会有东西突然掉下来,是吗?”
“放心吧。”酩酊保证。
妻子紧绷的脸色放松了。
“你们收多少钱?”丈夫插嘴,满脸傲气,毫无礼貌。
酩酊伸开手掌:“五……”
“五百?你们转了一圈,一会儿就要五百?你们不如去抢!”丈夫嚷着。
“给她们吧。”妻子小心地拉着丈夫,“就算求个安心。”
“那也用不了五百!”丈夫甩开妻子,双手掐腰,气势汹汹地面对我和酩酊,“你们在屋里转了一圈,一个小时嘛,就要五百,比站街的贵多了,好意思吗!”
“别……”妻子又轻轻拉丈夫。
“别碰我,法师,会法术吗?我看她们能干嘛!”
酩酊冷笑:“先生很了解站街的行情,没少光顾吧?不过我说的不是五百,是五千!”
“五万!”
我打断酩酊:“是五万!”
丈夫怒气冲冲,几乎将手指伸到我的脸上:“敲诈啊你们!报警!我报警!”说着掏出电话拨打110 。
“别说了……”妻子再度想阻止丈夫,却被丈夫推开。
“打吧,看看警察来了,你说些什么?你不会说我们两个弱小女子要敲诈你吧,你有什么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吗?”酩酊嘲笑。
丈夫想了想,放下电话,回头骂妻子:“都是你!整天疑神疑鬼,惹祸了吧。哭,你还有脸哭!别人怀孕哪有你这么多事!”
看到做丈夫的对怀孕的妻子毫无怜意,我对这家伙彻底死心,对酩酊说:“走吧。”
“你这么算了?我们帮他们抓鬼了啊,还用了一张符咒。”
“走吧,剩下的事情我们管不了。收钱本来只是为了消除彼此联系的‘业’。既然他们不愿意消除,以后会有他们回报的时候。只是那时候的代价,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付得起。”我故意在这对夫妇面前,大声说出这番话。
“你唬人吧!”丈夫甚至要对我挥拳。
我担心地看一眼那位妻子隆起的肚子,说声:“你小心点,多保重。”拉着竖起中指,准备打一架的酩酊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