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11章 军威 ...
-
白凉行宫的火足足烧了一夜,待到天明,滚滚硝烟才逐渐散去,生活在城中的鞑克百姓互相搀扶着走出家门,远远地遥望半山腰上那破碎的行宫。
正如鞑克人烧了肃王府,劫持了郡主,原奉便一报还一报地烧了他们的行宫,掳走莫干立王子。
有了鞑克人的王子,原奉一行极其顺利地出了城,走到城外十里地,他才将拴着莫干立的缰绳解开。
“原奉将军,”莫干立王子咬着牙问道,“你不杀我吗?”
原奉把刚刚在殿上拿走的鞑克人兵器扔回莫干立王子的脚边,没有说话。
莫干立王子瞥了一眼长剑,羞愤交加:“将军是想用这种办法侮辱我吗?”
“王子殿下想多了,”原奉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不杀你,只是因为我与殿下没有私人恩怨,和侮辱没有丝毫关系。”
莫干立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
原奉将站在自己肩甲上的苍鹰送上天,又补充道:“当然,我还需要殿下您好好活着回到上离,面见您的父王,然后告诉他,我和原傅隋不一样。”
莫干立王子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原奉平静地勾了勾嘴角:“因为我睚眦必报。”
说完,他一抽马鞭,带领着手下的士兵们朝着大卑山山口策马而去。
苍鹰还在天空盘旋,猛兽的阴影投射在草原的上空。莫干立王子望着原奉远去的背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摸了摸脖颈,上面还留着铁剑的冰凉。
红日升于草原那端,照亮了生灵涂炭、万物血染的大地,万世忠厚仁爱的长鹰将军们若是魂魄有灵,看到那硝烟弥漫的白凉城,定会将原奉打入阴曹地府。
想到这,原奉不禁哂笑,还好原家没剩几个人了。
长鹰轻骑一路疾驰,赶在落日余晖消散前回到了广宁城下,可原奉抬眼望去,却不见守门的士兵。
“人呢?”原奉一抽马鞭,上前了两步。
肖立赶忙策马跑到近前,对着上面大喊道:“开门!”
连喊了三声,城门上闪身而出一人,斜着眼睛往下打量。
“什么人?”上面站着的是个已经不太年轻的将军,慢慢悠悠地往下问道。
原奉眯了眯眼,借着城楼下亮起的红灯笼看清了这个将军的面孔,只见那人身后又闪出一人,穿着一身黑甲,头戴遮面黑盔,他一掀面盔,露出了一张傲慢的脸来:“原来是小原将军,开门吧!”
城下仰着头的肖立有些惊讶,他转身看向原奉:“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原奉神色冷淡,他把马绳随手一扔,翻身下了马:“跟着我一起上城楼。”
城楼阴暗,熄灭的火把还隐隐冒着白烟,原奉抬手招来一个小兵,令他点上火把。
“将军,”小兵有些为难,“郭校尉,郭校尉来了……”
原奉面无表情:“怎么了?”
“郭校尉说,败军之将不可点灯……”小兵吓得瑟瑟发抖,不敢正视原奉的双眼。
原奉弯下腰,看着那小兵埋在胸前的脸:“这是广宁府还是镇河关?郭牧群是长鹰将军,还是我是长鹰将军?”
小兵腿肚子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原奉的面前:“将军,将军,我……”
原奉没有再和这小兵多说,自己接过火把点亮了灯。
肖立在他身后轻声问道:“将军,郭校尉不是抗命不遵,拒来广宁吗?怎么仗都打完了才来,还不声不响地把咱们关在外面?”
原奉淡淡地回答:“他是前辈,我是后生,自觉理应这样。”
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却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刻抗命不从,带着自己的属下窝在关门里面睡大觉,他料定了这位年纪轻轻就被赶鸭子上架的小原将军没什么本事。若非如此,他怎敢逍遥自在?
但不想战事竟然真的被这个“软骨头”给平息了。
听说了原奉换俘的消息,郭牧群带上一众手下,连夜从镇河关赶到了广宁府,他真想看看这个小原将军到底有什么能耐。
当年的黑甲已经不太能穿上了,郭牧群勒了勒裤腰带,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可惜还没等他从懿安初年感慨完,小原将军就领着人破门而入。
骥北门的营房里有不少当初鞑克贵族代替肃王“赏赐”的花雕,都被郭牧群给翻了出来,一坛子也没给原奉剩。
郭牧群没束甲,也不行礼,摸了摸嘴边还有些残余的酒,扑通往旁边的凳子上一坐,满不在乎地看着提剑而立的原奉。
原奉静静地注视着他。
当年郭牧群要自杀时,原奉曾奋力阻止,可这事倘若放到现在,他大概只会冷眼旁观。
一个将军,生而为人,不为苍天,不为百姓,难道只为一人而活吗?原奉想不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也不会理解为什么长鹰军的将士们会誓死追随自己的父亲。
就像是当年的镇河校尉叱诧风云,英姿大可媲美原傅隋,可转眼原傅隋不在的今日,他拉碴的胡子和溢出黑甲的肥膘,仿佛都预示着英雄的末路。
“晚辈见过郭校尉。”原奉后退了一步,对着郭牧群行了礼。
郭牧群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倒了杯酒。
这满屋子的酒味泡得人发懵,原奉倒是很清醒,他冲手下吩咐道:“去倒杯凉水过来。”
郭牧群喝懵了头,他摇摇晃晃地端着酒杯:“我们家原将军,曾经征战沙场多年,扫平过藩属国无数场叛乱,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他身上流的,是长鹰的铁血,他身上长的,是原家的铮铮铁骨,你……”
他指向了原奉:“你算什么东西?”
原奉不说话,直直地看着他。
郭牧群摇了摇头:“唉,真是后继无人啊,将军怎么就有你这样的儿子……太可惜了。”
他看着手中的酒杯,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像是要把眼泪憋回去:“我跟着原存山老将军的时候才十七岁,没几年老将军退了,我就跟着傅隋四处平乱,一晃眼,居然都有二三十年了。当年,谁人不知他长鹰将军的威名,不晓我镇河关的壮阔,都,都时过境迁了……”
“确实,”原奉拿过凉水,接话说道,“都时过境迁了,郭校尉,现在的长鹰将军是我了。”
他说完,上前几步,将凉水对着郭牧群的头顶径直浇了下去:“既然校尉还没认清现实,那我就给校尉醒醒酒。”
旁边的小兵大气不敢出一口,颤栗地站着,生怕会因为呼错了哪口气而落下大错。
随着一杯水浇完,郭牧群举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突然,咔嚓一声,那酒杯被捏碎,碎片撒了一桌子。
“少将军这是要做什么?”郭牧群歪歪扭扭地起身,贴着原奉的脸问道。
一股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原奉皱了皱眉:“郭校尉可还记得禁酒令?”
郭牧群哈哈大笑,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禁酒令?这酒就是在你原奉的营房里翻出来的!”
原奉不再理会他,转身看向了全屋的士兵:“镇河关校尉郭牧群,目无法纪,玩忽职守,抗命不遵,按罪当斩。”
这话说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还在借酒发疯的郭牧群一愣:“你说什么?”
“抗命不遵,按罪当斩。”原奉语气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他向后一挥手,“拿下。”
肖立左右为难,但又不敢多做耽搁。他心下一横,带着人上前将郭牧群五花大绑起来。
郭牧群大概是酒醒了,他盯着原奉看了片刻,叫了一声:“少将军。”
原奉垂眼看着他,冷漠道:“老将军已经过世,我就不再是少将军。”
郭牧群不吭声,低着头跪着。
原奉站在他的面前,垂眼地看着刚刚傲慢的前辈:“我问你,广宁身陷囹圄,主帅号令,守将为何不从?”
郭牧群一言不发。
“我再问你,军中禁酒,为什么你当着长鹰主帅的面还能痛饮不止?”原奉声音猛地尖锐起来,他抬起手,手中马鞭落地,狠狠一抽,正好抽在郭牧群身边的地上,落下了一条深深地裂痕。
“还有,虽说礼数为虚,但见了主帅,以下犯上,口出狂言,郭校尉,你是要造反吗?”原奉稍稍提高了声音,听得旁边的小兵噤若寒蝉,一个接一个地跪倒,几乎要把脸埋在地上。
“好,问得好!”原本一句话都没有说的郭牧群冷笑了一声,他梗着脖子抬起头,“既然这样,少将军,那我来问问你。你作为长鹰主帅,朝廷亏待,权贵排挤,你做什么去了?老将军含冤,原家没落,你做什么去了?长鹰十八万弟兄的命全都系在你一人身上,而那狗皇帝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时候,你做什么去了!”
郭牧群红着一双眼睛大吼起来,他死死地瞪着原奉,“你做什么去了!”
这话震天动地,好似要把整个屋顶都给掀去。
可原奉却不见怒色,他静静地看着郭牧群:“你是在问我吗?不如问一问你自己吧。郭校尉,你作为千千万万个长鹰将士一员的使命,难道就是抗命不遵,眼睁睁地看着鞑克人踏平广宁府吗?原老将军的在天之灵倘若看到你这个样子,他又会如何处置?”
“我此生追随长鹰将军,从未改变,是长鹰将军,而不是你!”郭牧群嘶吼道。
这话话音刚落,关门外突然一声鹰鸣,一只苍鹰俯冲而下,从营房窗口飞进,落在了原奉的鹰首肩甲上。
“长鹰军所有将士们追随的都是长鹰将军,忠于的都是大俞王朝,而不是一个人。”原奉轻声说道。
郭牧群嘴唇颤抖,他仰头望向原奉,渴望能透过那逆光的身影看到什么。似乎在他眼底伫立的也是这么一个身影,手握鹰隼,雄姿英发,纵马天下破万军之敌。
“将军……”郭牧群突然低下头,呜咽地哭了起来。
当年铁血,皆化作一滴两滴的泪,深入了北境的土地下,汇入了千里长河之中。
原奉知道,郭牧群并不是在喊自己,只可惜已无人听这哭诉。
原奉马鞭轻轻一点地:“斩了吧。”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
郭牧群在后高喊:“等等!”
原奉站定了脚步,但并未回身。
“我半生戎马倥偬,征战天下,已然无憾。而今犯下重罪,甘愿受死!”郭牧群朗声说道。
原奉背着身,沉默了片刻:“给他松绑。”
肖立上前,为郭牧群解开了绳子。
松绑后的郭牧群一把抽出佩剑镇河,架到了自己的脖颈上,仿佛这一瞬,在他挺直的脊梁和坚定的目光背后,还是当年那个骁勇善战的将军。
剑刃锋利,银光闪闪。郭牧群一咬牙,利器刺破了皮肤,鲜血瞬间迸出。
滚烫的热血融于大俞江山之中,一如当年的豪情壮志,抛头颅洒热血的豪迈从未断绝过,只是深埋于骨血之中,不易察觉。
草原那边的微风袭来,吹动了原奉的头发,他低下头,看到鲜血在脚下蔓延,仿佛要流向无尽的土地。在他那张被川光照耀着的脸上好似有点点泪光,然而却转瞬即逝。
“葬了吧。”原奉轻声道。
镇河校尉的一生就这么仓皇收场了。
原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弯腰捡起染血的镇河剑。
为将半生,能战死沙场是他的荣幸,可惜偏要在这其中干出名堂来,不辱祖辈,不辱皇天后土,不辱黎民百姓。
郭牧群其实都做到了,然而原奉却还没有,因为他身上背负的,不止如此。
原家风雨飘零,长鹰摇摇欲坠,无数个漏洞等着他去填补。鞑克虎视眈眈,朝廷尔虞我诈,这也并非是他一人忠厚仁爱就能解决的,或许终有一日,长鹰将军的军威,会再立于北境之巅,也或许……
就在这众人皆沉默之时,阖着的木门突然被推开了。
“将军,”刚刚才走上楼的何今一低头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郭牧群,他吓了一跳,嗫嚅半天,才小声说道,“将军,肃阳关校尉邵绮良听说广宁被袭,于是领守备疾行一周来到广宁,求见将军。”
邵绮良,肃阳关校尉,年不过三。原傅隋被害那年才封上的守将,还没来得及大展宏图就埋没了江河,年轻气盛的嚣张在这短短五年里迅速地被打压下去,只剩下一个空壳似的三品将位和距离广宁最遥远的偏僻关卡。
原奉收敛了情绪,把镇河剑挂在腰上,下了城楼,将邵绮良迎进广宁。
此时天色已晚,日暮西沉了。
邵绮良是个话少的年轻人,他一路跟着原奉来到了长鹰将军府,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
“将军,我来晚了。”直等原奉点上灯,邵绮良才开口说道。
“不晚,只要有心,何时都不算晚。”原奉笑了笑。
邵绮良才刚到,还不知郭牧群的事,他看到了原奉腰间的镇河剑,有些疑惑:“郭校尉也来了吗?”
原奉低头看了看镇河剑:“来了,但也走了。”
邵绮良的脸色顿时一变。
在前往广宁的路上,他听了不少关于镇河校尉的风言风语,沿途落脚镇河关时,郭牧群已经动身来到广宁了,他心知郭牧群定会为难原奉,但没想到原奉竟然会如此狠决。
“邵兄。”原奉为邵绮良倒了杯茶。
邵绮良慌忙起身,诚惶诚恐地接了过去:“将军有何事要吩咐?”
“邵兄,”原奉摩挲着茶盏,缓缓开口,“长鹰有三十六关、十八营,为什么独独只有邵兄你一个人从最遥远的肃西赶来?”
邵绮良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原奉没再往下说,他转而笑道:“不过我知道,邵兄心里装着北境,也装着长鹰将军呢。”
听到这话,邵绮良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邵绮良这人总爱迟到,当初“三营兵变”的时候,所有老将都按兵不动,只有他一人,带着三百骑兵从肃西达斡罕沙漠来到广宁支援,虽说他来时战事已经平息,但至少也算是来过。
“将军这些年变了不少。”邵绮良小心翼翼地说道。
“一晃已经过去四五年了,当然有不少变化。”原奉一边剪着烛心,一边回答,“五年前广宁点的都还是烧竹油的胡灯,现在却连普通蜡烛都要烧不起了。”
邵绮良沉默了,原奉反而显得松快许多,他回想起了不少当年的事。
“上次见将军的时候,我初来北境,什么都还不熟悉,只记得那时,我还没有邵兄的肩膀高。”
邵绮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在城门下的时候就偷偷打量过原奉了,如今的原奉竟然再也找不出当年怯弱少年的模样了,只是眼睛里原本就有的沉郁好似更加深重。
原奉接着说:“邵兄这次来广宁,不如不要回去了。”
邵绮良吃了一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什,什么?”
原奉将腰间的镇河剑卸下,放到了邵绮良的面前:“镇河关不能没有守将,郭牧群将军的手下无一能担此重任,不如就让邵兄你来吧。”
郭牧群自刎后,镇河校尉后继无人,与其等着朝廷里面争风的权贵安插上自己人,不如先下手为强。
“镇河,镇河关是第一大关,”邵绮良手中像是拿了一块烫山芋,说话也有些结巴,“属下,属下资历尚浅……”
“资历?”原奉笑道,“我的资历还没有邵校尉深。”
听到这话,邵绮良神色一凛,他不再推辞,当即撩衣跪地:“末将定不负将军所托,守好镇河,守好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