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九章 ...

  •   皮埃尔在彼得堡始终没有选到一个职业,而且确实因酗酒闹事被驱逐到莫斯科。大家在罗斯托夫伯爵家谈到的确有其事。皮埃尔参加了捆绑警察和狗熊的恶作剧。他几天前才到,照例住在他父亲家里。虽然他料到他的事在莫斯科已经传开,父亲身边那几个女人本来待他不好,一定会乘机惹伯爵生气,他还是在到达当天就来到父亲屋里。他走进公爵小姐们日常活动的客厅,向两个正在刺绣和一个正在读书的女人问好。这三个女人中,年纪最大的是那个上身很长、服装整洁、神态严厉的老姑娘,刚才出来看见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就是她,此刻她正在读书;两个年轻的脸色红润,容貌秀丽,正在绣花,她们之间的唯一区别就是一个唇上生有一颗黑痣,使她显得格外妩媚。她们看见皮埃尔,就像看见一个死人或者瘟神。大公爵小姐放下书,眼神惊惶地对他望望,没有作声;没有痣的小公爵小姐现出同样的神态;有痣的最小的公爵小姐生性快活爱笑,这时低头对着刺绣架,免得人家看见她想到即将发生一幕好戏而忍不住要笑。她把毛线往刺绣架下引,低下头,仿佛在辨认花样,其实是在掩饰笑容。

      “您好,表姐,”皮埃尔说,“您认不出我吗?”

      “我太认得出您了,太认得出您了。”

      “伯爵身体怎么样?我能见见他吗?”皮埃尔照例笨嘴笨舌地问,但并没有发窘。

      “伯爵□□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您是不是还要来增加他精神上的痛苦?”

      “我能见见伯爵吗?”皮埃尔又问。

      “哼!……如果您要他的命,要他一下子没命,那您就去见他。奥尔加,您去看看,叔叔喝的肉汤炖好没有,快到时候了。”她补了一句,借此向皮埃尔表示,她们都在忙着照顾他父亲,而他却来增加他的痛苦。

      奥尔加出去了。皮埃尔站了一会儿,望望表姐们,鞠了一躬,说:

      “那么我到自己屋里去。什么时候能见他,请你们通知我。”

      他走了。他走后,听见有黑痣的表姐发出又低又脆的笑声。

      第二天,华西里公爵来了,住在别祖霍夫伯爵家。他把皮埃尔叫到眼前,对他说:

      “老弟,你在这里要是也像在彼得堡那样,那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不瞒你说,伯爵病得很重、很重,你根本用不着去看他。”

      从此就再也没有人去打扰皮埃尔,皮埃尔整天独自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保里斯进去的时候,皮埃尔正在房里踱步,偶尔在角落里停一下,对墙壁摆出威吓的姿势,好像在用剑刺穿看不见的敌人,并且严厉地从眼镜上方凝视着,然后又踱起步来,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耸耸肩膀,摊开双手。

      “英国完蛋了,”皮埃尔皱起眉头说,一只手指指什么人,“庇特出卖民族和民权,应判处……”他想象自己就是拿破仑,并已冒险强渡加来海峡,占领了伦敦。他还没有说出对庇特的判决,就看见一个年轻漂亮、体格匀称的军官走进来。他站住了。皮埃尔出国的时候,保里斯才十四岁,如今他一点也记不得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敏捷而热情地握住保里斯的手,友好地微微一笑。

      “您还记得我吗?”保里斯镇定而愉快地微笑着说,“我跟妈妈来看望伯爵,他好像身体不太好。”

      “是啊,他大概病了。总是有人打扰他。”皮埃尔回答,竭力回想这个青年是谁。

      保里斯觉得皮埃尔没有认出他,但认为没有必要自我介绍,只是若无其事地盯住他的眼睛。

      “罗斯托夫伯爵请您今晚到他家去吃饭。”保里斯在皮埃尔觉得难堪的长时间沉默之后,说。

      “啊,罗斯托夫伯爵!”皮埃尔高兴地说,“那么您是他的儿子伊里亚啰?哦,乍一见到您,我没认出来。您还记得我们同若科夫人一起坐车去麻雀山吗……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您弄错了,”保里斯不慌不忙说,带着几分放肆的嘲弄,“我叫保里斯,是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儿子。至于罗斯托夫家,父亲叫伊里亚,儿子叫尼古拉。我不认识什么若科夫人。”

      皮埃尔挥挥手,摇摇头,仿佛有蚊子或者蜜蜂向他飞来。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全搞糊涂了。我在莫斯科有那么多亲戚!您是保里斯……对了。好,现在弄清楚了。那么,您对布伦远征有什么看法?只要拿破仑一横渡海峡,英国人就要倒霉了。您说是吗?我想远征很有可能。但愿维尔纳夫

      保里斯不读报,不知道布伦远征,维尔纳夫的名字也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们在莫斯科这里,对请客吃饭和流言蜚语比对政治更感兴趣,”保里斯镇定而嘲弄地说,“这类事我一点也不知道,也不考虑。在莫斯科,大家最感兴趣的是流言蜚语,”他继续说,“现在大家都在谈论您和令尊呢。”

      皮埃尔忠厚地微微一笑,仿佛替对方担心,唯恐他说出什么会后悔的话来。但保里斯盯着皮埃尔的眼睛,说得清清楚楚,不动感情。

      “在莫斯科,大家无所事事,就知道搬弄是非,”保里斯继续说,“大家关心的是,伯爵将把财产留给谁,但可能他活得比我们大家都长,我也衷心这样希望……”

      “是的,这一切都叫人厌恶,叫人厌恶。”皮埃尔接口说。他还在担心,唯恐这位军官说出使他自己尴尬的话来。

      “您大概以为,”保里斯说,微微涨红了脸,却没有改变语气和姿势,“您大概以为,大家都想从富翁手里弄到点什么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皮埃尔想。

      “为了避免误会,我要对您说,您要是把我和我母亲也看作那种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很穷,但我至少可以代表我自己说:正因为您父亲有钱,我才不愿同他攀亲戚,我也好,我母亲也好,决不会向他要求什么,也不会从他那里接受什么的。”

      皮埃尔好一阵不明白他的话,但等到一明白,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以他特有的慌张而笨拙的姿态抓住保里斯的手,脸涨得比保里斯更红,又羞又恼地说:

      “这算什么话!难道我……谁会往这上头想……我很清楚……”

      但保里斯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很高兴,把要说的话都说了。这样也许使您不痛快,那就请您原谅。”他不但不等皮埃尔来安慰他,反而安慰起皮埃尔来,“但愿我没有得罪您。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我该怎样回话?您去罗斯托夫家吃饭吗?”

      保里斯摆脱了尴尬的处境,却把别人放在这种地位,他感到如释重负,轻松愉快。

      “不,您听我说,”皮埃尔平静下来说,“您这人真了不起。您刚才说的话很好,非常好。当然,您不了解我。我们那么久没见面了……当年我们还是孩子……您以为我会……我明白您的意思,完全明白。换了我,就做不到,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不过这样很好。我认识您,感到很高兴。真奇怪,”他沉吟了一下,笑笑,添加说,“您竟把我看成这样的人!嗯,那也没有关系,我们以后会进一步相互了解的。就是这样。”皮埃尔握了握保里斯的手,“不瞒您说,伯爵屋里我一次也没去过。他没叫我去……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可怜……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您认为拿破仑的军队能渡过海峡吗?”保里斯含笑问。

      皮埃尔看出保里斯想改变话题,就顺着他的意思,分析起布伦远征的利弊得失来。

      听差来请保里斯到他母亲那里去。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要走了。皮埃尔答应到罗斯托夫伯爵家吃饭,因为这样可以进一步和保里斯接近。他紧紧地握了握保里斯的手,亲切地从眼镜上方瞧着他……保里斯走后,皮埃尔又在屋里踱了好半天,不再用剑刺那无形的敌人,却笑眯眯地回想着这个聪明、坚强的可爱青年。

      皮埃尔对保里斯说不出有多喜欢,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同他做朋友。这种心情在青年时代,特别在孤独的时候,是很容易产生的。

      华西里公爵送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出去。公爵夫人拿手帕捂着眼睛,满脸泪痕。

      “真可怕!真可怕!”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不管得付出多大代价,我也要尽到我的责任。晚上我来守夜。不能这样撂下他不管。现在每分钟都很宝贵。我不明白公爵小姐她们怎么这样磨磨蹭蹭的。也许上帝会帮助我替他做好后事……再见,公爵,愿上帝保佑您……”

      “再见,亲爱的朋友。”华西里公爵回答,转身从她身边走开。

      “唉,他病得真厉害,”母子俩坐上马车时,母亲对儿子说,“他几乎谁也不认识了。”

      “妈妈,我不知道他对皮埃尔究竟抱什么态度?”儿子问。

      “遗嘱会说明一切的,我的宝贝;我们的命运也要看遗嘱了……”

      “凭什么您认为他会留点什么给我们呢?”

      “啊,我的宝贝!他那么有钱,我们却这么穷!”

      “哦,妈妈,这理由可不够充足!”

      “唉,天哪,天哪!他病得多重啊!”母亲叹息道。

      十四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带着儿子到别祖霍夫伯爵家去后,罗斯托夫伯爵夫人拿手帕蒙住眼睛,独自坐了好一阵,最后她打了打铃。

      “您这是怎么啦,小姐,”她怒气冲冲地对来迟几分钟的使女说,“不想干了,还是怎么的?那我可以给您另找地方。”

      伯爵夫人为朋友的贫穷苦恼而难过,逢到这种时候,她总是挖苦使女,用“您”和“小姐”称呼她。

      “是我的不是,太太。”使女说。

      “请伯爵到我这儿来一下。”

      伯爵照例带着几分负疚的神气,摇晃着身子走到妻子面前。

      “哦,我的伯爵夫人!烧松鸡加调料和马德拉酒真好吃,亲爱的!我尝过了;我花一千卢布把塔拉斯买来可没白花。值得!”

      他坐到妻子旁边,潇洒地把臂肘支在膝盖上,搔着花白的头发。

      “您有什么吩咐,伯爵夫人?”

      “哦,我的朋友,你这里是什么污迹?”伯爵夫人指着背心问,“大概是调料吧,”她含笑添加说,“我说,伯爵,我需要钱。”

      她脸上现出愁容。

      “啊,伯爵夫人!……”伯爵慌忙掏出皮夹子。

      “我需要好多钱,伯爵,我需要五百卢布。”她说着,取出麻纱手帕擦擦丈夫的背心。

      “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喂,来人哪!”伯爵叫喊的口气使人感到,凡是被他叫到的人都会应声跑来,“把米嘉给我找来!”

      米嘉出身贵族,在伯爵家受的教育,如今是伯爵家的总管。这时他轻手轻脚走进来。

      “我说,老弟,”伯爵对恭恭敬敬地进来的青年说,“你给我拿……”他考虑了一下,“对了,拿七百卢布,对了。注意了,别像上次那样拿又破又脏的票子来,要拿好票子,是伯爵夫人要的。”

      “是的,米嘉,费心拿点干净票子来。”伯爵夫人感伤地叹着气说。

      “老爷,要什么时候送来?”米嘉问,“您知道……不过,您请放心,”他发现伯爵呼吸急促,知道就要发火,添加说,“我忘记了……是不是马上就拿来?”

      “对,对,马上拿来。交给伯爵夫人。”

      “米嘉真是个好孩子,”等青年走了,伯爵笑眯眯地说,“他没有什么事办不到。我最不爱听人家说‘办不到’。什么都办得到。”

      “唉,伯爵,钱哪钱,天下多少烦恼都是由于钱!”伯爵夫人说,“但这笔钱我很需要。”

      “您哪,我的伯爵夫人,花钱大方是出了名的。”伯爵说,吻吻妻子的手,又回书房去了。

      当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从别祖霍夫家回来时,伯爵夫人面前的桌上已摆好了钱,全部是新票子,用手帕盖着。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发觉伯爵夫人有点心神不宁。

      “哦,怎么样,我的朋友?”伯爵夫人问。

      “唉,他病得真厉害呀!简直认不出来了,可怕,真可怕;我只待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话……”

      “安娜,看上帝分儿上你别推辞。”伯爵夫人说,从手帕底下拿出钱,脸涨得通红,这在她已不年轻的瘦削而庄重的脸上是难得出现的。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弯下腰,准备立刻拥抱伯爵夫人。

      “这是我送给保里斯的治装费……”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抱住她,哭了。伯爵夫人也哭了。她们哭,因为她们是好朋友,因为她们心肠都很好,因为她们虽是老朋友,却不得不为金钱这种脏东西操心,还因为她们的青春一去不返……不过,两人都哭得很痛快……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