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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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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头毒辣,华年的衣服被晒得干极了,只剩下盐粒似的小颗粒在皮肤上细密残留了一层,刺得她是又痛又痒。她干坐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礁石上,既看不到岸边,又等不到一艘渔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小鱼儿,你在吗?”
唤着人鱼时,华年又饥又渴,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唇边撕拉裂开一股血腥味,见没有任何生物回应,她又擦着满额头的汗珠,哀求道:“你出来一下,小鱼儿,我们谈谈条件。”
礁石下的蓝色海浪,随着她的话语轻轻摇晃了起来,不断沿着中心冒出一波波圆形水纹,华年注视着那水纹,心想是人鱼来了。
再近点,再靠近点,一冒头我就杀了你。她暗自打着主意,一只手摸向了腰后的采药小刀。
水纹波动越来越剧烈,突然从水下喷出一股高高的白色水柱,华年本守在旁边,猝不及防之时,身上被海水浇透灌湿。
隔着这片水帘,她第一眼见到冒出一个黑色的大家伙,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等水珠散开了,华年看清了那只黑色生物,居然一只比大象还大的章鱼,它密密麻麻的粗壮触手,滴着黏腻腻的黏液,在水上狂舞了一番,似乎是在像自己示威,接着缠绕住了脚底的礁石,这片平静蔚蓝海面,瞬间如同被染了墨水一般黑漆漆的。
如此巨大的章鱼,比华年见过的任何陆生生物都大,她盯着脚下圆鼓鼓的腕手,第一反应是前几日刚记录的医书,她喃喃自语道:“章鱼,甘咸,寒,无毒,养血益气,主治气血虚弱,痈疽肿毒,久疮溃烂……怎么入药来着?”
“喂,不是叫我吗?在上面呢!”
人鱼不耐烦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海面传来,顺着声音望去,华年发现那条人鱼面朝自己,正趴在巨大章鱼乌黑的脑袋上,离她大约三丈的距离。
在强烈的日光下,她这才完完全全看清楚了人鱼,他的头发并非纯白,仔细看其中夹杂了一丝丝青发,像刚缝在素锦上的丝线,尖角似的耳后别了一只像花朵的红贝壳,银色鱼尾闪耀着七彩的光,仿佛海上升起的彩虹。
华年不得不承认,从人的角度,他长得确实很好看。但此时他手里拿着个梨子啃,腰上鱼鳍边还放了整整一袋梨子,华年认出是昨日和小七在岛上摘的,不由火冒三丈。
“别吃我的梨!那不是普通柰梨,是海岛上专门种出的药!”
“我捡到的,就是我的。”他很快啃完一个,连果核都没剩,直接吞进了肚子里后,又拿出一个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真好吃,我还没吃过人的东西呢,下次给我多带点。“
见到这幅贪吃的模样,华年顿时气得咬紧了牙关,他就是未开化的动物,跟医馆看门的黑狗似的,看到什么都吃,有次黑狗偷吃小七带来的西域葡萄,差点口吐白沫死在院子外面。
“吃吧,吃不死你。”
华年说着气话,饿得肚子咕咕叫,一屁股盘腿坐在了礁石上,转了转眼珠子,突然想起药囊里装着几根山药,便当着他的面,嘎嘣嘎嘣着大口吃了起来。
“你在吃什么?”人鱼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问道。
“山药。”
“分我一点,扔过来!”
“不给!”华年瞪大了眼睛,举起手甩了甩山药,像逗狗那样,“过来,我就给你。”
“当我傻?我才不过去,要是你又打我怎么办?”
“哦?能操纵这么大的海怪,居然害怕我一个女人?”
“章鱼是我的朋友,才不是我控制它。”
华年察觉到,人鱼似乎真的有些害怕自己,一直保持着距离,不禁捧腹大笑。
突然礁石下的触手动了,卷着她整个身子送到了人鱼面前,华年被那触手勒得骨头嘎嘎响,几乎喘不上气来胀红了脸。
人鱼却得意地扬起嘴角,从她腰上抢过药囊。
“混账!”华年大喊道,“还我东西来!”
“不给!”
人鱼学着她的话,手指扯着下眼睑,向她做了个鬼脸后,把药囊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包括山药在内的食物立马被他一扫而空。
“怎么样?我把你的东西吃完了……”
话音未落,人鱼捂着肚子,趴在章鱼脑袋上滚来滚去,似乎因为窒息缺氧而大口大口地喘气,原先苍白的面庞也变成了青紫色,他如同一个上吊的人,身体青筋向外凸起,红色指甲在脖颈上乱抓,抓出了一条条血痕来。
“啊——”
实在透不过气来,他的鼻子流出鲜血,同时他痛苦地尖声呻吟起来。大章鱼被他的痛苦感染,愤怒地舞动着触手,拍打起巨浪,章鱼将华年甩到眼前,两只腕手拽着她身体两侧,将要把她撕碎。
华年毫无畏惧地吼道:“你最好放我下来,我死了,就没人救那条鱼了!”
触手重新归于平静,把华年轻轻放在了人鱼身边,华年一看就乐了,现在的人鱼,简直是条被熏干的鱼。不仅皮肤变得青紫,连银色鱼尾也是一片乌黑。
华年掏出衣服下夹带的银针,试着在他胸口扎了两针,给他护住了心脉,他才稍微平静下来。
“呜呜……”
他像个人类婴孩似的哭泣了起来,凭着最后一丝力气搂住了华年的腰,边哭边哀求道:“救我。”
“听不到!谁要我救啊?”
“我,救我。”
华年瞧着他哭得水汪汪的眼睛,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得整个脸都挤成了一团,笑够了才擦着眼泪说:“名字!要我救人,不,一条鱼,总得知道患者叫什么吧。”
人鱼含糊说了几个字,华年没听清,又要他重复了一遍,她仿佛是在听海外来的外国商人说话,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一个月光下歌唱的倩影闪入脑海,华年低头笑了笑,又是一针扎在他的手臂上,疼得他嗷嗷叫唤。
“那我便叫你月歌吧。”华年说,“让章鱼送我回去,不然我立马停针,两个人同归于尽算了。”
“姐姐,别……好姐姐……现在就走……”
他轻轻拉住她的衣角不放,同时华年感到身下的章鱼平稳移动了起来,朝着西边海岸的方向游去。
见章鱼在往回走了,华年放下心来,施完针后,一只手掐着月歌的脸庞,另一只手掐着他的喉咙催吐。
等到做的差不多了,华年松开手,见依然在低声呻吟,漂亮脸庞留下深深五个指印。她想了片刻,伸出手摸了摸他头上的银发。
他被安抚得安静了不少,一只洁白海鸟乘着海风飞来,停在他的鱼尾上。华年又是一笑,吹着带着热气的海风时,从他身上袭来一股香气,她的心情无比轻松。
“你知道吗?我家狗乱吃东西中毒,我给它洗胃的时候也是这样,痛得旺旺叫,然后我这这么摸它的头,乖了很多,后来再也不敢了。”
月歌吐完虚弱极了,靠着她盘坐的腿紧闭眼睛,弱弱地说:“果然我不该惹女人,好可怕。”
“你怕我?难以置信。”华年哑然失笑,“你不该怕我的,我不过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对啊,我天生就怕女性,家里都是母亲姐姐们做主,你就跟她们一样,又凶又强悍。”
这番话引起了华年的好奇,她继续追问道:“母亲姐姐做主?你父亲呢?”
“不知道,以前我也问过这个问题,但连母亲都不知道父亲是谁。”月歌依然闭着眼睛,“母亲是海里的女王,到哪里都有一群雄性追。”
“我明白了,就跟皇上一样,有后宫佳丽三千……好神奇,小鱼儿,再多说一点吧。”
此时,月歌却不说话了,似乎完全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一串细腻的水珠。
恰好海岸已经在不远处了,残阳如血,从熟悉的悬崖落下,章鱼停了下来,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我出诊总要收点钱,害我吃了那么大苦头,我想想要什么。”
说着,华年搜刮了一遍,他全身上下,除了别在耳朵上像凤凰花的红色贝壳,没有任何东西。她又是忍不住抚摸起了他的脸颊,触感冰凉,有一层鱼类滑腻的液体沾在上面。
“我可以拿贝壳吗?”华年问。
无论是月歌还是章鱼都没有做事,华年只当他们默认了,随后摘下红贝壳,跳下了浅海朝岸边游去。
等华年回到医馆时天都黑了,和往日大伙下课黑乎乎一片不同的是,医馆亮满了烛火,整个院子都亮堂堂的。
汪汪——
黑狗大叫起来,最先从院子里冲出来,扑在华年身上,她怎么都推不开,师父从门内走出来,身上的月白长衫歪歪扭扭,眼眶浮肿通红,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师父四十岁左右,对于华年来说,就像去世的父亲一样。
“阿年,你没事,太好了!大伙都出去找你了!”一向风轻云淡的师父看上去十分焦急,拉起她的手进门,“饿坏了吧,快吃点东西!”
进屋后,华年吃着糕点,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忐忑不安地说:“师父,对不起,我把海岛上采的药弄丢了。”
师父脸色突变,严厉地说:“药哪有你的命重要?”
“可是太医院催得急,皇上龙体……”
“我让小七派人出海采药,你在家休息。”
华年重重放下碗,“不要,我还能出海。”
“阿年,从昨天开始,我就在考虑一件事。”师父注视着她的眼睛,淡淡地说,“华兄是我的好友,我得照顾好他的女儿,而不是让她由着性子乱来。”
华年望着他,感觉师父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陌生人,明明在面前但隔得很远,她哽咽道:“可是你答应让我继承父亲的医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改变主意了,外面太危险,不仅大海,整个天下都是如此,你应该找个好人家嫁人,安安稳稳过上一生才是正道,我会帮你留意的。”
“不,师父!求你!我不要嫁人!”华年跪在地上不断哀求着,“我不要!和面都没见的男人生活一辈子,我做不到!”
“阿年,这个世道,对男子都万分危险,何况是你一个弱女子呢?”
师父的语气很平静,其中却有股威严,华年不敢反驳他,只能含着泪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