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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破虚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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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皇帝心情还未平静,日光也洗不去身上沾染的阴沉,他转过头去,却看见一个日光一样清亮的女郎。
是周莺。
迎着光芒看她,似乎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日光为她度了一层绒边,看不清五官,但使她整个人都显得如此。
周莺愣了一下,才发现这个常服少年竟然是皇帝,朴素的湛青便装竟使她有点儿认不出他来。她心念一转,行了一礼,并下意识露出一个笑来。
这概是因为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她习惯了以这样的表情迎人。
这笑对于皇帝来说却不一样,就像黑暗中的一束光,皮肤上冷而奇怪的触感慢慢消失,他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长叹一口气,叫她免礼。
周莺感到他身上的哀愁和疲惫,这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疲惫了,然而这一次,她却觉得,他已经到了极限,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
“陛下今日还去行猎吗?”
“不了,今日陪伴母后看围。倒是周宝林可要好好练练骑射功夫。”
周莺璀然一笑,连声应是。
皇帝真切地感觉到,从这个女孩身上,他竟然感受到睽违的温暖。这一点,皇后身上没有,惠妃也没有,若说宋明月,就完全是这个词的反义词了。
“我一直都唤你的封号,你叫什么名字呢?”皇帝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只是想跟这个正常人多说一说话。
“妾单名一个莺字,”周莺有点惶惑,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莺歌燕舞那个莺字。”
“黄鹂鸟啊,很好的名字。”
周莺觉得奇怪,皇帝展露在她面前的样子是这样的温和体贴,然而实际上,他是怎样的呢?
怎样的人,可以一面是莫名杀人的魔鬼,一面是微笑疲倦的少年?
但皇帝没有给她继续探究的机会,转身离开了。融入热闹的帐房,所过之处,众人行礼。
周莺继续看他,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丝背影,她捏紧了手里的香囊。她想:一定要好好学骑射,因为他说了的。
就当作是一个妄想吧:她好奇他,也想他看到她。
皇帝用罢早膳,又看了几卷奏折,估摸着时候到了,便携着侍卫往太后摆驾之所而去。
这个时间掐的妙,皇后果然已行猎去了,幸好她闲不住,要是三人处一块儿,皇帝觉得自己得更尴尬。
太后今天居然有点和皇帝拉呱的意思,让儿子坐下,有一搭没一搭跟皇帝说着场下谁最英勇。
说着说着,皇帝有些兴致缺缺,皇太后似有所觉,决定换一个刺激的话题。
“我年轻的时候,”这个开头一出来,皇帝就觉得太后要回忆过去了,母亲不常常讲那过去的事情,所以皇帝很感兴趣,“每年围猎总要跟着父亲去,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父皇,就是在围猎上……”
天哪,这架势,是要说父母爱情?
那时候,裴善善还是一个娇纵少女,不知愁为何物。
将门虎女,练得一身好武艺,但无处施展,只能在猎场上展示展示自己的身手,是以这一年一度的机会,裴善善最珍惜。
那夜宴饮也是颁赐财帛、宴请大臣,灯火辉映里,裴善善走在廊道里,廊道幽暗,没人注意她。
毕竟天黑,想要如厕的女郎走的很快,悄无声息。
却听见有人谈论道:“裴氏女勇而丰艳,我心所向。”时人奔放,裴女郎生的美丽,一向受人追捧。
却有一个声音打破了少女心中微微的得意:“闺阁女子而已,却喜出风头,无宜室宜家之相。”
她循声望去,见一清瘦少年。
她愤愤然:他不喜她,她亦不喜他。
但当时她可不知道他是谁,就这样擦肩而过,男女宾客分席而坐,她也没再见过他。
后来,太子求娶于她,简直天崩地裂一样的消息,当时后宫无贵家之女,裴善善怎样也想不到自己何时遇见过太子,也不知太子何时痴迷于她?
世人传说她美丽至极,有林下之风,引得太子春心萌动,不顾祖宗规矩也要求娶。
就这样稀里糊涂嫁了过去。
嫁过去才发现太子竟然就是那个说她不宜室家、喜出风头的清瘦少年,少女曾有一点微妙的虚荣心,顿时粉身碎骨了。
她觉得莫名屈辱。
令她惊讶的是,这少年竟然真如中蛊一般痴迷于她,然而那痴迷转瞬即逝,时而他又刻薄鄙夷于她。曾有的新婚时若有若无的柔情蜜意,一点一点消磨掉了。
后来,太子登基为帝,帝王迷恋于寻仙问道、宠幸佞臣奸妃,追求不可能的长生。
而在后宫之中,裴善善总是疲于挣命,早已忘了自己是怎样娇纵恣意的少女。
最后,只成了空悲切的故事。
皇帝觉得莫名,莫名于太后骤然跟他讲这样一个故事,也莫名于母亲对于她自己爱情的莫名。
原来这传闻中浪漫的故事,就是这样一个没头没尾,没有花前月下、努力抗争、海誓山盟的故事吗?
太后高深莫测地看着儿子:“你姑且就当作是你的父皇中了蛊,因为本来,我们二人之间就无甚感情。”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宫庭秘辛之类的,莫非父皇是因为权势娶了母后,可这一切照样说不通,即使外祖手握兵权,可这兵权后来也没有为父皇所用,甚至倒打一耙,把父皇从权位上掀了下来,反而应了祖宗箴言,是一场外戚之乱。
不过他得益于此,这场兵变于他而言是拨乱反正。
当年中宗昏庸、太子幼小,北夷大举入侵,中宗割地赔款求和、遴选宫女和亲,换得短暂的和平,但是割让出去的十六州是国朝人心之痛,然而此事发生之后,中宗仍然不思进取、荒淫无度,与最宠爱的蒋贵妃一起服食仙丹、不亦乐乎。
裴皇后进谏于中宗,中宗竟命皇后往嘉鱼山清修,说是要亲自教养太子,但实际上养而不教,甚至想要改换太子,把年幼的皇后之子送入北夷为质,丧尽了国朝尊严。
然此时,宫中竟传言皇帝日日服食仙丹,早已升仙,凡间之事、国朝之乱,乃蒋贵妃这妖妃所为,裴皇后之父清君侧,斩杀挟持太子的蒋贵妃。此时的皇帝果然只剩一具躯壳,万事不管,被人恭恭敬敬奉做了太上皇。
没过几年,太上皇就死了,得了个中宗的谥号,总算能去天上安安心心地做神仙。
这样一想,如果母后与父皇真的海誓山盟、郎情妾意,才是真正的令人牙酸吧。
皇帝并不是不懂事的人,他体谅也畏惧强势的母亲,但内心实际也恨极中宗蒋妃,那是他一生到此为止最屈辱、最恐惧的时候。
蒋妃恃宠生娇,但却没有孩子,看到小孩子就是百般不惯,自然命人折磨这个孤独长在宫里的小太子。尽管这听上去很可笑——一个妃子岂敢如此对待龙子凤孙?但那胆大包天的蒋妃不能以常人论之,自然狼狈为奸的中宗也不能以常人论之,对爱妃是言听计从、任由蒋妃凌辱太子。
幸而裴善善出自贵家,才能谋求救得幼子,可那丧心病狂的蒋妃以太子为质,后来干脆鱼死网破,宁愿叫人杀了太子。
太子虽得忠诚的内官宫女相护,却也在那血腥的一夜中失了神志、险些丧命,还染上怪疾。
如今的皇帝、当日的太子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不明白为何谈及当日痛苦。
皇太后唇角牵起一个笑,竟然少女般天真。她目光向着猎场,年轻的一代又崛起,驰骋在马背上飞扬着青春的精力。
他们弯弓搭箭,结束动物的生命,然后快活地为胜利欢呼。
不知为何,在这母子二人谈话间,时间竟过得这么快,已然是迟暮时分了。帐房外宫人依旧忙忙碌碌,点起一簇一簇的灯火。山峦在夕色下格外秀丽,霞光随着时间由明转暗,改换着山峦的颜色,仓青色的山峦最终总算掩埋进黑暗。
“就像他人以为我与中宗曾如何如何情深,其实不然。也如他人以为中宗真的升仙,传为奇事,其实亦不然。”
太后漫不经心地,依然如叙述一件小事一样,哼笑一声:“文人士子对蒋妃口诛笔伐,连带你,也恐怕不知道这大多数事是谁的手笔!”
“我每每想起先帝,便觉心里不畅快。归根结底不过是不明白这一切为何发生。我儿啊,你所经之痛不过源于你父皇、乃至于我……我要你勤勉、要你不像他,是让你明白,莫要被控制,也莫要被眼前的一切蒙蔽了眼睛。”
“你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我处死的你身边那个宫女吗?”
皇帝记得,那宫女为人和善,虽然有些奇怪,但宛如邻家姐姐一般,待他很好——是一种亲切怜惜的好。当时,那宫女偷了宫中宝物,被处死时,他还曾经求情说她罪不至死,但母亲始终未曾松口,他也因为此事为母亲的无情而愤怒。
但所说之事太过跳跃,眼前犹如一团迷雾,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联系,他迷茫地望着母亲。
太后低沉地笑了起来,把话掰开了揉碎了:“当时你年少,又被冲昏了脑袋,恐怕听不进去。所以现在我才同你说,那个人啊,也并不如你所见,她同样,也是虚妄之所在。”
“连同着你父亲娶我,都是虚妄之所在。”
“便如你幼时闹脾气吃不下饭时一样,我曾告诉过你,饭不能不吃、塞也得塞进去,人就是要活着,不能在不知道敌人是谁的情况下,就败给了祂!”
“记住,假的永远比真的多。”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则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