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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临渊 ...

  •   顾逢把灯安排妥当之后,夜色已深,他只做了几个小菜,煨了一锅酥酥烂烂的羊肉,和阿狸一块儿吃了。
      阿狸之前跟着李伯行乞,一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这段时间跟着顾逢,虽然吃食管饱,但一时半会儿还是改不了性,一见肉就不要命,最后果然吃得撑着了,念念叨叨地绕着院子好一通折腾,这才消了食,勉强能弯个腰,十分不好意思地由顾逢背着上床睡觉。

      安顿好阿狸,顾逢一个人回到院中,自斟了一杯桂花清酿。酒是好酒,盛在甜白釉的瓷器里,泛着浅浅的郁色水光。
      他饮酒不急,心里还琢磨着白日里那小太监的话。林,远,这是个什么封号?是“君临天下,怀柔远人”,还是“大义凛然,镇远守疆”?
      “临远,凛远……”顾逢含着一点笑意,那两个音节弹丸似的在美酒与他唇间打转,念着念着,他的笑意忽然淡去,“莫不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那两个字?”
      他心里一沉。
      本来亲王封号就少有双字,皇上赐长铭这样的殊荣,又给了这样意味不明的称号,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沉思着,只听得一声脆响,他手中瓷杯也随之一震,酒液盈盈晃动,却一滴也没撒出来。
      “哥哥怎么吃独食?”少年声音忽然响起,一道黑影自墙外纵身一跃,轻轻巧巧便落入了院子。

      用小石子敲击顾逢手边上所有能敲响的东西,以此引他注意,这是穆长铭七八岁起就乐之不疲的游戏。顾逢知道来人身份,心里并不惊惧,只是想到这人一团乱麻的处境,又见他这般轻狂模样,不禁一时气急,恨他不守规矩,平白给人留下话柄,便压着嗓子教训道:“怎么回来了?这个时辰宫中早已下钥,大内皇城的墙也是能翻的吗?”
      “哥哥!”穆长铭站在墙角抻了抻胳膊腿儿,一时没有走近,只半近不远地抱怨道,“宫里面设宴,哪里吃得饱啊。”
      顾逢看他没往这边走,放下酒杯就要过去,没想到穆长铭打了个手势止住了他:“宣仪殿熏香重,哥哥想必不喜欢这味道,我散散味儿再过来。”
      顾逢被他这么一拦,简直有点哭笑不得,生气都生不起来:“院子里一股羊肉味儿,我可闻不见熏香。你难道不是摸着味道回来的?”
      穆长铭作不下去了,摸了摸鼻子挪过来。顾逢觉得他是真饿了,便端出晚间剩的半锅羊肉汤,就着他方才温酒的小火炉热上。穆长铭一边眼巴巴地瞅着,一边百无聊赖地举着顾逢那把小玉壶喝酒。他喝得就比顾逢畅快多了,拿酒当水似的大口咽,好像只想解渴。
      羊肉的鲜香被热气一蒸,立即像只撒欢的小狗一样,在院子里没头没脑地涌动,把人从耳朵尖暖到脚后跟。突然两个人都懒懒地不想说话,之前斗了一半的嘴就那么搁置了。
      从小就是这样。他们俩在一起,不管是一言不发还是玩笑斗嘴,气氛总是愉快的,没人说话也不会无聊。
      羊肉多焖了一次,更加入味儿了,穆长铭筷子伸得停不住。顾逢看他吃得十分欢实,到底少年心性,经不住诱惑,于是也默默盛了一小碟出来,与他相对而食。
      吃归吃,封号的事还是得问。穆长铭想着皇帝总归是要昭告天下的,瞒也瞒不住,不如从自己这里知道,更何况看着顾逢的时候他根本不想撒谎,于是也就没避讳什么,据实以告,印证了顾逢心里最坏的那一种揣测。
      说这话时他还在饮酒,一张口便吐出一股微醺的花香气,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能平平淡淡,顾逢却听着晕眩,仿佛被皇帝金口玉言一个封号逼到半边身子悬空的人是他一样。他根本不敢深思皇上的意思,也不愿意想象穆长铭未来顶着这个封号,将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方才贪多吃的一碟子羊肉在他肚子里鲜明地翻搅起来,像一团既凉且腻的油脂,难受得让人极其后悔。

      为什么要吃这点不合时宜的羊肉。

      为什么要来金陵?如果他听父亲的,带长铭去南浔,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不该来啊。
      不该,又如何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一个没权没势甚至都没出师的草野大夫,凭什么护住一个风口浪尖上的穆长铭呢?穆氏代代忠烈,到如今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幽云十万百姓和庐阳长公主的遗骨,都是压在穆长铭身上的担子。他想让母亲与父亲合葬,想要百姓不受战乱流离之苦,又怎么可能偏安一隅,只顾自己呢?
      顾逢右手五指不自觉收紧,胎质极薄的酒盏和他的指节都泛着森白。
      “长铭,你……”
      “过完年,哥哥就带着阿狸回姑苏去吧,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你喜欢就行——顾叔不是让你去南浔?那也很好。”穆长铭打断了他。“哥哥,对不住呀,刚入京时你要带着阿狸回去,我不该拦着你的。”
      他坐在顾逢对面,逆着琉璃灯的光,茶色袍服上的五爪暗绣看不真切,恍惚间好像就是件普通袍子,好像他也只是个格外俊秀的邻家少年。但顾逢心里明白,那是从一品郡王的朝服。
      “皇上连朝服都赐了,玉带和旈冠,应该也备齐了吧?”他没接穆长铭的话茬,思绪好像一下子放远了,目光落在他漆黑细软的额发上,悠悠长长的,“……你还没束发呢。”
      “……我让沈叔派一队骑兵送你,初五过了就走。”穆长铭仍然有条有理地安排着,没有接话。他已经不比顾逢矮多少了,不讨好着喊哥哥的时候,就突然显得长大了。顾逢费尽心思避着他房间挂起来的琉璃灯,此刻就扎堆在这方小院里亮着,躲都躲不开。里面的画儿影影绰绰,有一点落在穆长铭半边脸颊上,还在慢慢地转,像一个生动的表情。
      实际上他此时是没有表情的。
      “那你呢?”
      “我留在金陵。”
      “留多久?”
      “留到我死。”穆长铭语气毫无变化,“或者皇上死。”
      顾逢觉得这句话沉重得像一座山,压在他心里无比酸胀,快裂开了。他想说,穆王夫妇都葬在幽云,欢意也在幽云;又想说,我不会让你孤零零的留在这里,春风碧还需要我治呢。
      可他很快又明白过来,幽云的亲人,也许正是皇帝用来挟制他的砝码,而自己留下,虽然可以照顾着他的身体,可时间一久,皇帝回过味儿来了,自己也会成为砝码之一,继续压在长铭身上。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眼底微湿:“我知道了。”
      二十四盏琉璃灯,无法躲避而又不能熄灭的,几乎永恒的光芒,朗照着整座公主府。
      顾逢忽然想,权力是多么好的东西。当年穆王爷执掌帅印,三军在握,岂是皇帝想召便召想留便留的,而穆长铭年少体弱,难掌大权,便要受皇帝的气了。倘若自己能够……,又当如何呢?
      气氛忽然有点凝滞,二人都一时无言。还是穆长铭先开口:“皇上年节要留我在朝阳宫,只有初二,六部正卿辅臣伴皇上吃祭神肉,我不必出席,到时再翻墙回来,陪子遇哥哥过年,好不好?”
      “好。”顾逢沉沉地望着那个一声声唤他哥哥的少年,答应道,“初二我下厨,一定等着你。”
      穆长铭放下酒壶,却还是不罢休,非要等着他把另一件事也答应下来。顾逢无法,只得续道:“……初五,我和阿狸也会在这里,等你的骑兵送我们去南浔,一切任凭临渊王安排。”
      说罢,顾逢心中暗叹一声,姑苏,恐怕他今生今世都回不去了。宅子烧了,父亲走了,他临走前把穆长铭托付给自己,如今尸骨未寒,自己却要弃长铭而去,还有何颜面面对父亲。
      “哥哥言重了。”听他开了口,穆长铭这才粲然一笑,并未计较他语气中的不情愿,只是一副极高兴极满足的模样,眉眼都舒展开来,仿若星辰。
      天上风冷云重,地上万家团圆。他突然过分亲近地凑了过来,隔着一张小几蹭了蹭顾逢的脸颊,冰凉的泪水在两人肌肤相接处洇开。
      “长铭多谢哥哥。”

      这一夜下了大雪。除夕之夜,瑞雪丰年,好兆头。穆长铭待了一个时辰便回了朝阳宫,顾逢一个人卧在别院里,凝视着窗外与雪地相映而愈显通明的琉璃灯火,彻夜不眠。

      次日初一,新年第一日,皇帝于承明殿置歌舞,宴后宫嫔妃、前朝王公及皇子公主若干,新封的临渊王再次被安排在皇帝身边的位置,仅次于庄、慎亲王,一众皇子都在其下首位。甚至在入帘幕接受后妃敬酒时,皇帝也破例带上了穆长铭,让他坐在唯一的嫡出公主赵谧身边,其意不言而喻。
      赵谧年方十五,地位尊崇,又生得一副姣好面容,京中欲求娶的贵公子不计其数,皇帝一直没松口,哪知道这位是打着亲上加亲的算盘呢!
      赵谧早受了父皇的暗示,便主动向他举杯,双颊飞红,在一众彩绣辉煌的妃子中间别具稚嫩风情:“长铭弟弟一路风尘,想必辛苦。今日乃是元日,庐阳姑母若在,定也希望弟弟尽欢而过,这杯,皇姐敬你。”
      穆长铭顿时感觉无数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对这位公主大大方方展颜一笑,举杯饮尽其中美酒。他今日穿的是那件深黛色礼服,仍是同色发带,更衬得他容色雪白,不笑时身姿秀挺如一竿碧竹,笑起来却多了一抹冶艳,被少年人的稚弱感一调和,便成了一种极特别的气质,令人想保护,亦想臣服。
      “长铭多谢皇姐关怀。今日得与众位相见,全仗陛下恩典,臣以杯中薄酒谢陛下!”他又斟上一杯,遥遥敬给皇帝,不动声色地把众人的目光从自己和公主身上引开。皇帝对他这明显有些敷衍的态度没说什么,只是命他再敬众嫔妃长辈,然后便放他回了前殿。
      “谧儿,父皇为你选的郎君,你可满意?”赵绪瞧着女儿调侃道。
      赵谧娇笑着不肯回答。赵绪也没逼她,哈哈大笑了一场便不再提起,倒让众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赐婚的意思是真是假。
      这边穆长铭回了前殿,四皇子赵谈便离了席,临走前还剜了他一眼,可惜穆长铭并没有正眼看他。赵诘倒是与他不咸不淡地攀谈了几句,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其他隔得远的宗室惯会观皇子眼色,和穆长铭更是没话说。皇帝对外甥再好,将来也不可能把江山交给外姓人,终究还是几个皇子相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与他聊得最多的是庄亲王和慎亲王。这两位身份贵重,自然不用顾及小辈心情、储位之争。
      庄亲王乃先帝次子,比庐阳长公主还大上几岁,看着已很显年纪,慎亲王则是先帝第六子,长公主的弟弟。从前二人皆与长公主亲厚,见到她的独子自然亲近怜爱,话语间多涉及庐阳旧事,穆长铭只是听着,时而微笑颔首,很少回话。没办法,他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少女时候无忧无虑的长公主,只见过成熟忧郁的穆王妃,这几位舅舅向他描述的母妃和他印象中的那位几乎不是一个人。
      不过,就算只是听听,他也觉得慰藉。人的生死其实很玄乎,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只要还有人记得,似乎就不能算真正离去。他在庄、慎二位亲王口中了解着年轻的长公主,也觉得母妃仿佛并未撒手人寰,只是远行去了。
      因着他年纪尚小,无人催促他饮酒,所以宴至深夜他也依旧清醒,二皇子已有些醉态,禀了皇帝退席了。庄、慎亲王年长,不爱闹腾,也早早回府,靠前的席位空了一大片,只剩下穆长铭和年幼的五皇子赵课。

      自然,还有金阶之上的皇帝赵绪。
      “长铭,”他居高临下地向穆长铭招了招手,穆长铭便起身至他近前就坐。赵绪再次捻住了他的发带,抚了抚他头发,“你四岁那年也曾进宫一回,可还记得?”
      “是吗?”穆长铭愣了愣,微微蹙眉,“回禀陛下,母妃并未向臣提起此事。臣那年曾生重病,高烧不退,意识模糊,醒来便有许多事记不得了,望陛下恕罪。”
      “这有何罪。”赵绪不在意道,“长铭唤我舅舅便好。”
      “臣不敢。”穆长铭低眉敛目。
      “……也罢,那你给朕讲讲你幼时的趣事罢。朕记得沈勖曾带你上过战场,讲讲战场上的故事亦可。”赵绪瞧着不远处眼巴巴瞅着这边的赵课,心里一软,便又语气柔和地补了一句,“课儿也过来听听,跟着表兄见识见识关外的风光。”
      “儿臣遵旨。”赵课受宠若惊,立时欢快地凑了过来。穆长铭拣着有趣的讲,赵绪时不时大笑两声,赵课则一脸崇拜。殿上人虽少了许多,氛围却更亲近,终于有些家宴的感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一章 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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