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鱼尾赤

2、第二章 相识

　　离开江陵城不过一刻的时间，叶倾忽地感受到脚下的大地摇晃起来。他坐在马上，往来时的方向看。那儿的太阳已经落下，此刻正是黑夜笼罩的时刻。
　　戚风驾着马靠近他的身边，问道：“主子，要派人前去查看吗？”
　　叶倾垂着眸子，往地面看，沉思了片刻，答道：“派两拨人，一拨回江陵打探情况，另一拨先往前边走，寻找赤狄人的踪迹。”
　　戚风点头答应，立即便吩咐了下去。
　　随从搀扶着叶倾从马上下来，为他找了一块空地歇息。

　　戚风将人遣走后，走到叶倾身边，取出一副银针，着手就要为他施以针灸。
　　叶倾摆摆手，拒绝了她。
　　“腿不疼吗？”
　　“疼，但还忍得住。”
　　戚风低眉顺眼地半跪在他的身旁，“备一顶轿子多好，为什么偏要受这个罪呢。”
　　她指的是出发时叶倾坚持独自骑马的事。
　　叶倾抬头看向星空，那儿只有稀稀疏疏的几颗明星，此外便是墨泼一般的漆黑夜幕。
　　“这两年腿疼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却越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知觉在恢复，说不准哪一天，我或许真能重新走路了。”
　　戚风闻言，默默地收起了银针，不再劝说他。

　　又过了一刻，派往江陵的人率先回来了。
　　一随从跪在叶倾面前，向他报告道：“主子，江陵城发生了地震，房子都倒了，许多人被压在了下面。我们本想着手救几个人，但没想门很快就打开了，现下江陵已经被鬼魂给占领了。且余震不断，地面裂出了好几个大口，我们估计也没几个人能救回来，于是便先回来了。”
　　叶倾闻言，一语不发。
　　戚风站在一旁，观察着叶倾脸上的神情变换，问道，“要回江陵城吗？”
　　叶倾沉默了许久，终于道：“罢了，回去也没用了，继续向前吧。”

　　戚风为他将马牵来。他将将在马上坐稳，忽然听见身后一阵嘈杂声。
　　那从江陵城回来的随从名叫黄平，只听黄平一声大吼，吓得身旁的人一个惊颤，“主子，有刺客！”
　　叶倾转过身去看，只见原先空荡荡的道路上多出了一个瘦削的女子。她身着黑衣，背上背着一把长刀，用一根蓝色的布带绑着。她大约不是梁人，因她那少见的短发，也不知被谁粗暴地一刀斩了，长度只到脖颈间，看不清面目，五官隐逸在黑暗之中。
　　女子的怀中抱着一个女童，正昏迷着。观察那麻布衣裳，叶倾猜测，应是江陵遗孤。
　　黄平挡在叶倾的马前，朝那短发女子一声大喝，“来者何人！”
　　女子听到动静，微微地抬起头，露出了原先看不清晰的五官。
　　“……主子。”戚风牵紧了缰绳。
　　在场的人变得寂静无声。
　　那是一双散发着银色光芒的眼睛，在黑夜中格外的夺目。
　　她面上没有展现出任何情绪，只是平平地扫了一眼周遭所有的人，薄唇轻启，吐出了两个字：
　　“让开。”

　　叶倾想起平生见过的敛阳师。当他们施展法术，开启陶罐，收集天上散下的炽热阳光时，他们的□□也被光芒笼罩其中，仿佛失去了形体一般，只剩下强大的心魂同那源源不断的阳光相互周旋。
　　假如说，人的心魂是阳光，□□是陶罐，那么一个凡人就是一个刚好装满了阳光的陶罐，而敛阳师则是阳光与陶罐难以匹配的一群人。他们的心魂过于强大，仿佛时刻都在溢出的光芒，身为容器的□□无法完全容纳这份炽热。
　　而眼前这个女子，则与前者恰恰相反。
　　在那双银色双目的深处，空空如也，看不到一点活人的生气，也丝毫感受不到精气神的存在。她的目光没有落到任何人的身上，因为她的眼中没有装纳任何人，她看向的是虚无的尽头。
　　这种人是绝对无法成为敛阳师的。敛阳师的生命力会被过于强烈的心魂所遮蔽，而她的心魂则跟随着强大的生命力行动。这类人的身体比之常人要强悍许多，痛感来得更迟更钝，愈合力则更强更快。他们的身体就像一个过于坚硬而宽大的陶罐，装纳在里头的那丁点阳光，与所在的容器相比，太微不足道了。
　　她是与敛阳师们相对的另一个尽头，她此时此刻的状况，正是心魂沉睡，生命力失控的状态。古籍上将这种人的这一状态，称之为【心魂停息】。
　　一个人陷入【心魂停息】的标志，就是那一双散发银色光芒的双眼。

　　戚风牵紧了叶倾身下的马，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
　　叶倾心里拿捏着，逐渐有了主意。这种人太稀有了，相比起一百个里出一个的敛阳师，恐怕一万个人中也很难出现这样一个能够【心魂停息】的人。
　　常人遇见这种情况便是失去意识，昏迷不醒。这种人则不同，当他们的心魂陷入沉睡，身体的本能会占据上风，原本就迟钝的痛感会更加微弱，甚至会感受不到痛楚。
　　一个感受不到痛，愈合能力又极其强的人。
　　换言之，她是一个天生的打手。
　　他向戚风嘱咐道：“叫大家散开，给她们让路。”
　　她不会拐弯的，她会贯彻最初的那个方向直到苏醒。眼下她会对他们开口说话，就是因为他和他的随从恰巧挡在了她前进的路上。

　　众随从分作两列，在女子的面前让出了一条道路。
　　女子抬起头，与叶倾的目光对视。良久过后，她并没有继续向前走，反而是将怀中的女童放在了地上。
　　紧接着，她忽的抽出了背后的长刀，而刀尖所指之处，正是那随从黄平。
　　黄平的脸色唰的一下变了，双腿抖如筛子。
　　叶倾的表情也变了。
　　陷入【心魂停息】的人不可能打破自己原先的行动，假如她原本朝着某一方向持续前进，那么绝不可能停下来。除非，她苏醒了。

　　只见黄平背靠着的一棵树，稀稀落落地掉下了几片叶子，紧接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忽然从树上跳到了地上。
　　他一身古怪打扮，白色的道袍拖拉在地，手中持着一根快秃了的拂尘，胡须与头发皆是灰白，倒是长得茂密，上头还沾着几片树叶。
　　他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慵懒地瞥了一眼在场的众人。
　　戚风望着这来路不明的道士，皱紧了眉头。那正是叶倾原本靠着歇息的树，树上藏着一个人，她竟毫无察觉。

　　“贫道不过是借土地神一根枝丫稍作歇息，”道士开口，声音清清冷冷，“得罪姑娘你了吗？”
　　女子原先无波无澜得宛如瓷面一般的脸忽的破碎开来，她拿着刀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声音仿佛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一般，断断续续地说道：“为……为、什么……”
　　叶倾仍在疑惑，她难道是醒了，但是触发她醒来的契机是什么，是那莫名其妙的道士吗？
　　没等他想明白，女子手中的刀已经挥了出去，刀风凌厉，掠过黄平的脸庞，削去了一撮发尾。转眼间刀到了道士的面前，只见道士挥起手中的拂尘，稍稍改变了长刀的轨迹，刀身从他耳侧擦身而过，但仍然擦破了脸颊。
　　那是一道很古怪的伤口，绽开的“脸颊”之下，露出的竟然是一块完好的皮肤。
　　注意到这道伤口的人心中瞬间了然。这道士并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他戴着特制的面具。

　　道士低头抚摸脸上的伤口，轻声嘀咕了一句，“你这人……”
　　叶倾厉声：“拦下她！”
　　戚风无需他点明要拦下谁，顷刻间便施展轻功，心领神会地挡在了道士的前面。只见她长袖一挥，将原本插在了树上的长刀取了下来。
　　道士借力踩在戚风的肩膀上，拂尘轻轻一点，正好命中前来夺刀的女子的前额。
　　也不知他施了多少气力，还是那前额恰巧有什么命门，那暴怒的女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倒了下去。
　　道士转身接过戚风手中的长刀，前走几步捡起掉落在地的蓝色布带，而后轻巧地将刀绑回了女子的背后。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戚风：“……”
　　道士将拂尘插回腰间，道：“所以说，打架嘛，武器不能离手。”
　　戚风瞧着他腰间的拂尘，注意到那儿原来还有一个葫芦。

　　道士朝叶倾在的方向走了几步，同他自来熟道：“想必公子就是这一队的主人吧？贫道行路行得累了，想请您借一匹马。不知公子愿意不愿意？”
　　叶倾与他对视，道：“道长要朝哪儿走？”
　　道士指着叶倾等人原本前进的方向，道：“三岔道。”
　　黄平插嘴问道：“什么岔道？”
　　道士转头看黄平，戏谑道：“贫道以为诸位对这地儿应当很熟悉了，才敢往这个方向走，原来连三岔道都不知吗？”
　　叶倾听他此言，意识到此人或许知道些什么。故而立即端正身姿，向他恭敬道：“马匹自然可借，也可否请道长为我等带路呢？”
　　道士客气地朝他摆手，“好说好说！”